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暗河畔,白桥的向着洞口透进来的阳光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手上缠着纱布,洁白的纱布。是静医生重新包扎过了吧,严丝合缝。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就像皮被剥掉后又覆了一层什么。
是音容的,纱布以下骨肉以上都是音容的,手慢慢落下,轻轻抚上拨开了纱布的脸,这就是音容的脸吗,同行二十载从未触碰过他的脸,第一次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容……”呜呜声中渐渐可以听清这样一个音。不会再听到回应,往着光来的空口,簌簌的流下眼泪。
他去哪里了,让我找到他再看他一眼吧,他去哪里了!?胸膛抽搐着,身体一下一下砸在背后的岩地上。“白桥!”杏城来了,赶忙扶起地上的白桥,“快过来!”将他连扶带拉地搬到岩凳上,一时间谁都无言。杏城把这个只比自己小一点的玄昼部弟弟搂在怀里,感觉得到他的颤抖和抽搐,自己眼里也不住落下泪水。
709这边是朦胧的清晨,办公室里静呆呆地坐在桌前,距离那少年离开已经过了多天,她仍是会两眼直直地望着紧闭着的门。“静医生”敲门声响起听声音,竟听不出门外是谁,新接诊的病患吗?静过去打开门,“你是?”宿泪朦胧的双眼看不太清门外人的样子,总是感觉有些奇怪。
“静。”是胧见的声音,门外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子是胧见!静将他拉进门来,赶紧将门关上。他的长发束起藏在外衣下,额前只留下两缕短薄的刘海,有点像直雪平时那样,所以从正面看去他像一个年轻的宇宙光族人。
“见哥你这是?”
“我要回趟山。”有点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见哥出来太久了,海乙先生,汐姐姐他们还在焦急地等他的消息,他是飞龙但终究是藏惠山人,是时候回去了。
“静,如果我能回到这里,你愿意等我吗?”
“?”眼睛抖掉了疲倦,看着胧见。
“我想和白桥,和鳞磐同胞待在一起。所以现在我要回去和海乙哥说明白。”
“说明白?”海乙向来禁止胧见随意下山,更不愿与外界交接,尤其是飞龙族,所以拔地为山归隐近百年无人知晓他的行踪。现在胧见要彻底离开藏惠山,一定不会是轻而易举的。“你想好了吗?”女医生愁容未减。
“是。”
“那就去吧。”她也懂,胧见看到了太多,经历了太多,自己与电龙两少年不过十几日医患尚且为音容之死痛到肝肠寸断,他与他们,与沙胡原地下的众人一起经历了悲欢生死又岂能轻易割舍。“白桥呢,他还好吗?”
“他……”其实白桥就在医站之外,躲在远处的高草丛中,他不愿进来,不愿与静碰面。“他留在沙胡原了。”胧见这样告诉她。
“也好,他伤得太深,留在那里静养比四处奔波好。”
“你……”不知该说什么,也许今天来找她本来就是错的,不能保护她至少不该牵扯她,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总是首先想到她。
“我支持你。”语气平缓坚定,静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见哥,不论什么时候我会站在你身边。”话语释然,封存了很久终于在今天对他坦白。
“与飞龙站在一起,你就再也没有不被伤害的理由了。”
“我知道。”
将女医生单薄的身子连她柔软的白大褂一起拥入怀里,头埋进她的颈,久久地没有言语。
藏惠山下也有一片湖,宁静的湖。与沙胡原那片差不多阔广,却少了几分力道,沙胡原的湖是沙漠的伤口,湖面之下奔涌着沙漠的动脉,这里的湖是山上悬泉注入汇成的,其下只有坚实的石底吧。“桥,在这里等着我。”拍拍少年的肩膀,少年依旧穿着那件白披风,本是淡蓝洗得发白,现今白麻洗得单薄。他看起来比在709初见时更缺失安全感,“放心,我一定回来。”胧见露出一个微笑,浅得像幻觉。
自那日施控杀技之后海乙再无症恙,现在他正在给正厅的花草剪枝,右手持剪左手背于身后,头发随便一束大缕的散在身后,依旧是往日那身银灰衣袍。他知道胧见回来了,很多事情他都知道。
胧见走进厅来,仍是下山时的一袭唐红衣袍,没披斗篷,没穿披风,胸前被暩手下破开的地方在入沙胡原之前就被静以刺绣缝合、覆盖。
“回来了?”是海乙先开口。
“嗯。”
“回来就回去歇着吧。”话说得不经意。
“我有事要……”
“我没事,回去吧。”截了他的话。
“海乙哥!”以前的事不论自己怎么想,最终都听海乙哥的,今天的事不能再由他抹息。
“回屋去。”也许心中有熊熊的怒火,到嘴边全成了温凉的三个字。海乙知道弟弟要说什么,可是他不想听,这话一旦说出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胧见!”从正厅敞开的大门汐看到了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弟弟,“胧见。”越过门槛,跑进来拉住弟弟的手,好凉,明明是火体质怎么冰成这样!胧见感受到姐姐手心炽热的温度,却不愿意把手抽出来,由她握着吧。
“姐姐,阿念怎么样了?”
