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翼和艾略特来说,特耶尔几乎是个陌生的角色,他们对此人的唯一印象还停留在阿波克斯防御战前夕,在当地驻扎兵团的广场上一直跟在崔斯塔身旁的那位军官,还记得他就是那个违抗帝国法律和军令,私自引兵前来支援崔斯塔的人。
而艾略特在防御战刚结束的时候,听当时的晨曦禁卫军们说,因为他们的警卫军右副团长受了重伤,清理战场的工作无人指挥,刚结束激烈战斗的崔斯塔才又担任了后续的指挥工作。这位副团长就叫特耶尔。
“但既然是禁卫军团长,那怎么成了港口那布拉的市长呢?”这令人摸不着头脑。
特耶尔现在的形象和之前那副军人的模样大为不同,他的装束正是当时贵族中新兴风潮的风格,也和那时莫诺尔的着装有几分相似,特耶尔上半身穿着高领衬衫,系着白色宽领带,他的手挽着他那身黑色外套,他穿的马甲也偏白,让人难以分辨,他的手套放在自己礼帽里,然后递给了自己的妻子,腰间佩戴了些小首饰,看起来价值不菲。特耶尔下身是紧身马裤配黑色长靴,靴边沾了点泥屑,有些显眼。
翼认出那是南艾登莱斯特有的黄色土壤,看来特耶尔也刚到达这里不久,但更有意思的是,不同于那些来自南方的干涩泥点,特耶尔靴子上还有一些那布拉本地特有的黑紫色泥点,这些泥很新鲜,应该是特耶尔刚踩上去不久。
由此可以看出,特耶尔也是才到达那布拉,这对夫妇刚风尘仆仆的到达这里。
既然刚到达这里,如果特耶尔真的是市长,那也是新官上任。这是个不怎么妙的猜测,特耶尔找他们谈的,很可能是二人最不喜欢的,有关政治的事情。
特耶尔在那布拉府邸接见了二人。这个地方看起来不是那么整洁,甚至还有些杂乱,许多仆人进出府邸,搬运着行李和家具。但特耶尔还是腾出一块比较干净的地方摆上座位和茶桌,那位着装颇为讲究的女人为他们亲手泡了茶。
“你好,来自普罗迪斯科的二位,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叫特耶尔·拉特·克拉克。这是我的妻子艾玛·克拉克。”
“你好,先生,女士。谢谢你们的茶。”艾略特主动应答。
“很抱歉在这里见面,如你所见,我一家才从帝都搬来那布拉这里,许多麻烦的事情都需要做,只能暂时腾出这个不怎么洁净的地方来招待你们。”
“特耶尔先生,接受这样的礼节,我们已经很是受宠若惊了,不过还是恕我冒昧的问一句,您究竟有什么事情要和我们谈呢?”翼开门见山,这也是之前二人商量好的事情,一个回应礼数,一个直入话题。
在不该失礼的地方尽量遵守礼节,又可以给自己保留有余地。
特耶尔微笑了一下:
“我说的事情有很多,首先我要做的是和二位道歉。”
“道歉?”这话让二人摸不着头脑。
特耶尔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发现,但我必须要承认这个错误,二位这半个月,从阿波克斯防御战结束后,再到来那布拉的这个过程,我都对二位进行过一定的监视。”
“阁下为何要这样做呢?又为何要现在和我们坦言呢?我们的确没有发觉您所说的,那种监视之行。”
“在下好歹是前警卫军副团长,这些事情做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特耶尔微笑了一下,他把手中装着手套的帽子递给自己妻子,克拉克夫人也站起身来离开座位。随后他还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不是嘲讽二位,这些对于帝国的禁卫军来讲,的确是必要而熟练的工作。二位的卓越战绩,皇女殿下早多次提及,我这个在战时因自己大意早早退出的人才是真正的狼狈无能之人。”
“阁下不必自谦,如果不是当初您率军来支援,那场防御战也注定失败。不过先生还没说清楚,您监视的理由是什么?”
