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记忆深处
祖母在世的时候,是我们这个家族最有权威的人。毫无疑问,祖母也就成了我们家的总导演。是她老人家导演了我们这个家族半个多世纪的悲欢离合。所以,我不能不在这本书里说到她的故事。
祖母早已经离开了我们,她在大山之中已经静静地长眠了28年。在6年前,我父亲去世,按照他生前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了祖母的身边。那次,我是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夜里赶回老家的。也正是借那次机会,让我再次看到了祖母的墓地。今天,祖母的坟茔上早已经是草木茂盛,坟包也好像大了许多。我听人说,当年,祖母的这块墓地是父亲请当地的风水先生精心选择的,朝向特别好。它可以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荣华富贵。这天,给父亲掘墓地的工人也告诉我们,他们在挖掘墓地时,居然挖到了两棵灵芝。还告诉我们说,这么多年,他们给不少的人家挖过墓地,但能挖到灵芝还是第一次。这就再次验证祖母的这块墓地是世上少有的风水宝地。说真的,我当时相信了。
我的祖母绝对是一个不平凡的人物。虽然我对她曾经是那样的怨恨,但我还是会这么客观地评价她。
对于祖母的传奇人生,我知之甚少。我们几兄弟也只是在祖母身边的日子里,从祖母的一些讲述中大致知道一些她的过去。为此,我现在多少还有点遗憾。否则,就光是我的祖母,就足可以写出一部很生动的书。
祖母在旧社会,是一个真正享过福的人。她16岁出嫁,17岁就生下了我父亲。我的祖父当时是省城一位很有名望的风水先生。他每天给别人算命看风水,每天在外面吃喝逍遥,钱也挣得容易。可见,我们家当时的家境一定很不错。
祖母的模样长得很标致,身材娇小玲珑。从她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就可以看出祖母当年的风韵。我也看过祖父的遗照,祖父也是长得一表人才,英俊倜傥。我曾经听祖母无数次对别人炫耀说,祖父那时非常宠爱她,简直把她当成了心肝宝贝,百般呵护。在平时,祖父连一块手绢也不许我祖母洗。听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身子骨特别娇贵,只要一接触凉水,就会犯病。而且她那时还犯有心气痛,胃也不好。祖父听人说抽大烟可以治心气痛,就鼓励祖母抽大烟。所以祖母年纪轻轻就开始抽烟了。一直抽到她晚年得肺癌的那天,才彻底结束了她长达半个世纪的抽烟历史。
祖父在世时的那些年,祖母可谓衣食无忧,过了十几年的好光景。然而,在抗战爆发后的几年里,为了躲日本人,祖父带着祖母和年幼的父亲开始了逃难生活。在几年的颠沛流离中,祖父心情越来越不好,脾气也越来越坏,酗酒的次数也多了。终于在一次酩酊大醉中一睡不醒,抛下妻儿,撒手人寰,去了他梦想中的天国。
祖父死后,祖母就靠祖父的那些朋友们接济着。后来,在这些朋友的帮助下,祖母在自己落脚的那个城市摆了一个卖水果的小摊,来维持全家的生活。
那时,祖母才29岁,我父亲才12岁。说真的,就凭祖母当时的年轻和美貌,完全还能找到一个很好的富裕人家。可她没有再嫁,一个人带着父亲支撑着这个家,一直终生守寡。在那个时候,祖母也开始知道读书的重要了。她要我父亲好好读书,希望我的父亲将来能有一个好的出息。父亲天资聪明,很会读书,在整个学堂里成绩是最好的一个。这给了祖母莫大的安慰。父亲一直读到了初中毕业。
在解放的那年,祖母领养了一个童养媳,她就是我的母亲。解放后的第二年,父亲正好20岁。在那年,在祖母的张罗下,父亲和母亲结了婚。
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后,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就在街头摆了一个小摊,卖点儿水果和蔬菜,祖母就在家里打理家务。一家人过着城市平民的那种小日子。
那年,江西赣南老区有一家造纸厂来省城招工。心高气盛的父亲再也不愿意过这种小市民的平静生活了。他凭借着自己英俊的外表,令人羡慕的初中文化,还有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赶上了这班车。几天后,父亲被招工去了几百公里外的赣南老区,成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批产业工人。那时,父亲好光荣啊!连母亲和祖母也觉得脸上有光彩。
