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是“大时代”,他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这样认为。物阜民康社会蒸蒸日上的承平盛世可以称大时代而无愧;祸乱频仍天下鼎沸的年代无疑也是大时代。生活在所谓成康之治、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的人有权为他们所处的时代而夸耀;生活在春秋战国、三国纷争、五胡乱华、安史之乱时期的人何尝不可以称美自己面临着历史的悲壮景观?读前人的书,可以发现这些作者在议及自己的时代时,几乎都异口同声说自己所遇的时代为前所未有,或好得不得了,或坏得旷古未闻,甚至对平平常常的沉滞时期也觉得异乎寻常。虽然宏观地俯仰古今,他们所记述的大事只是些茶杯里的风波。
有些历史事变必须在一个因果大链环中才能发现它的意义,这种因果链环必须经几个世代乃至跨世纪才能完成。本世纪中国最大的历史事变是发生于我降生那年的“五四运动”。这个认识我得之于1934年认识的一位长者,以后我经历了抗日战争、蒋介石政权覆灭等等“大时代”,历事愈多,愈从事实的印证中佩服这位长者的见解之正确和深邃,对他怀念弥深。
他叫凌强,也许这是他的笔名。他是当时一家销路不广的《杭州日报》的编辑,我因投稿而认识。他原是之江大学的教授,不知为什么事被学校解聘,当了这家穷报馆的编辑。妻子死去,报社常要欠薪,独身租住在两间卑陋的平屋里,伙食搭在房东家,生活相当清苦,一屋子书是他的唯一财产。报馆只有三个编辑,除了地方新闻、文教、社会新闻以外,要闻、国际、副刊全是他一人包了,一张对开报他一人占了两版半。晚上上班,因而起得很晚,余下的时间全是读书、写稿、译稿。衣着很不讲究,样子像一个十足的潦倒文人。
但他真是渊博极了,不过他的文字远逊于口头表述。他很健谈,评骘人物世事无所顾忌,可说肆无忌惮,但我听了十分过瘾。至今还记得他的一些辛辣而风趣的谈片。比如,他说中国政治是“三头”当道,代代相传,指的是曾剃头、袁大头、蒋光头,“曾剃头”之称我是第一次听到。又如,当时蒋介石推行所谓“新生活运动”,其中一条是行人靠左走,他说,人极右,走路却要靠左。可谓语妙天下。那时浙江国民党的一个头头又兼省教育厅长的许绍棣,办了一所树范中学,他斥道:树他妈什么范?树党棍、淫棍的范吗!许某就是假意和郁达夫交游而勾引了后者的后妻的那家伙。凌强留学过日本,可能也认识郁达夫。
那时正是抗战前夕,全国抗日救亡运动风起云涌,进步舆论都称中华民族面临着一个大时代,一次他就从“大时代”展开了议论,讲了本文开头的一番话。同样的意见还从不同角度阐述过多次。要旨是“五四”运动是中国20世纪大时代的总题目,全出戏剧要“五四”提出的民主、科学的任务完成了才算结束,才转入下一幕。他那时断定,同日本鬼子拼一场是避免不了的,那也只是实现“五四”这个大时代目标的一场戏,以后也许还有多场,如链串环,一环一环地达到以“五四”为标志的大时代提出的目标,像医病一样这是一个疗程。中国发寒发热,如果病根不除,都只是这个大时代的过程,这个大时代的多番痛苦的历程……
我没有能把他的论点表达好,他说得要生动真切,逻辑力强得多。他的这一精辟独到的历史观,当时我听了虽觉得近理,但并无实感。经历了抗日战争、蒋政权覆灭、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以至“文革”时期的对于“五四”精神的大反动,深悟他的观点都一一经得起事实的印证。我们所经历的事件的当时,都被称为“大时代”,岂不都只是实现“五四”这个目标的大时代中的多番痛苦的历程,一个个的插曲?至今苦难尚未穷尽,大时代还没有落幕。于是,我常常想起凌强先生。
1937年夏,卢沟桥事变爆发前几天,我在上海,得悉他已死去,大概只活了五十岁左右。解放前一次偶然和马叙伦先生谈起,马先生也认识凌强,说此人是出了名的“畸人”,可见知道他的人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