“恕我多疑,二位卓越的能力和来路不明形成了令人生疑的反差,这令我困惑了不少时间。”
“怎么讲?”
“艾略特小姐的确属于普罗迪斯科,而这位叫翼的先生,他并不属于普罗迪科斯学院,殿下却说你们都是学院来的人,我误以为殿下受了蒙骗,所以深入了调查,但目前看来翼先生确实没有嫌疑,之前我派人致信学院,得到了翼先生确实从属学院,只不过不是学生而已,敢问翼先生在学院里是从事怎样的工作?”
面对这个问题,学院那边究竟是怎么说翼在学院里干什么工作,二人一无所知,如果和学院证词对不上,就会使特耶尔生疑,这突然忽然成了件麻烦事,翼一时回答不上来。
翼故意端起茶杯装作喝茶的样子,转着眼睛想该怎么回答,忽然他看见一堆仆人正在搬运书柜。他想起学院中和他有交集的只有卡伦和梅卡尔,而梅卡尔是在其中最有话语权的。能和梅卡尔扯上关系的工作只有在图书馆里。
他急中生智,回答了个模棱两可的职位:
“在图书馆中做些不是很轻松的杂活。”
“哦!”看特耶尔的反应,答案是对的。
“我当初觉得还有些不合,没想到是真的,这可太屈才了!”
翼只是点了点头。
“我很抱歉对二位的冒犯,但在下的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崔斯塔殿下。”特耶尔的言语这时有些严肃。“据我所知,二位在阿波克斯和殿下建立了很好的关系,皇女十分看重这份珍重的友谊。”
特耶尔讲“珍重”两个字时说的很重。
“我接下来说的话,也许会伤及这份友谊,不过,若是这份关系为真实之物,也想必二位能负担在下后续的不礼之言。”
“请说。”
“如二位所见,殿下应该和你们说过,这次事件后,她被任命为阿波克斯的执行官,负责处理这次事件的善后工作,但其实事实不止这些,殿下曾经的职位是帝国禁卫长之一,也是即将征伐北方动乱行动的元帅。殿下管理两大负责治安的重要兵团,一个是赫里的薄暮骑兵团,代官为左副团长帕梅森,另一个就是在下曾经代理的负责保护神圣帝都奥克托里斯的晨曦禁卫军团。而殿下原本晨曦禁卫军团的统领权因违反帝国法律而被宫廷联名暂时取缔,北伐的事情也移交,皇帝另授职殿下为艾登莱斯总督,连同在下,以及参加此次行动的诸多军官,全部被调职。宫廷实质上是在惩罚殿下。”
“殿下贵为皇女,为何要受宫廷制约?”
“二位有所不知,皇帝是不会难为自己的女儿的,但能制约身为皇女的殿下的人,一定拥有这个权力。”
“你是说?”翼问道
“那就是皇子依夫。他是宫廷中保守派的领头人,善于处理内政和笼络人心,宫廷中的大臣大多拥护他。而皇女崔斯塔身为军人,同时也是杰出的决策者,但皇女殿下不喜宫廷纠纷,常年务事宫廷之外。他们都是未来皇位的合法继承人,虽然皇女殿下对继承之事不置心头,但陛下还是更喜欢这位务实的女儿,这招致了另一方的不满,他们处处针对殿下。这次的事件,实际上是宫廷借此机会,将皇女殿下边缘化,并以此让保守派在皇位的争夺中占据优势。”
艾略特听了之后只是摇了摇头:
“那为何要和我们谈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看起来并不是能担当这些贵人之事的人啊!而且崔斯塔殿下不是不愿参与宫廷之事么?”
