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儿，你是信我，还是信他？”南恒隐神色倦怠，斜斜地支着头望我。
“雪落之时，华初举国同悲，难道不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率着文武百官将他葬入天定陵？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是耿耿于怀。”
是，我怎能不耿耿于怀，采华当时便同我说，或许清夜他根本没死，可是除了崔绿珠的生死不明，我找不到半丝他尚在人间的证据，可是曾经亲口告诉我说清嘉皇帝已经不在人间的李慕炫在临死前突然说出这句话，南恒隐，叫我如何信你！
我惨淡而笑：“南恒隐，我亦不愿相信是你亲手害死了他。”
同枕的男子脸色突然沉郁下来，伏下头来盯着我道：“你胡说什么，他毕竟是我亲生弟弟，假若他尚在人间，我必然也是高兴的。”
彼此的脸庞相距甚近，他撑着胳膊伏在我的上方，而我静静躺在他的身下，与他对视，然后讨论着我曾经的丈夫、爱人，是不是被他亲手所杀。
我用指尖轻轻抚娑着他挺直的鼻梁和完美的双眼，笑道：“是吗，如果他活着，你就不怕失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你不怕一旦被我知道他还活着并且是你逼走了他，我会毫不犹疑地奔向他，然后同我的爱人联手，颠覆了你的天下？”
“南恒隐，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还会无怨无悔地说，你爱我吗？”
手指覆住他的眼睫，我不想看他的眼睛，亦不敢看那样灼热如火焰的深情，我怕如果某天事情的发展被我一语成谶，我怕，我会下不了这个狠心。
掌心中的温度灼人，南恒隐的眼睫不停地颤动着，他蓦然放开手身体随着他的呓语落了下来：
“会，我会，裳儿，你从来都是我的心魔，是我解不开的蛊，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会无怨无悔地说，我爱你……哪怕终有一天，为了你，倾了这天下……”
他的吻缠绵如雨，我的泪却随着他的话亦如雨下。
夜雨阑珊，我们静静纠缠如藤树相连，无休无止，亦爱亦痛。
我和南恒隐，谁是谁的蛊，谁是谁的毒。
此恨绵绵，无绝期。
立春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八岁生日，南恒隐在宫中设宴，百官俱贺，欢宵达旦。
当然，总有人对我心怀不满，与仁诚太后结下梁子本是我不愿之事，而画贵妃的冷言讽语更是让我如鲠在喉。
采华已经被我从浣衣局调到锦瑟宫，还有一些侍候清夜的故人亦被我要了过来，放在身边。
从来树大招风，我一江南小户之女两任为后，本就非议不断，即便那些朝臣们面上趋炎，谁知背地里已将我唾骂到何等地步。
红颜祸水抑或狐狸精，这样的唾骂之词我亦不是没有听到过，但每每不过笑笑而已，倒是身旁的宫女们尤其采华最为不忿，替我冤屈道：“娘娘亦是被强迫的，他们怎能体谅娘娘的苦。”
我淡淡而笑，反问采华：“如果本宫并非被人强迫，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他们唾骂。”
采华一时愣住，而我的笑容越加苍白，我知道，已经回不去了，我的脸上已经永远地打上了耻辱的标签，弟兄两任皇帝，柳烟裳一人为后，若载入千秋史册，亦不知被骂还是被尊。
生辰宴上，我环视芸芸众人，看到各色各样的目光，谄媚的、不屑的、冷漠的、厌恶的，唯独找不到那些温暖熟悉的眼神，那些身影。
譬如清雅地为我抚琴的白衣少年，譬如潇洒立于屋脊呵护如长兄的碧衣东方，譬如我的父亲。
贵为华初国靖颐皇后的女儿十八辰宴，父亲柳明海却以卧病为由仍居江南，不肯赴京参宴。
父亲一生最爱颜面淸贵，必定受不得周围人们的指指点点。
他是嫌我给他丢脸了。
我苦涩地笑，却因为怀着胎儿，不敢饮一杯清酒。
喝的是精酿的葡萄醇，夜光杯晶莹剔透，席间祝赞不绝于耳，一位七十老叟在上前敬酒祝寿时，却兀然将杯中之酒泼到了我的脸上。
“祸水！妖精！亡国之妖孽！”发须花白的老叟气喘吁吁地怒骂，甚至不顾迅速而来的侍卫将其按倒于地，他同我大讲妇德妇仪，自古一女不侍二夫，况先帝在时对我呵护其佳，我怎能在他尸骨未寒之际便又转嫁他人，如我般****轻浮之人不配做华初之后……
我几乎麻木，表情冰冷地听任他指着我的鼻子痛骂，然后台下有人惊恐，有人快慰，尤其是抱着小公主看好戏般的画贵妃，更是眉目之间甚感欢欣，一如那老叟便是她的化身。
我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洁白棉帕轻轻地擦着脸上的水渍，然后朝着众人露出一个芳华万千的微笑，我穿着的是胭脂色的百花长裥裙，头冠水晶流苏，艳如牡丹笑如春花，语声袅袅柔媚，倾国倾城：
“历来唯有昏君才会沉溺美女，因红颜而亡国。爱卿此言是辱骂皇上是昏君，还是诅咒我盛锦朝不得昌久？”
南恒隐早就眉目冷厉，暴戾毕现，怒吼一声命人将那不知死活的老叟提出去当场斩首。
宴席终散，穿着一袭月蓝袍子的画贵妃依旧美的倾城，她趁无人时走过来对我低语：
“柳烟裳，你果真出息了。我终究抵不过你。”
到底是谁抵不过谁？
最后的最后，不是谁输谁赢，而是谁的心更冷，更硬，更狠。
冬尽梅花落，我坐于梅园对着一园胭脂云霞泠泠而歌，抚琴低眉，落梅成冢，南恒隐穿着我们初见时那一袭锦绣黑衣，玄如夜色，手执横笛，和弦而吹。
旖旎仙花解语，轻盈春柳能眠。玉楼深处绮窗前，梦回芳草夜，歌罢落梅天。
沉水浓熏绣被，流霞浅酌金船。绿娇红小正堪怜，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