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潮湿漫长的暗道中行走，因为洞道狭窄，只能容一个人弯腰通行，东方千悦走在前面，我把手交给他，两人猫着腰缓缓踩着潮湿发滑的地面往尽头走去。
滴滴答答的水声偶尔在身后滴落，东方千悦的声音一直缭绕在耳畔：
“小心，烟裳，抓住我的手。”
是的，千悦，我抓住你的手了，让你带我到天涯尽头，然后将这一切彻底抛弃，彻底遗忘。
我心里很清楚那支雪色千莲明明曾经就在我的手边，但是我不能告诉他，如果我说了，也许东方千悦就不会如此毫不顾忌地带我走，他会回皇宫，然后很有可能，我们便再也走不了了。
我只给自己这一次机会。
能走，能逃，便一辈子不再回首。
约莫过了两柱香的功夫，暗道中的空气终于不再像方才那般潮湿，东方千悦自叹道：
“听说那宅子的主人是荣隆年间的朝廷要员，因为得罪了明华皇后所以被满门抄斩，据说是连一个孩子都没能逃脱，现在从这个暗道来看，也未必如此。”
“我一直以为，有其子必有其母，清夜那样雅致清淡的人，必定有一个心慈人美的好母亲。”轻轻的叹息声消匿在空气里，就要出洞口的时候，东方千悦黯声道：
“你想他了。”
我摇头，淡淡笑笑，从今以后，便不再想了吧，这个世界本就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未来发生的一切，永远不在我的揣测和掌控之中。
虽然眼前仍是一片漆黑，但是凭着东方惊喜的低呼，我就知道一定是走到洞口尽头了。
他拉着我小心地走出暗道，空气中顿时传来阳光的味道和馥郁浓烈的幽幽香气，花香、草香，还有泥土的芬芳，不远处有啾啾的鸟雀欢声。
东方千悦低低一声惊叹。
“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如诗如画，松草生葱翠，花开碧鸟飞。烟裳，我们来到了一个人间仙境。”
我往前小心地走了几步，脚下的泥土有些松软，踩上去绵绵无声，却有些花草植物埋过脚面，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这是山野郊外么。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呼吸过外面的空气，我已多久没有看过外面的天空，皇宫城阙，四方天空，宫苑深深，却纠结了多少爱恨欲孽。
也许是脸上的表情带了不自知的落寞，身畔温和安静的男子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指，声音也如这野外林花幽鸟般清新宜人：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我轻轻挽起笑容：“那这双眼，必定是全天下最风华绝代的眼睛。”
“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夸赞我么。”身边的人笑得舒意，空气里到处都是野生的自由的气息。
我默笑了一下，从他掌中抽出手，自己摸索着走了几步，东方千悦跟在身后说道：
“虽说已经出了皇城，但此处还属燕都管辖，南恒隐发现我带走了你，必定会派人四下搜城，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我点头，“好啊，就住在这山野幽林，搭一间茅屋，简衣素食，远离尘嚣，听风听泉，弹琴对月。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良辰美景人间乐事。”
心里黯然的笑，我们刚刚从暗道里逃出来，脚上身上只怕都还沾染着污泥水渍，从一国皇后陡然落至山林，这中间的衣食生计只怕以后还要加以考虑才是，我却已经开始做起风雅隐逸的美梦来。
但是我，逃将出来，不就是为了寻一种另外的世界么。
所幸的是，身边相伴相护的男子，是东方千悦，几乎算得上是全天下最懂风雅的男子，清透的眉目，永远碧澈的软衣，飘逸的气质，清浅的笑容。我想要的，他说，都可以。
我坐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听着耳畔溪流山泉潺湲如歌，感觉到夕阳正一寸一寸从我脸上溜走。
四围除了风动枝叶的飒飒声便是清泉击石的簌簌声，还有鸟儿飞过天空，窜进山林里欢叫的声音，我独自坐着，听着，心里是多少年从未有过的宁静和空旷。
看不见的是眼前的美景，听见的却是一个人心里所有的悲喜风景。
我在夕阳中抱膝而作，流水淙淙，我将自己等待成一座雕像的姿势。
东方千悦让我坐在这里不要动，一个时辰之内，他会回来，然后为我实现我的风雅之梦。
在这期间，我想了很多事情，从十六岁生辰那日起，父亲对我说，裳儿，柳家的所有荣耀荣光，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你不要辜负爹的期望。凭你的慧心巧质，只要入了宫门，但凡肯曲意讨宠些，必定能得到君王之心，从此后便收收你那冷清清的性子罢。
父亲，要是早知道今天的局面，你可否还会一心一意将我送入深宫。
效颦莫笑东施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如果我一开始就注定是个粗鄙丑陋的山野女子，也许就不会有这般际遇流转。那只多少人期盼追捧的金凤凰，到底是没有载起我的命运，徐徐飞翔。
十六岁以后，我入深宫，却遭遇人生中最幸亦最不幸的人和事。梨花竹影里走出来的忧郁少年，一抹笑意一个回眸便乱了我的心，还记得他牵起我的手，眼眸如春水清明，笑容如梨花清冽：
“《醉流芳》，你应该舞一曲。”
略带羞涩的眼神掩饰去低低的叹息：“你不该闯进来。”
是的，我真是错了，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宁愿从来未曾相见。我为什么会闯进去，闯进你的心里，也放任你，闯进了我的心底。
而后，一生纠结，一生痛苦。
现在想起那个人在那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将我冷冷扔进床榻里时在耳边说过的话：“今天你救了我，只怕终有一日，你会后悔。”
我这一生做过的后悔事，究竟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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