“殿下的确厌恶纠纷,但要知道,玛丽瑞塔帝国皇后——阿萨瑟尔德十年前的去世,这位多才多智,在双皇座上与皇帝帕德瑞克共同治理帝国的皇后去世后,不知为何,他开始更喜欢于集智慧和武力于一身的崔斯塔殿下,并且有意想传位给皇女殿下。”
特耶尔所说的,是玛丽瑞塔帝国自六百年前后就一直实行的帝后共治的政策,也就是著名的“双皇座”制:克洛耶里里王朝继承帝位后,要和伴侣一起以接近平等的权力共治帝国,这位伴侣必须多才多智,行政有方,并且必须效忠克洛耶里里王朝,在结婚后改姓为克洛耶里里等。在“双皇座”中,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其中一位必须为克洛耶里里的血统。所以,克洛耶里里王朝大部分为政治联姻。
“不过,殿下绝不是因政治联姻而厌恶宫廷。”特耶尔补充道“那位大人发自内心地厌恶宫廷中冗长而不得要领的纷杂之事,她在旧帝都居住,甚至被戏称‘花园公主’。那是因为她从不宣扬自己身为军人的卓越战绩,才被谣传为平庸的皇女。”
特耶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殿下绝非庸人,她是举世罕见的英略之人,不同于宫廷中以出身说话的老贵族,殿下大力扶持下级军官,推动中下层军队的改革,在城市治理也是这样。”
特耶尔说到这里苦笑一声:“在下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克拉克’这个姓名,那是书记员的意思,也是卑微的象征,不知几代前,我族因微功受爵,家父总是希望得到晋升,不过因出身一直位列下层,我名字中的‘拉特登’是阶梯的名字也是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这也是他的夙愿——踏上尊贵的台阶,却因出身低微而难得擢升,所以他给我起了‘特耶尔’这个名字,象征荆棘,如果不是殿下,想必在下还是穷乡僻壤的小领主呢。还有帕梅森,那位同样负伤的薄暮骑兵团左团长,他和在下同出为士官学校,地位更是窘迫,帕梅森略有古板,也是为殿下看中能力,提拔栽培至此。”
“难道因这次的事件,阁下感到失落了么?”
“不!”特耶尔斩钉截铁地说道。
“以克拉克之名,在下绝对效忠于皇女殿下。我一直所忧虑的事情,是如果皇女殿下一直受到排挤,如果真的失去了皇位,那她自那以后,一定会遭受更多的苦难,同时那也帝国最大的损失!”
“阁下的意思是?”
“崔斯塔,必将登上皇位。”
二人倒吸一口冷气,他们真的要被牵涉到这些麻烦事中去了。
“这真的不是学生和杂工流辈所能做的事情。”
“殿下曾经说过,有能者多多益善。如今我们尽数被调职,但艾登莱斯也因此洗牌,大部分地方行政官,都因伯明翰的黄昏骑士团事件而以失职之罪而被撤职,这些职位由我们接手,想必这也是陛下的手段。现在的艾登莱斯,就是崔斯塔殿下的新的征程。”
二人只是沉默地面面相觑。
半响,艾略特才回答道:“无论阁下如何看待,我们和殿下真的只是单纯的友人,这也是崔斯塔的愿望,阁下真的要破坏属于殿下的东西么?”
特耶尔只是轻笑一声:“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并没有为难二位,也没有强行要二位实行诺言,既然二位认为自己和殿下是真正的友谊,我也绝不会去干涉半分。今天所说的话,我自认为你们身为皇女之友人,也能做到保密这个小小的要求,我也定下承诺,二位回到普罗迪斯科后,我不会再去监视你们,不过……”
特耶尔同样沉默了几秒。
“越珍贵,则越脆弱。你们和殿下的情谊,可不是当一个无动于衷的旁观者,就能保护的了的。还请二位用自己的方法,来守护这个柔弱的花甸。”
“我们一定会的,而且我也绝不是出尔反尔的人。”艾略特的神情此时像雪一样冰冷,她端着茶杯,紧盯着特耶尔。
“并且,我们一定会用自己的方法。”
因为那不是和‘皇女’订下的契约,那是游离尊贵外的,属于友人承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