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林夕。
这是我人生第三十个年头到来之前的一年,我毫无准备。
将跨入的那个时间是我从没窥视过的世界,我不知道那会是一段什么样的旅程,又会有什么样的神秘和惊喜或糟糕的事情在等我。它给足了我时间却好像对我而言依然还不够,我惶恐抗拒,害怕不安,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压迫力量推揉着前进,那是时间之旅的必经之路。我回过头,许多年以前写给新概念的稿纸已经化为了云烟,那是青葱岁月的梦,如今也像梦一样碎了,散入尘埃里消失,我早已不是中学生了,连大学生也不是了,我即将跨入三十了!
时间给了我一种莫名的慌,这种慌在临近三十之前变得越发的不得安宁,每每搅得我无法安睡,又不愿意起来到冰冷的书房里看书,无奈只能闭上眼睛歪歪黑暗深处的星球宇宙。
至少现在还是30岁以下啊,年轻人,不是可以参加新概念大赛的C组么。
我又看到了那幅画,湛蓝的海洋,浮着白云的天空,充满儿童画基调的海世界,穿过它,我看到林夕在海的另一头向我招手。
林夕是我只见过一面的小孩,如今约莫十二三岁。他跟外婆住在小县城最西面的叫做金满坑的小山村,这里是两道山脉之间的一处谷地,一条浅浅的铺满卵石的小溪穿过中间,往下流入寒山湖。这个像是世外桃源的地方。
我去金满坑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个在浙江省内非常有名的涂鸦村,我开着车沿着溪谷旁边的盘山公路进去,一路上连续不断的急弯让我过足了秋名山车神的瘾,同行的友人却对这道溪流颇有微词,觉得它真的太过写意,硬在一条小山谷里制造出如此险峻的路况。
林夕小时候很不喜欢来金满坑,穷乡僻壤哪有什么金,除了老房子和石头子,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城里好玩,林夕忿忿的跟爸妈抱怨着。妈妈温柔的笑着,望了一眼旁边在修桌脚的林夕爸爸,可是我们都要工作,暑假你还是到金满坑跟外婆吧,好有个照顾。
于是,林夕就被他们发配去了那个叫金满坑的却满是石头子的地方,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想坐三小时的面包车走一小时的路去这个没有玩具城没有烧烤摊看不到最新卡通片的地方。
我已经很难去想象林夕在乡下的生活,在我所拥有的那个物质贫瘠的童年,我们还有不安分的想法去创造一些有趣好玩的事物,而现在的儿童早已没了这样的传承,白天闹嚷夜间静寂的山村让他们提不起一丁点的兴致,泥巴和花草散发着腥腥的怪味还结着厚重的蛛网,只会打架终日懒洋洋趴着的土狗也让人厌倦,况且没有网络,更没有手机和平板,寄宿山里的孩子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度过漫长的一天。
好在林夕跟痴迷于iPad的同龄人有些不同,他在无聊之中愿意去尝试一些新事物。
外婆住的房子在村子里面属于比较高的,站在院子就能看到村里一路绵延向低处的瓦房,房子背后是一座不算矮的小山,再远一点是座比它高出许多的大山,山顶裸露处嵌着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这是外婆口中的老鹰岩,站在那里甚至可以看到几公里外泛着银白色亮光的寒山湖。这让林夕满心喜欢,像看见了远方的大海。
不仅仅是这个,还有两个发现让他觉得整个暑假都不会再乏味了,一个是看见了山谷里无数的鸟,燕子、麻雀、白头翁、乌鸦、老鹰等等,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停一会便扑腾扑腾地飞起,每次起飞总会带动着树顶的枝条颤动不停,另一个发现则是在外婆家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把表哥留下的弹弓,用粗铁丝折成,厚厚的两串皮筋绑住了一块牛皮,试了一下劲道有力,这种感觉不亚于侏罗纪公园里历险的少年发现了一辆依然可以发动的奔驰越野车,还要配上最激昂的英雄出征的BGM。后头还有更惊喜的,一大包可以充当子弹的铁砂,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足够他消磨好几个暑假了。
