二分场有一个排的驻防部队,任务就是看守犯人。
驻防部队是我们安全的保障,也是男孩儿们快乐的来源。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们究竟叫“武警”还是叫“公安”,我们一律称他们是“当兵的”。
后来得知,那几年,农场驻军所属的部队经历了多次改编,先后被称为“公安部队”“公安军”“人民武装警察”。每次改编,具体领导归属也很复杂,有时划归部队,有时划归公安部门,还有中央直属和地方管辖的区别,罗列起来实在是很复杂。
此刻的驻军应该叫作“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安军”,其实,一个小小的二分场,叫驻军是“当兵的”再合适不过了,简单明了,易记易懂,也符合小孩子的语言习惯,叫起来上口。
男孩子和当兵的都玩得很好。驻军的操场是分场最平整最热闹的地方。当兵的上岗时,我们就跑到操场去玩战斗游戏;他们打篮球时,我们就在球场周围一边捡球一边起哄。大家都拿着个口哨模仿着裁判员吹,慢慢地,我们也摸清了裁判员的那点套路,遇到该吹口哨时,操场四周就会同时响起一片哨声,吓得树上的麻雀都呼啦啦地一起飞走,犯规的球员就被弄得很狼狈又很搞笑。有时,孩子们的哨声就是胡乱吹的,球员们弄不清哪声哨音是裁判吹的,哪个是我们瞎吹的,就会造成场上双方的争执,引起一点混乱,等弄清真相后大家才一笑了之。当兵的也不生我们的气,顶多是甩出一句“这帮熊孩崽子!”
这么一闹腾,反而增加了篮球场上的热烈气氛。有时候,驻军组织篮球赛,排长还特意嘱咐一句:“去,把那帮熊孩子都招呼来,助助威!”
我最羡慕那些当兵的穿的鞋,和母亲自制的鞋一比,人家那才叫真正的鞋。夏天是解放鞋,就算走在泥路上,脚下也是有节奏的“啪啪”声。冬天他们穿的是“大头鞋”,皮面胶底,踩在雪地上,声音跟我的鞋就不一样。我穿的鞋踩在雪地上是“扑哧扑哧”地响,当兵的那是“咔嚓咔嚓”地响。尤其操练时,他们脚下的声音就响得更有节奏,简直威武得不行。
有一次,有个当兵的看我总是盯着他的鞋目不转睛地看,还问长问短的,就要送给我一双解放鞋。我没要:一是因为我的脚太小;二是也怕父亲训我。
那些当兵的总是换不同风格的帽子,忽而解放帽,忽而船形帽。不知谁给船形帽起了个外号,叫“牛逼帽”。我们都觉得牛逼帽很难看,最难看的就是那帽子歪戴在一个矮胖子的头上。那矮胖子是个炊事员,本来就有点散漫,他们列队出操时,我总是站在一边盯着那个矮胖子,想象着那牛逼帽被大风吹走会是个什么样子。
矮胖子发现我总是盯着他看,以为我喜欢他,以后每次发现我看他,他就对我挤挤眼睛笑一笑。他的笑模样很憨厚,我就更觉得他的牛逼帽很滑稽。
又有一次,当兵的列队出操结束,那矮胖子走到我身边,笑着问:“你总看我干啥,是不是看我长得太胖?”
我指着他头上的帽子说:“你的帽子真好玩儿。”
他憨笑着说:“好玩,那我想办法给你弄一个。”说完,他把帽子摘下来戴在我头上,还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圆镜子递给我,那小镜子跟一个小土豆般大小,却能映出我整个脑袋。我还是第一次照镜子,发现自己脑袋上戴着个牛逼帽,样子滑稽得不行,不好意思再看,却又看了两次。那胖子看我喜欢,就把小镜子送给了我,我怕父亲知道,就摆手谢绝,胖子挥手挡开我的胳膊,把小镜子硬塞进我兜里。
从此我就成了胖子的小朋友。我称他“胖哥”,他叫我“小家伙儿”。
有一次遇到胖哥去挑水,他边走边叫我:“小家伙儿,来!”