父亲走后不久,母亲生下了我。那年,祖母才38岁,恐怕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祖母之一。
说到我的诞生,我总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我出生的城市,是一座有着光荣革命历史的英雄城。这座省城是中国革命武装向国民党反动派打响第一枪的地方,也是唐代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写到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
我曾无数次听祖母讲过:我一降临到这个世界,就整天啼哭不止。因我火气太盛,我的小脑袋上长满了浓疮。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总是声嘶力竭地啼哭,这让母亲心烦意躁。后来,她实在忍受不了,便狠心将我丢给了祖母。祖母这么年轻就有了我这个长孙,她心里一定感到很自豪。于是,从那天起,就由祖母成天把我抱在了怀里。
我疯狂地啼哭,搅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终于有一天,祖母听了一位算命先生的话,请人写了好多张帖子。上面写道:“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一念,一觉睡到大天光。”祖母亲自将帖子四处张贴。
祖母的这一招到底灵不灵?说真的,我至今都不知道。在我进入童年和少年时代时,祖母常把这件事当故事一样讲给我和弟弟听。有好多次,天真幼稚的我会问祖母:“这张帖子治好了我这个吵夜郎吗?”然而,狡猾的祖母每次都巧妙地避开了我的提问。长大后我才明白,祖母是一个虚荣心极强的人,她决不容许任何人否定她为这个家所建立的“丰功伟绩”。
我曾经听祖母讲过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这件事和我的名字有关。
在我出生之前,父亲就出远门了。我生下来后,还一直没取名字。那一天,派出所一位管户籍的民警来我们家做户籍登记。当时,民警同志问起襁褓中的我叫什么名字,祖母说还没来得及取名字。民警说:“老人家,你孙子都生下来了,不取名字可不行,我们今天就要做户籍登记呢,你现在就给他取一个名字吧!”
祖母没有半点文化,哪知道取名字呀。她想了想,说:“我孙子生下来是六斤半,就给他取名叫‘李六斤半’吧。”
民警一听,乐了,说:“老人家,这名字不行!干脆就把后面的这个‘半’字去掉吧,叫‘李六斤’好了。”
祖母急了,赶忙说:“民警同志,这可不行!只能加,不能减,还是给我的孙子加半斤吧。”
于是,我在户口上的名字就叫“李七斤”。
两年之后,我的大弟出生了,他和我是同月同日生。他生下来是八斤半,祖母又是如法炮制,在大弟上户口时,也给他加了半斤,叫“李九斤”。我和大弟报名读书时,也还是用户口上的这两个名字。这名字可把我们两个人害惨了。
就说我吧。上小学时,班上的同学没有一个不笑我这个名字的。后来,老师出于好意,就把我的名字换了一个字,把“斤”字换成了“珍”字。没想到这下更给我惹麻烦了。因为我的名字已经完全女性化了。于是就有同学给我取外号了,叫我“李小姐”。这个绰号就一直被叫到了中学。一直到我下乡插队之前,才改成了我现在的名字。这九年当中,我为这该死的名字不知流了多少泪水。为此,我恨死了祖母。我恨她给我取了这么一个讨厌的名字。现在,我在给孩子们上课时,有时会讲到“名字的来历”这个内容,我还会把我的这个故事讲给他们听,每次都会让他们哈哈大笑一场。
在我两岁时,母亲和祖母就带上我和大弟离开省城,去了父亲那里。此后的几年里,父亲在赣南地区工作了好几个地方。他走到哪里,我们一家就跟到了哪里。到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全家才在一个叫“寻乌”的小县城里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