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张说不干了,他说自己不配。李隆基强扭不过,只能把那个“大”字拿掉。张说显得一身轻松,在其位,谋其政,事后向李隆基提建议,说突厥如今不安宁,他们暂时不抢劫,可等我们去封禅,他们说抢就抢。鉴于张说在边关工作多年,李隆基与宰相一起商议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在各道中增加兵马,加强守备,以防万一。
此时,从兵部站出来一个郎中,反驳诸宰相的所有决议。
他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封禅就是向苍天展示自己的成绩,如今我们要东封,却要去加强各地的守备,戎狄肯定会害怕,这不是显示盛德的办法。”
张说:“那你说怎么办?”
“四夷之中,以突厥最强,之前他们屡次求和亲,派遣使者无数,陛下一律未允。今日,则只需要遣去一位使者,征他们的君长、重臣一起去泰山,他们一定欣然从命。突厥若能来,其他戎狄君长无不跟从。如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说:“妙啊!我真想不到!”
在众人心目中,裴光庭的形象渐渐高大了起来,越来越接近他爹(裴行俭)的最低水平了。
裴光庭的计划得到了顺利实施,中书直省的使者袁振,兼职了鸿胪卿,来到突厥谕旨。首领与阙特勒、暾欲谷、袁振一起环坐在帐中,据裴光庭分析,突厥首领必定会祥林嫂一把。
刚倒上酒,预料中的事情就发生了。小杀唠叨,“奚、契丹,本来都是我们突厥的奴隶,他们都能娶到公主,我们突厥前后求婚不计其数,单单不许给我们。大使,你说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袁振也不说话,因为他觉得小杀还会继续唠叨。
小杀不停口,“我也知道,上国嫁给吐蕃的公主根本就不是天子的女儿,都知道,如今哪还管什么真真假假!”小杀首领很不满地抱怨,“我们也不是那不讲道理的人,就是生气,我们屡请不获,别的地方都有了,就我们申请不到,说出去,多丢人啊(但屡请不获,愧见诸蕃耳)!”
袁振笑了,“朝廷有朝廷的难处,你说突厥这么大,安排不好不也不妥吗?小杀别急,我回去就替你说!”突厥首领们大喜,小杀同志很乐意上钩,还派了大臣阿史德颉利发(这是个人名)入贡,扈从东巡。突厥一到,万国(其实也就百十来个国家)来朝,封禅大典即将开始。
州县不太平了,有司奏报说州县多了许多祥瑞,李隆基立即召开紧急会议,厉声呵责,“《春秋》写历史,根本就不记载什么祥瑞,只如实记录状况。你们以后谁再敢跟我用这种恶劣的方法造声势,以阿谀奉承之罪论处!”
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十月,长安城热闹非凡,蚁巢一般,却五颜六色,如春花一般灿烂。
李隆基开始了他们的行程,这一路先往东都洛阳走去。百官、贵戚们也都在列。据记载,这队伍拖拖沓沓老长老长,龙头已经出城,尾巴还在屋里准备,等龙头走了一半的路,龙尾还在城内晃悠。到了吃饭的点,野外数十里,人、畜满旷野都是,随行车马华盖各色衣锦,让人眼花缭乱。
后来,有人作过汇报,说李隆基同志跋涉千里到了泰山,部队的尾部还在几百里外的路上,等十一月七日那天,几十万人围在泰城西边,老天和李隆基开玩笑,忽然刮起了大风。大风从中午一直刮到晚上,绵连百里的帐篷和构架都被吹垮了。张说站在高处喊话:“大家不要慌,不要乱,我知道这是什么!”众人假装很淡定。张说也假装很淡定,“这里是泰山脚下,刮起了这么大的风,那是因为海神来迎接圣驾了!”
不得不说,张说很能忽悠。原本很懊恼泄气的队伍竟然爆发出一阵掌声,大家见龙王如此热情,便开始仰望泰山了。
在漫长的古夜,所有的山都和泰山一样,远看黑糊糊。
于是,大家一边仰望泰山,一边往泰山南麓走去。到了的时候,正是第二天的中午,天朗气清,万里无云。众人对张说很是佩服,果真是龙王接驾,热情周到。李隆基也非常高兴,决心在这一天晚上斋戒。老天又和李隆基开了个玩笑,那夜,又狂风大作,大冬天的冷风,简直能把人活活冻死。李隆基先生,吸风饮露地站在外头冻到了大半夜,祈祷上苍曰:“如果是本人有罪,请上天罚我一人;如果是随从没有福分上山,也请降罪于我。随从兵马实在受不了这么大冷天的寒风,请上苍停吹!”
