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林夕都没想到生命中居然能有交集。
外婆住在这个小县城最西面的叫做金满坑的小村,这里是两道山脉之间的一处谷地,一条浅浅的铺满卵石的小溪穿过中间,往下流入寒山湖。这个像是世外桃源的地方,林夕小时候却很不喜欢来。金满坑,哪有什么金,除了旧房子和石头子,什么都没有,也没有城里好玩,林夕忿忿的抱怨着。妈妈温柔的笑着,望了一眼旁边在修桌脚的林夕爸爸,可是我们都要工作,暑假你还是跟外婆吧,好有个照顾。
于是,林夕就去了那个叫金满坑的却满是石头子的地方,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想坐三小时的面包车走一小时的路去这个没有玩具城没有烧烤摊看不到最新卡通片的地方。以后是以后的事,然而现在他毕竟是来了,来了之后发现这地方其实也不赖,所以他甚至有些喜欢了。
外婆住的房子在村子里面较高的一个地方,站在院子就能看到村里一直绵延到谷底的瓦房,外婆的房子背后是一座矮矮的小山,再远一点是座比它高出许多的大山,山顶裸露处嵌着一块巨大的白色岩石,这是外婆口中的老鹰岩,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几公里外泛着亮光的寒山湖。让林夕喜欢的不仅仅是这个,还有两个发现让他觉得整个暑假都不再乏味了,一个是看见了无数的鸟,燕子、麻雀、白头翁、乌鸦、老鹰等等,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停着或四处飞着,每次起飞总是带动着树顶的枝条颤动不停,另一个发现则是在外婆家的抽屉里,看到了一把表哥留下的弹弓,用粗铁丝折成,厚厚的两串皮筋绑住了一块牛皮,更惊喜的是还有一大包可以充当子弹的铁砂,足够他消磨好几个暑假了。
事实上,林夕整一个童年时期都没怎么用弹弓,在山里,有太多城里小孩未知的东西,像小溪里不知名的欢快的游鱼,像山腰向阳坡上叶片宽厚的树,像树桠上秸秆筑成的卧着待哺幼仔的鸟窝,那初生生命带着渴盼的眼神可以让他充满慈爱般盯上一个下午。
林夕后来再次回到那里已经是大学毕业几年后,金满坑因为独特的名字和地理位置,加上创意独特地搞了一届涂鸦节竟意外获得了极高的知名度。因为涂鸦,原本砖墙黑瓦的小村变得五彩斑斓,每天都有许多来自各地的游客过来,寻找每一处有趣的图画,凹着造型,拍照合影。那些天,林夕的舅舅也时不时打电话过来,让学艺术的林夕也去露一手,墙和颜料都准备好了,又说如今村里都修上了水泥路,城里过去也就三四十分钟,让林夕期待不已。
时隔多年,舅舅早已把外婆的老宅改建成高大的洋房,林夕去的那天,外婆正好眯着眼坐在门口晒着太阳,一身温暖的衣服,嘴角带着笑,林夕也跟着笑,时间它走过了很多路,在这里好像根本没走远又回来了,除了变化的房子和路,一切人和事都跟当初那么相似。
林夕要开始他的作品了,这幅画他想画出自己梦中的东西,合上去是梦,拆开是他自己。
在林夕的童年,他一直希望能真实的看到海,他是农村的孩子,在城里长大,每年都有两个月在山里度过,父母为了给他一个更有保障的未来几乎每天都在拼命工作,他没有任何机会能看到海,慢慢的,海就成了他梦里的基调,他的梦境都是蓝的,像在电视里看到的一样,里面有帆船,有鲸鱼,有跳跃的海豚和有趣的乌贼,当然,还有数不清的奇特的贝壳。
林夕照着梦里的海画了上去,整面墙真的变成了通向大海的入口,底下是细碎的金色沙滩,远处是滔滔的波浪,比站在老鹰岩上看到的寒山湖的波浪可壮观多了,阳光和棕榈树,还有他梦里的那些动物们也都出现了,林夕想不到有一刻自己的梦能变得那么真实,真实的站在画作前隐约都能感受到吹来的腥味海风。
也许是画的真的很好,也许是击中了孩子们心中同样的海之梦,林夕的画成了村子里最受欢迎的作品,每天排着队来合影的小孩和大人络绎不绝,看着他们在沙滩上笑的灿烂模样,林夕感到莫名的慰藉,这种感觉就像他最初发现弹弓以为可以用来打鸟寻找趣味,最终的快乐却因为看到了一窝幼小生命的渴盼眼神而产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见过海,而林夕的画给了他们一个实现梦的可能,让他们可以在几厘米内仿佛真实的触摸到。
林夕后来回到这里已经是秋天的时候,村子褪去了夏天的高温,开始慢慢进入一片凉爽的境地,去林夕的海边合影的人也少了许多。两个林夕是这时遇见的。
当过来旅游的林夕看到作品署名也是林夕,不由的吃了一惊,转瞬间展开了笑容。林夕是这里的名人,所以很轻松两个人就见面了。
在这个世界上,同名的人很多,每天都上演着同名者的相遇,相同的名字让人感觉特别的亲切,两句寒暄便成了好友。林夕知道了林夕的一些信息,他来自一百五十公里外的一个海岛,林夕也知道了林夕的一些信息,包括他从小的关于海的梦。
海边的林夕告诉了山里的林夕他亲历过的真实的海:那种蓝色是真实的,有些水面还会带着绿松石般的颜色;那些鱼和贝壳也是真的,但鲸鱼几乎没有在他们的海边出现过,贝壳没有那么好看很多还因为跟石头的撞击而破碎残缺;那种十几米高的海浪也是真的,他们那里曾经真的有台风带着海浪过来,把隔水的大坝击退了十几米远,所有石头都碎成了废墟;他还跟着他的父辈有过几次出海,在风浪摇晃中不停的呕吐,阳光很晒,不停的出汗又被烤干,一天时间可以让身体裸露的地方黑好几度;当船在深海的时候,四周看不到任何陆地,望过去就只有地平线围着,那种渺小压抑的感觉只有在那时才体会的到,在那一刻他是如此的渴望回到陆地……
林夕想不到自己的蓝色的梦竟然有另外一个不那么美好的版本,他渴望了这么多年的羡慕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比他更渴望回到陆地宁静生活。
后来,林夕偶然翻到了《庄子》: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究竟是海边的林夕做了个梦,还是梦里出现了在海边的自己?
林夕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去那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