事实上,林夕并没有像英雄一般出征并带着猎物凯旋,在最喜欢扮演勇士的童年林夕让我感觉到一种纯真的善意。在山里,有太多城里小孩未知的东西,像小溪里不知名的欢快的游鱼,像山腰向阳坡上叶片宽厚的树,像树桠上秸秆筑成的鸟窝里嗷嗷的幼仔,对离去父母渴盼的眼神让他莫名的呆滞,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把表哥的弹弓重新放回了抽屉,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林夕后来再次回到那里已经是进入中学以后了,金满坑因为独特的名字和地理位置,加上村里创意独特地搞了一届涂鸦节竟意外获得了极高的知名度。
因为涂鸦,原本砖墙黑瓦的老房子变得五彩斑斓,有的画上了西天取经的图像,有的画上了天使的翅膀,可以让人站在中间合影出三维效果,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家们的创意像撒了花似的在这个小村的每一块墙面上呈现。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游客过来,寻找每一处有趣的图画,凹起造型拍照合影。
那些天,林夕的舅舅也时不时打电话过来,让学画画的林夕也去露一手,甚至家里的一整面墙和画画的颜料都替他准备好了,又说如今村里到镇上都修上了水泥路,城里过去也就三四十分钟,言谈之中让林夕期待不已,终于按耐不住过去。
这几年,赚了钱的林夕舅舅已经把老宅改建成高大的洋房。
我经过的那天,外婆正好眯着眼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一身温暖的衣服,嘴角带着笑,林夕也跟着笑,他们一起笑着和我招呼,像每天面对络绎不绝的游客一样,我仿佛看到时间留下的画卷,它在这个斑斓的村庄里也留下了影子,那里有它去过的地方和行过的路。
某一个瞬间我好像也回到了第一次从家乡出发的时候,人和物都那么真实的相似。
林夕的画在外婆家老房子一侧的外墙上,是一幅关于海的故事。
从童年知道大海开始,林夕就一直希望能看到真实的海,但却一直没有机会看到,父母为了给他一个更有保障的未来几乎每天都在拼命工作,他因此没去过比县城更远的地方。
慢慢的,海就成了他梦里的基调,他的梦境都是蓝的,像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里面有帆船,有鲸鱼,有追逐跳跃的海豚和滑稽的乌贼,当然,还有数不清的奇特贝壳和海星。
林夕照着梦里的海画了上去,整面墙真的变成了通向大海的入口,底下是细碎的金色沙滩,远处是滔滔的波浪。这可比站在老鹰岩上看到的寒山湖的波浪可壮观多了。
阳光和棕榈树,还有他梦里的那些动物们也都出现了,完工了,林夕想不到有一刻自己的梦能变得那么真实,站着隐约都能感受到吹过来的凛凛海风。
也许是画的真的很好,也许是击中了孩子们心中同样的海之梦,林夕的画成了村子里最热门的作品之一,每天排着队合影的小孩和大人络绎不绝,看着他们在沙滩上笑出来的灿烂模样,林夕感到莫名的慰藉,这种感觉就像他最初发现弹弓以为可以用来打鸟寻找趣味,最终的快乐却因为看到了一窝幼小生命的渴盼眼神而产生。
合影的游客中大多数也是没有见过海的,林夕画出了一个实现梦的可能,让他们可以在几厘米的距离里仿佛真实的触摸到。
我本觉得同名的巧合已经是极为神奇,更讶异的是这些故事仿佛也是我曾经历过的生活,而我站在林夕的海平面前竟然同样的心潮澎湃——似乎那一道冲天的海浪正是冲着我的内心拍过来的。
接近秋天了,等到暑假结束前的最后几天,林夕的父母就要过来接他回去。
村子褪去了闷热,开始慢慢进入一片凉爽的境地,去林夕的海边合影的人也少了许多,这样的闲暇似乎正是村子想要的,连林中的鸟都欢快地喧闹起来。
林夕离开热闹世界已经太久,不停的摆弄着我的智能手机,忽然一阵音乐在他的摆弄下播了出来——
雨后有车驶来
驶过暮色苍白
旧铁皮往南开,恋人已不在
收听浓烟下的
诗歌电台
不动情的咳嗽,至少看起来
归途也还可爱
琴弦少了姿态
再不见那夜里,听歌的小孩
时光匆匆独白
将颠沛磨成卡带
……
此刻听歌的小孩,他明白其中的意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