老天很给面子,说完这话不久,风就停了。
这也太神奇了,所以,大家又开始兴奋起来,开始争论如何祭祀。
李隆基、张说认为,祭祀一定要有三次,两次在山下,一次在玉皇顶。礼官学士贺知章跳将出来表示反对,他认为皇天在上,是为上帝;五方时帝,顺天而行,只能是上帝的从属,是臣下。贺知章分析,我们这么兴师动众地来到这里,竟然连谁是老大都分不清,岂不让人笑话?虽然说都是帝王,但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皇帝上山,祭拜皇天;大臣在山下,祭拜五方!”
众人心悦诚服,这日夜晚,从山脚到山顶近万台阶,每隔一段就有一个卫士岗哨,灯火通明,从山底到十八盘,形成了一个通天的火道。山下的人在唱歌,因为寂静,所以空谷绝响,余音不绝,更有梵音到耳,磬笛琴瑟。
贺知章是个知书达理的酒鬼,但他知道今晚不能喝酒,得跟着皇帝和少数几个礼官与学士一起登顶。
李隆基:“前代的玉牒(相当于许愿的纸条),为什么不给人看?”
贺知章:“本来就是秘密,求神仙保佑自己,所以不想让别人看见。”
李隆基:“为天下苍生祈福呢?”
贺知章:“不必保密!”
到了山顶,李隆基拿出玉牒宣示群臣。后来,有人把牒文刻在了山顶,这文字至今还在,就是李隆基御笔镏金摩崖石刻《天下大观纪泰山铭》。
第二日祭奠后土,大设帐篷,接受朝觐,封了泰山神为天齐王,位居三公一等。但实际上,泰山神的地位还不如张说同志。宰相张说因办事积极得到了表彰,但他有福同享,因为事前就将两省的官吏和官吏的亲信一起都带来封禅。
等祭拜完了行赏,李隆基让张说主管这一块工作,这家伙顺势给自己人超规格提拔,不管好坏,一律升官。
至于其他人,您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吧,别指望张说能相中你。他们只能眼巴巴看着张先生这么大笔一挥,亲信以及亲信的亲信奖赏无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书舍人张九龄见情况不妙,上书张说来劝谏,张说不予理会,继续埋头苦干。不过,他还是挺相信张九龄说过的话,等到真正打赏那些辛辛苦苦的大臣和将士的时候,张说干了一手漂亮活,“扈从士卒,但加勋而无赐物。”(那些一起来的士卒,统统记录上‘有功加勋’,但一分赏钱也不给。)
张说给自己埋下了罪恶的种子,浩荡人马开始咒骂张说。
唯一区别于其他人的是太仆卿王毛仲,他本是李隆基的亲信保镖,负责管理马匹,李隆基刚刚即位的时候,马儿才二十四万匹,如今增长到了四十三万匹。在东巡的路上,那数万匹牧马,被王毛仲分成了几群,每一群都是同一种颜色,远远看去,犹如云锦飘动。这场景每个人都见到了,所以封完泰山神后,李隆基特别记下了王毛仲,他被拜为开府仪同三司。车驾离开了泰山,到了宋州,李隆基在楼上宴请从官,他专门请了宋州刺史寇泚。
酒过三巡,李隆基看着他,说:“以前朕屡次派使者到诸道巡查,看看各地有什么善恶。今日因东封而能游历各州,我才知道,使者有事瞒我。怀州刺史王丘,除供我们吃饭外,其余再没贡献;魏州刺史崔沔,只献上了几张粗制的锦绣;济州刺史斐耀卿,写了煌煌几万字的劝谏,他跟朕说,‘百姓都被打扰了,我们凭什么向老天宣告自己有成果。’朕已经把这话写成纸条,放在座右。这三位贤臣,不劳废百姓换取恩宠,当真是好官!”
说完,李隆基一下将头扭向了宋州刺史寇泚。
李隆基一下将头扭向了宋州刺史寇泚,“你也跟朕说过好几次,宋州酒肉不足,朕知道爱卿是个好人!”于是举杯,敬了(赐)寇泚。宰相们起立,群臣见状,也跟着起立。坊间人听见传言,纷纷跑来,苦于没办法上楼,只能在楼下瞧热闹,听说这里的好刺史得到了表扬,坊间人山呼万岁。
封禅结束了。
突厥的颉利发也该走了,他这才觉出自己被李隆基忽悠了。在封禅期间,他一直想提求婚,可李隆基根本没空答理他,某次有空答理,李隆基却绝口不提。到最后,李隆基重重地打赏了颉利发,还安慰了他,说让他好好对待突厥百姓,他就这样带着礼物走了。颉利发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又望了望李隆基送的礼品,忽然一拍大腿,大呼上当。
这一次和前几次不一样,前几次只是小范围丢人,这次是大范围丢人,世界各国都知道了。
事实正是如此,小杀、颉利发很恼火,因为李隆基的确是个大忽悠,然而,又能怎么样呢?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草率行事。
班师回朝后不久,赶上王毛仲嫁女。因为王毛仲有宠,所以百官与之来往不绝。但说到底,王毛仲只是个猛汉、保镖,靠与李隆基的私交,才得以有这样的待遇。王毛仲要办喜事,李隆基很真诚地问他:“你还有什么需要吗?尽管说!”
