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王爷!”王忠膝行至老王爷跟前,已是华发白头的两个老人对视了良久,王忠的喉头如同夹了两根鱼刺,半晌说不出话,好不容易话到喉头又泪眼汪汪,哽咽道:“太王爷!老奴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一件做砸了,只剩这一件了,也只有这一个活头了……您……您别……您别疏远老奴了吧!”
老王爷心里发酸,叹了一口气,“衍儿一定还会回来的,你别让他再失望了吧。”
“太王爷!您没听明白……您……别疏远老奴,您别厌弃老奴!”王忠急切的说着,说完又狠狠的把头磕在地上,“太王爷,您别……您千万别放任老奴不管,您别疏远我!太王爷!老奴……老奴……只有您了。”
“咚!咚!咚!”的磕头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老王爷的心,本来已经下了决心的老王爷于心不忍道:“你起来吧!”
“太王爷!”王忠停止了磕头,满眼含着乞求和希望。老王爷长叹道:“起来吧,你要是有个好歹将来本王如何向衍儿交代?衍儿……暂时不找了吧,让他自己在外面撒撒欢儿,到了时候说不定自己就回来了。他人机灵带着王府的腰牌,遇到什么难事也不会出事,暂且宽心吧。”
“是!呜呜呜……”王忠的哭从未停过,听了这话又哭出了声。老王爷看着他的样子,银丝华发也在头,褶子也不比自己少,从前还利索的腿脚明显也不尽心了,站起来时踉踉跄跄起来,背也佝偻了起来。原来不知不觉间王忠也老了这么多。受了这一场打击也更显苍老了。
“唉,下去吧,回去好好歇着。还有事要你做呢。”老王爷到底不忍心,说了两句宽慰的话,王忠紧绷的身子明显放松了下来,哽咽的答应着退出了望仙阁。
望仙阁恢复了安静,老王爷只听得见自己沉沉的呼吸。还是不忍心。老王爷深深了吸了几口气,心道:这一日叹的气未免太多,深吸回来几口养足。
老王爷盘腿闭目深吸,刚才种种如惊涛骇浪的情绪慢慢趋于平静,好似狂风巨浪慢慢风平浪静一样。不该,不该。
王忠失魂落魄的从望仙阁里出来,走在廊下偶遇小厮们的行礼也毫无反应,好似游魂飘荡在王府里一样,他知道老王爷心软,知道老王爷狠不下心。可是这次却毫无庆幸可言,这一次,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他的自信和底气。
得了信的小厮们也不再找了,各自又忙各自的去,只是见着王忠更多了几分躲避。王忠兀自回到院子里,一步一步踏进屋里,看着满园的光景和廊下空空的鸟笼,又走进王衍的房间,没少了太多可好似又什么都没了……什么都空了。
凄凉的背抖动着,老王忠双手捂住脸呜咽着,走了一辈子的路到头来怎么错成这样了?一条道走到了死胡同?王忠环顾四周,桌子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更添了几分落寞,可见王衍厌恶极了这里,他是个体面干净的孩子,从不肯屋里脏。可是再瞧瞧这屋子里的情景,王忠不禁都要怀疑在此之前住的是不是王衍。看过的书也不曾回归原位,睡过的床也没有收拾,桌子上的灰,院子里的落叶……或许他真的不知道王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老王忠坐在椅子上,看着空荡的院子。回顾起王衍流着口水含糊不清的喊自己爷爷,想到他的小手挥舞在空中说:“爷爷你吃。”再到他大了,坐在窗前摇头晃脑的读书,见他进屋飞奔到身边满脸欢喜道:“爷爷,今日可累么?”又想到王衍自小身体就柔弱些,看着郑广习武偷偷的在角落里笨手笨脚的跟着学。想起那时的王衍羡慕郑广能飞高走低吵嚷着也要习武,不由分说的就痛打了他一顿。想到这里的王忠顿时泪如雨下,后来因为自己羡慕郑广有得一身好功夫在老王爷面前十分得势,自己就对王衍便时时的冷言嘲讽,老王忠捂住脸面呜呜咽咽。
太王爷说的没错,他从不问王衍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给他认为好的,做他认为对的,殊不知王衍每日压抑着内心的真实感受。王衍长大了,每长大一点他就更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王衍想和西凉两兄弟做朋友,他不许,仅仅因为自己的偏见。王衍坦诚的说出自己和他不一样的的见解,他就破口大骂狠狠责罚。王衍犯了何等的大错,西凉兄弟的解围令王衍内疚至极,他却不肯理解却还兀自庆幸。
好容易闷闷不乐的王衍和蓉蓉情投意合,他却每每挑三拣四。王衍稍作解释他便冷脸相对,不是冷哼就是热讽。总要让所有人都活在他自己的掌控一下。
终于……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病中郁闷而死了,而另一个活生生的刚有起色的孩子就呆傻了一般,成了一个死气沉沉毫无波澜的木头人。王忠越想心里便越闷,越是往深处回忆就越是懊悔,一把一把的刀毫不留情的直划向他的心头。错了错了,从身边的公子变成王爷的开始,从进入王府的那一刻,他就一点一点走了偏。