“他在做功课呢,你吃过饭没有,我给你盛饭。”自胧见走后,每一顿汐都会在锅里留下一些,并用厚布巾盖着锅盖来保温,今天也是。
“不,不必。”胧见拉住汐。“姐姐,我这次回来是想”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我想下山。”
一瞬间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哦,哦。”原本宽慰的目光渐渐沉下去,握着的手仍没有松开。微风从敞开的门,打开的窗拂过厅堂,吹动了海乙手中的薄青叶。
“那,我回去收拾了。”青年愧疚也无奈,松开与姐姐相握的手要走。
“走了就再不要回来,当山上的人都死了。”冰冷的一句在意料之中也让人恶寒。
“哥。”胧见没有回头。
“你在山下听到了吧,那些飞龙族的记忆,所以你要下去和他们患难与共,可是你哥哥就是从他们之间上山的!”悲剧还要多少个轮回?!海乙觉得命运在玩弄自己,玩弄自己所有的至亲。
“我知道。”
“你的确知道,可你知道的都是一半!”
“溟。”胧见抬起头来看着门外的庭院,却依旧不愿转身看着哥哥,“你们做的事我知道,”眼里沥出泪水,“你们为飞龙族做的一切我都知道。”青年压制不住情绪,任眼泪奔涌而出,转身跪在地上。“哥,”胧见流着泪在笑,“我代飞龙族谢你大恩!”一头磕在地上,青年久久伏身。
海乙也没有话说了,胧见从来不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他是飞龙,而自己是灰慕、自由族与宇宙光三族混血儿,他是当年飞龙族被破时自己舍生忘死救下的,溟的儿子。也就是为了救他,海乙从受害者成了嫌疑难脱的罪人。
自己终究是飞龙族外人啊,含辛茹苦养大的弟弟,现在要代表他的飞龙族来感谢自己,谢过之后就会张开双翼飞回他们之间去,海乙与飞龙族的恩怨也就这样了结了。
怎么会这么轻易!当年就是族内奸细与反盟里应外合使外敌铁骑踏平了兆冕玄上原,现在出去全宇宙都是飞龙族的敌人,全飞龙族都是导致一切不可挽回的溟的敌人!近百年来的隐藏保护为了什么你胧见不知道吗?你心系山下族人我海乙就真的忘却过吗,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我不想把你也搭进去!
如果面前跪的是汐海乙会二话不说打晕她将她关在山上直到战争结束,可是胧见马上要做的事自己当年也做过,那种不忍,那种悲伤,那种难舍难分自己何尝未体会过。
“胧见,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执意要下山,就当我从未养育过你,今后死生祸福休戚爱恨再无相干。”
青年叩在地上久久不抬头,只能看到他泣中抽动的肩膀,“胧见?”明复走进来,原本他不知胧见已还,可看到眼下的情状未喜即忧。汐是陪胧见一起跪着的,明复过去扶起悲痛的妻子,轻轻擦去她的泪水,转身要扶地上的胧见,“他愿意就让他跪着!”没有敌意的愤怒,海乙呵止了明复。
“哥。”胧见抬起头来,额中有一片渗血的磕伤。
“山上有日夜思你的姐姐,有不做功课也要找你的阿念,你都忍心?”海乙背过身去,他也终究流下泪。
不再有回答,只有泪水。胧见笑了,笑得悲伤。
你究竟知不知道哪里才是家?
我知道,可是白桥、音容、四部残余上千同胞他们也明知家之所在却不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别人流离不是你失所的理由!
哥哥,别说了,别说了。
阿念总算做完父亲布置的所有功课,终于能和母亲一起去山上的雾里找舅舅了,妈妈在哪儿呢?他找到了正厅,海乙舅舅在发怒,他虽然平时总是阴沉沉的但不轻易发怒的。阿念贴着门边溜进去,看到小舅就跪在海乙舅舅面前,他在笑着流泪,旁边的母亲满是不舍和遗憾却什么也没说,父亲紧紧抱(扶)住母亲却也是无可奈何。
“哥,姐姐,姐夫”胧见站起身来,后退几步向三人行礼,双手在前深鞠一躬,“保重。”
转身向门外走去。忽然发现小阿念站在门边,眼里满是惊惧与疑惑,他过去蹲下身来,右手握住了孩子单薄稚嫩的肩膀,有太多事要交代,甚至想把以后日子里的事全和他交代,可是话比不了陪伴。久久看着这孩子,终于没有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山下风有些凉,白桥站在风里,白披风被扬起。胧见,算是最后信任的族人了吧,但是这场的等待似乎没有太多惊心和疑虑,他答应过就一定会回来。
“桥!”是胧见,他回来了,白桥转过身。
“见哥。”
“走吧。”青年与少年一同离开了藏惠山。
胧见走后很久,几人仍站在厅堂,海乙突然发疯似的咆哮,手里释放着能量,将架子上连瓷盆带花一并掀到地上,泥土铺满了地面。一个实木桌被他生生劈成五段,圆凳直接碎成木片。“哈哈哈!”海乙笑着出门去了,穿过庭院,庭院就一片狼藉,经过稻池,稻池就寸草不留,他走到了桃林,一树桃花含苞,正是要盛开的季节,本想着今年摘了桃子还跟浅蓝一起给胧见做成桃肉粥,罢了,罢了!
红着眼睛一挥手,一片片桃树轰然倒下。花骨朵就静静蜷缩在枝丫上,随树倒下。“海乙哥!”明复挽住海乙的右胳膊,“海乙哥,留下几棵吧。”目光里还有无限言语,只是说出来就这一句而已。
留下几棵吧,留下几棵吧,人走了树还留不得吗。海乙两眼发直,缓缓放下手来,胧见是自己带大的,树也是亲手种下的,都不在这里了。明复见海乙略微冷静些了就搀扶他向回走去,怕他有事,也怕他再毁掉些不该毁的东西以后想起来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