王毛仲顿首,“臣万事俱备!”
“东风是谁?”
“就是怕有人不给面子,不到场。”
“张说、源乾曜……”
“臣不担心。”
李隆基忽然很得意,点着头抿嘴笑,“嘿嘿,朕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了,不用着急,朕下旨让他去就是了。”
王毛仲深受感动,为李隆基对自己的关怀,“臣感慨万千,无以言表!”
于是,到了明日的朝堂,在散会前,李隆基忽然发言,“朕的卫士毛仲今日有婚事,爱卿和诸位达官都去他家看看吧!”说完散会,百官颠儿颠儿跑到王毛仲家里去拜访祝贺,送上大礼。可一直等到过午,婚典上众人还在聊天,不敢动筷子,饿得头昏眼花也不敢动,因为他们在等李隆基说的那个人。
张说在等,源乾曜在等,王毛仲也不敢发脾气。
于是,宋璟慢吞吞地来了,原本唧唧喳喳的现场顿时鸦雀无声。众人以为能看见宋璟道歉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之类的话,却不料他径直接过工作人员递过去的酒杯,做出了一系列让人吃惊的动作。他往西遥遥拜谢,抿了一小口酒,然后,放下杯子对众人说:“我肚子疼。”
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宋璟只留下了自己的背影。六十岁的宋璟,老而弥坚,不坠青云之志。
王毛仲并不畏惧的张说,也已经五十八岁了。
婚礼结束后,百官拜别。
某日,李隆基忽然问张说:“你说河南尹崔隐甫进京当宰相怎么样?”我只能说张说肯定反对,当宰相当上瘾,大权独揽,只要不是他中意的人,那就一定不能和他同僚。张说真的反对了,可是,反对的理由却令本人震惊。
“崔隐甫虽有才华,但没有文化!”
李隆基:“那你说他能干什么?”
“崔隐甫没文化,但也是豪杰,不如就让他当金吾大将军。”
李隆基察觉到了张说表情的异常,他点了点头,安排崔隐甫当了将军。紧接着,张说同志就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了自己早就挖好的火坑,拦都拦不住。前任殿中监崔日知,张说好友,某日风风火火跑来报告,“报告!张说生性耿直,以天下百姓为心,应为御史大夫!”
李隆基当即就想跳起来扇崔日知的老脸,但他憋住了,而且还点了点头,让崔日知先回去。崔日知乐呵地回到了住所。几日后,圣旨下来了,“以崔日知为左羽林大将军,以崔隐甫为御史大夫。”
张说暴跳如雷,他不肯淡定,自然也就没思索现在的情况,只是破口大骂道:“一定是崔隐甫,一定是崔隐甫在搞鬼!我弄死他!”说起来,张说的仇人还不少,除了崔隐甫,还有御史中丞宇文融。宇文融善于搜刮,李隆基喜欢他,导致学士们对这个人非常不满,作为学士带头人,张说也就身先士卒地对他不满了。张说和宇文融两位老哥实在是不像话,因为私底下互相瞧不上,竟在朝堂上对骂起来。李隆基还得当爹当娘地给他们调解,二人依旧面红耳赤。
中书省的提案,每回都遭到宇文融的反对;宇文融有了提议,张说肯定也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管你提议是好还是坏。两人就差在朝廷上扒骨碌了,中书舍人张九龄看不过去,奉劝张说,“宇文融是皇上喜欢的人,也很有心计,大人不可不防啊!”
张说哈哈大笑,指着御史台,藐视道:“我谅他们也不敢(鼠辈何能为)!”
于是,就在开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的四月,一个美丽的初夏日子里,宇文融和其他几个再也受不了张说的挤压,联合曾受过张说欺负的人一起搜集张说的罪证。张说的罪证实在太多了,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结交术士……
是不是条条都能扳倒他?
是!
带劲不?
带劲!
合伙告他,如何?
太危险了!
让他天天惦记着咱们,岂不更危险?
嗯。
在所有人的努力下(宇文融三人和其他诸如张嘉贞的人),张说东窗事发。李隆基下敕,令宰相源乾曜及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明珪、御史大夫崔隐甫等人一起在御史台拷鞫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