我就随他去了井台,那口辘轳井是二分场唯一的水源,有几十米深。有时打水要排队,大家就借机聊天吹牛,井台成了个小小的公众场所。到了冬天,井台上结满了冰,大人们就不允许孩子去井边玩耍。
那天不知为什么,只有胖哥一个人打水,我本想听他吹吹部队的牛皮事儿,他却歪戴着牛逼帽,站在辘轳井沿上给我表演他的绝活儿。他从井里打上一“柳灌斗”水,倒进他自己的水筲,把空柳灌斗放回井里时,不像其他人那样,用手握着辘轳把儿一圈一圈摇着慢慢地放,胖哥玩的是大撒把,让辘轳把儿飞快地转。每转一圈,他用手轻轻地碰一下那辘轳把儿,胳膊上的肌肉疙瘩就一跳一跳的,瞬间,那柳灌斗就沉进井水里。我很是羡慕,可没想到,胖哥为了解释他的绝活儿,低下头,让我看沉到井底的柳灌斗,结果他的牛逼帽一下子掉进了井里。为了把帽子捞上来,胖哥多打了十几次水,打上来,倒掉,再打,再倒,可那牛逼帽就是死活不露面。
胖哥红着脸对我说:“我说小家伙儿,这下出事儿了,等着挨剋吧。”我觉得很对不住胖哥,却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
胖哥又说:“这帽子是跟苏联老大哥学的,真是一点也不好戴。”
戴个帽子也跟人家学,为什么呀?我不懂。
过了几天,胖哥找到我,递给我一顶牛逼帽,说:“排长没剋我,还给我发了个新的,这个送给你。”
胖哥见我一头雾水,解释说:“这是掉井里那个,昨天碰巧让我捞上来了。”
我不知道胖哥为了捞帽子又打了多少次水,既然排长给他发了新帽子,他为什么还要去捞这个旧帽子,原来是为了送给我!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流过,我赶紧接过帽子戴上,掏出小镜子照了照,心情一变,就觉得那牛逼帽还蛮好看的。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其实那船形帽也不是跟苏联学的,而是国际上比较通行的军帽。解放军从一九五五年开始穿“55式”军装,夏季都戴上了船形帽,但那时电影上戴船形帽的,不是美国鬼子就是国民党反动派,在人们心中都不是好人,所以看自己军队也戴上了船形帽,大家就感觉怪怪的。据说这种船形帽也让部队战士很反感,结果在一九五八年七月基本被取消,成为军队历史上寿命最短的军帽。
我记得胖哥是江西人,老家在井冈山脚下,却一直没问过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也记不清他送给我的小镜子和牛逼帽什么时候弄没了,甚至记不清他什么时候离开农场,可他那憨厚的样子却时常在我脑海里跳出来,特别是他在井台上表演绝活儿把帽子掉进井里的情景。连带着,我也能记起在小镜子里看到的自己,那个戴着牛逼帽的样子,简直和胖哥有一比。
那年月,在小地方或乡下,没什么文化的父母很少和孩子交流沟通,没几个当爹当妈的懂得孩子的心理需求,能让你吃饱穿暖的父母就是尽责的好父母,不搞家暴的父母就是温暖和善的亲爹娘。小孩子也没有从父母那里获取心灵慰藉的心理需求,友谊所带来的另一种温暖,只能在其他小朋友那里获得,所以我结识了胖哥,就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他带给我的不仅是快乐,还有温暖、自豪、信任和安全感。他还教了我不少知识,满足了我的求知欲望。关于军帽,关于解放鞋、大头鞋、小镜子,关于江西,关于井冈山,这些都是父母很少讲的,即使讲了,也没有从胖哥嘴里听来的那种新鲜感,没有那种平等的交流感。
当兵的都是值得交朋友的好人,我真心喜欢当兵的,这是我与胖哥交往的最深感受。
若干年后,我读大学时参加了一个月的军训,和一个军人结下一段友谊。他姓李,是驻河北清风店原三十八军某部指导员,长得很像当年的胖哥,不同的是,李指导员口才极好,讲政治讲军事都有一套。两年后我去部队看望他,他恰巧不在,他的搭档王连长便热情款待我,还带我参观了营房和靶场。
有趣的是,王连长也长得很像胖哥,我就问他有没有亲戚当年在黑龙江当兵,他不明所以,想了想,就摇头,我不禁有点失落,胖哥在井台上打水的样子又在眼前浮现。我想,假如胖哥没有复原转业,现在应该当了营长团长了吧,如果胖哥真当了营长团长,就不用戴着牛逼帽去挑水了,可他还会像以前那样对我好吗?
一九八一年,我曾有二十一天的美国考察之行。有天在纽约街头,我突发奇想地邀请一个高大威猛的街头巡警合影,他竟欣然应允。回国后,我几次试图邀首都街头的警察合影,终究没敢造次。
在内心,我是把警察、军人和官员划为同类的,他们都是国家权威的象征,如果他们是好人,远比百姓是好人重要得多。
记得一九九二年,我早已在深圳电视台工作。一次,我陪央视一位老友外出采访,在通过“特区二线”检查站时,几十辆车犬牙交错拥挤不堪地抢着通过闸口。我后面是一辆军车,硬生生从我的车旁挤过,几乎是故意地把我的车剐蹭出一道长长的伤痕,我和央视老友都很恼火,开车的军人却像没事人似的,瞥了我们一眼就要离开,我对那军人说:“你不用嚣张,我们会跟着你去部队,找领导投诉你!”那司机歪戴着军帽,一脸傲慢地嚷着:“好啊,随便,算你有胆儿。”说罢绝尘而去。刹那间,我就想起农场的驻军,想起胖哥,想起和他们之间那些暖暖的往事,心里不禁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于是把车停在路边,思忖再三,默默掉头返回。算了,别和当兵的打架了,他们曾是我心中最温暖的人。
可这类事,后来却越见越多,越听越邪乎,直到后来出了谷俊山、徐才厚、郭伯雄的事儿,我心中升起一缕希望之火,默默祈祷,但愿这希望之火不会再度熄灭。
一九九九年,我曾去军事科学院采访两位将军,负责接待的是罗大校,做准备工作时发生个小小的尴尬:有个沙发估计是很久没人坐过,罗大校试着坐了坐,没想到沙发竟歪倒一旁,原来是有条腿坏了。接受访问的将军尚未到场,这点尴尬也算不上大事,罗大校却羞得满脸绯红,向我解释道:“不好意思,军费拮据啊。”一刹那,竟有种莫名的温暖充满心间,我对这位罗大校充满敬意,这是个把军队和个人荣辱视为一体的军人。我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出所有关于军队的记忆,有战士、有军官、有温暖,也有怀疑甚至冲突,但那一切,瞬间凝结成一种希望和信任。
罗大校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罗将军,尽管社会上对他有些争论,但我相信,他起码是位值得尊敬的好军人。
没有一支好的军队,我们长久的温暖又从何谈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