王忠从未有过这样安静的一刻,这样安静的回顾过往,这样认真仔细的反思这一切,他不是老王爷,他不博学豁达,他也没有那么高的眼界那么开阔的心胸,他不懂也不愿意懂。他只知道本本份份的做个仆从,为老王爷鞍前马后,为自己的孙儿做足打算,只是……他还是出错了。
王忠神色黯然,环顾四周,又低头自己摸着自己苍老的如枯树皮一般双手,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疲惫的笑。
可对于王衍,这次的病和老王爷的安排都让这个枯萎颓废的王衍似乎是觉醒了。他不想成为泥土里一株枯萎的植物,也不想做笼中的鸟儿只在一方天地里扑腾着软弱的翅膀,或许他不是翱翔天际的鹰,或许他就是那个黄色羽毛的鸟儿,可是哪怕那么一天那么一瞬间,它也已经遨游过笼外的天看过笼外的景。
此刻的王衍骑着一匹马已经出了城,他回过头望了望高高的城楼,展露了平生最他不愿再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不愿这一生都做井底之蛙,不愿让自己的生命如此枯萎凋零。一阵微风吹过丝丝发尾掠过王衍的脸庞,王衍轻轻哼着:鸟儿飞,鱼儿游,天空里,江河里,潇洒自如……
是夜,老王爷问身旁的不知,道:“王忠今日出了望仙阁可去了哪里没有?”不知想了一会儿,答道:“回太王爷,那倒没有,忠伯回了院子再也不曾出来。”
“着人把他叫来吧,陪本王吃个饭。”老王爷叹道,不知领命出去了。
此时厨房准备的饭菜已经流水的送了进来,简单的六个精致小菜和一汤,老王爷撇了一眼那六个菜里有三个是王忠爱吃的,山海兜,酥琼叶,脆琅玕。老王爷点了点头,又吩咐人冰了一壶酒端上来,看着门外景色静静地等着老王忠。
此刻王忠已经跟着不知进到里面来,他双眼通红眼皮红肿,显然是哭的稀里哗啦过,脸色颓丧满目苍凉,老王爷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一时间屋内也只剩下了老王爷和王忠。
王忠低垂着头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整个人灰败的一塌糊涂,老王爷轻轻敲了敲桌子说道:“王忠,坐!”
王忠诧异的抬起头,满目惶恐,急忙退后道:“不敢!太王爷,老奴不敢!也不能!”
老王爷神情严肃,不理会他的惶恐,又说道:“本王让你坐!”
“这……这……太王爷,不可!”王忠恭着的身子更低了一分,双脚不自觉的又往后挪动了一小步,口中喃喃道:“不可!不合规矩,这不合规矩。”
老王爷深吸了一口气,道:“王忠,本王想问你,你心里的主人是谁?”
“自然……自然是太王爷呀!老奴伺候了您一辈子,您怎么……怎么这么问?”这一问,问的王忠的委屈又徒然升起哽咽开来。
老王爷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你心里的主人是规矩,是教条,是礼法,不是本王。若本王是,那本王让你坐你便该坐。”
“这……太王爷,这……老奴……老奴……老奴也不对?”今日的种种已经打翻了王忠太多太多的信念,这会儿也慌了神儿,已全无曾经把控王府的样子,接而陷入了深深自我怀疑。
老王爷说道:“你坐!”王忠见老王爷这般,深吸了一口气豁出去了一样,一个屁蹲儿就坐在了老王爷对面的凳子上,只见他身体僵直两手无处安放。老王爷缓缓开口道:“礼法,教条,规矩,每个人都在这束缚之下,每个人也要遵守这本无错。你也不是因为遵守而错的,而是因为你太过因循守旧不近人情了,王忠,本王不止一次告诉你,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不合理的规矩该打破要打破,有些礼法该改变就要改变,往大了说这才有王朝兴衰更替,往小了说人也才能前进,该学的要学,该改的要改,这治国不也是么?一个旧法已经不适合当今,难道还要固守旧法不做出适当的改变?那……这国岂不是就会慢慢落后?不管是国还是人都不该太过于因循守旧。”
“老奴……老奴明白了。”王忠低垂着头,声音极小的答道。
老王爷摇了摇头说:“你呀……每次说过之后稍有改变,过后就如往常。你既明白了,那坐在这里吃你爱吃的菜,陪我喝酒啊?”
“这……”老王忠本能的要拒绝,停顿可一会儿说道:“太王爷,老奴不懂,老奴不懂您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这样?”老王爷有些无奈,“因为……你再糊涂下去,你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豆子。”
豆子,老王忠听见这个称呼,心中已是山呼海啸。太多的记忆从脑海深翻腾出来,眼泪,再多的眼泪都诉不出此刻王忠的心情,王忠被电击了一般,双腿发软,如同,跪下痛声道:“公……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