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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将她带回明月阁,一待就是两年。
静珠明显感受得到明月阁里住着的傀儡对她的敌意,从沧海宣布她成为他的徒弟的那一刻开始,以瑄瑄为首的女使都对她爱理不理的,而沧海又是个闷油瓶儿,说话能简短就有多简短,可将她给憋坏了。
有时候她真是觉得想不通,这群傀儡看起来还没断干净啊?怎么还会有嫉妒人讨厌人这种讨厌的感情在呢?
后来才知道傀儡术有三个层级,最低级者只能制造出一副听话的躯干,无法存在所谓意识与情感;中级傀儡术能与障眼术结合,傀儡们拥有了一副人的皮囊与低级的感知,使得凡胎肉眼无法识别;而能够练就高级的,能够将傀儡术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便可称为傀儡师,他不再只是制造一个听话的木偶,而是能够摄取人的意识或情感某一部分来达到操纵的目的。
高级傀儡术说到底是一场诡异的交易,只有心甘情愿要舍去意识或情感的躯体才能任由傀儡师摆布,造出世界上最强大的傀儡。
她也如愿以偿地见识到了傀儡城的闹市。与凡界闹市的繁华相比也毫不逊色。有时是沧海带了她一同去逛,有时是她独自一人倒也能玩得十分尽兴。
傀儡们的生活似乎只有在闹市这一天才能大放异彩。静珠知道,这些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曾经的神或仙者,但他们都放弃了曾经他们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现在他们都成了沧海手中的傀儡。
他们曾经不屑的每日重复的生活,如今倒成了他们求之不得的渴盼。
人啊,总是喜欢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真是一个烂透了的,人人清醒着的却依旧无人愿意摆脱的魔咒。
傀儡城里没有所谓的节日,而她却总觉得这些日子理应庆祝一下。记得在第一年七夕乞巧节刚好在月初,她玩心大发,心血来潮想要去买烟花爆竹。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沧海实在受不了她师父长师父短的撒娇,冷着一张脸总算勉强答应带她去闹市逛逛。
“好好的女孩子怎么总是抱人大腿。”沧海毫不客气地瞪了一眼她的嬉皮笑脸。
就算热脸贴了冷屁股,静珠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地将不情不愿的他往房外推,心里却是得逞后的美滋滋,这招果真屡试不爽。
两人挑了郊外一个山头,一鼓作气爬了上去。
头顶暗沉的夜空被这缤纷绚丽的烟火撕裂,火星窜向四周,自天空流坠。旋即又消失不见。静珠终日闷在那冰冷无趣的傀儡室,整日受沧海的颐指气使还不敢辩驳,过得不知有多憋屈。这下也算是像彻底释放了一般,站在山头又蹦又跳,笑得肆意。沧海本来打算顾自默默寻块黑石歇着,没想到这丫头自己精力旺盛也就罢了,还要拉着他一把老骨头去欢脱。
真是造孽。
刚要拒绝,可看了她那被期待的火花映得亮堂堂的眼睛,他一下子又不忍心说出这般破坏气氛的话了。
哪知出师不利,他这一炮烟花冲上天去可不打紧,砰的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在云霄炸开,在头顶猛地炸裂,与之还伴随着一声划破天际的女人尖叫声。
静珠双手环胸退到一旁看热闹。云端被惊得花容失色的正是那正与丈夫相会的织女。原来沧海那一炮烟火正好不偏不倚击中他们身下万千喜鹊构筑的鹊桥,惊得一半的喜鹊都飞跑了,那凡人牛郎差点一个没站稳就摔下云端了。
场面一度出现了混乱,沧海手忙脚乱地试图解释,可哪知织女丝毫不领情,唉,也是,这一年一次的浪漫全被他这个煞风景的家伙毁掉了,沧海着急地提出要赔她双倍的喜鹊也不能消除她心头之火,于是愤愤地携同丈夫孩子换一个地方相会,还放言再也不会选这个地方相会。
沧海手足无措,哭笑不得,静珠一旁暗自窃笑。
见她仍然看热闹不嫌事大,沧海没好气地解释道,原本这幻境是最为安静的地方,所以织女很早便选定此处作为相会之地。
静珠笑得猖狂,他也无可奈何。
她又指着遥远的山头,问他知不知道一座扶摇山。沧海摇头,她却眼尖地察觉到了他神情中的犹豫和目光的躲闪。
她只是偶尔还会想起洞穴里那个眼神温润的紫衣少年,想起那群逃往幻境隐匿着夹缝求存的魔族遗部。
只是想起不再有隐隐的遗憾和憧憬。
自从她来到这明月阁,所有的宁静和平通通都成了一去不复还的历史,沧海只觉得头疼并开始后悔之前是不是鬼迷心窍,因为她给自己做了一轮圆月就略略感动后心软决心收她为徒。这天闹市里揍了一个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却单单还记得坑人钱财的傀儡,那天又同院里打扫的女使吵架,这天又差点为了煮碗面来纪念一下成为师徒一周年而差点把膳房烧了,那天又因为要抓一只傀儡猫突然上蹿下跳摔碎了他一件珍藏多年的心头肉珐琅彩瓷。
总之这些日子沧海只觉得右眼皮狂跳,日子过得不甚太平。
可每她每闯了祸,他每每扬言要拿手中的木刀削她,回头见她灰头鼠脸地乖乖认错,平日里伶牙俐齿却对他的训斥半声不吭,温顺乖巧得让他觉得只要他惩罚了她就会觉得心中不安一般,他又变得不忍心了。
可过一段时间她的傀儡老鹰把建木上辛辛苦苦结出来的果实全部糟蹋掉了的时候,他又开始暴躁并且后悔上次怎么那么轻易就放过了她。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也不知道怎么会变得这样暴躁易怒,又怎么会变得这样容易心软,心情又怎么会变得有这般跌宕起伏的精彩。
习惯了她每日一大早就闹闹哄哄,习惯了庭院里的鸡飞狗跳,习惯了她表面低头却眼中时刻闪烁着狡黠的狡猾模样,习惯了她欢欣雀跃和笑靥如花。所以当阁楼里重新变回冷冷清清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而他从前明明最厌烦有人破坏他的安宁。
起因是她的妹妹静安要被皇帝嫁去异族和亲了,她心急火燎地便要告辞,匆匆赶回帝渊想要阻止这场婚事。而他那个时候刚好出了明月阁一趟,前去幽冥殿还了千万年前的一个人情。她等不及他的归来,只留下一封信便匆忙离去。
沧海渐渐觉得自己这两年真的是被她带坏了,坐在凳椅上想要精心做好手中的傀儡木偶时,却总是不听使唤地分神,耳朵总是忍不住竖起听听外边的动静。
左等右等她都去了将近一个月还未归来,回到明月阁两三日后惊觉再这样下去可能什么都干不好,便终于坐不住了,沧海决定到凡间皇城帝渊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