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隐一夜未睡,神采低迷,正想转个身子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却瞧见窗外似有灯光渐次泛起,他站起身来到窗边向外张望,只见天空不见一丝亮光,但远处房屋中已有十几盏灯光亮起,更有人影晃动,接着窗前轻轻飘过一人,向南疾步走去,风隐瞧那背影口中喃喃道:“吕苍姑娘?”于是急忙打开门叫了一声,无奈吕苍身形奇快,已然到了南面那两排八座房中后面一排,也不知进了哪座房子。
风隐正自纳闷,那八间房也亮起了灯光,不消片刻,有八人从房中推门而出,整顿一番,便或立或坐,在那房屋前排作两排,每人皆带了一件乐器出来,或持或置于面前地上,风隐认得昨夜“丝韵”房中共奏玄乐那两人也在其中,所持乐器正是琵琶和竹笛,吕苍站在后排中,手持一埙,圆润柔黄,光泽温和,隐隐透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光芒,另有五人所持乐器,风隐只识得有鼓,以及从“金韵”房中搬出的一套13枚钟,金黄光泽,从大至小排序井然。而从“石韵”房中出来那人,只握有一枚木槌,面前悬着一块黝黑弯曲的石片,不知何物。后排右手起首位之人,双手持握一只形状奇特,由许多长短不一的细竹管制成的乐器,底部有一只大葫芦兜着,黑褐色泽。后排最后一人则一手持木槌一手持细长竹片,面前放着一只状如方斗的乐器,只是其中一壁开有一空,还有一只黑色伏卧如虎的乐器,背部插有木片,形制怪异。
待风隐观察完这八人和他们所拿乐器时,天才微微放亮,宫顶方圆十数里的人们似乎皆已整装完毕,静立各自门前,神色肃穆,仿佛在迎接重要人物的到来,接着“咚——咚——咚——”三声传来,正是那八人中最后一人以木槌在那方斗无孔的三侧内壁各击一次所发出,三声过后,吕苍举埙吹奏,其声旷远悠长,如大地之语,又如天籁之声,翻越连绵山峰而不绝,回荡寂静空谷而不散。
此时佳期也因乐声而起,揉着惺忪睡眼悄悄靠立在风隐身旁,静静沉浸在这宫顶上的神圣仪式中。
吕苍埙声甫一停下,北面传来一阵沧桑的女音唱道:“定之方中,作于楚宫——”风隐二人循声望去,发现歌声正是被吕苍称为圣姑的老妪所唱,其声由低沉逐渐高昂,似从远古缓缓吟诵,穿透长空,这一句唱完,宫顶所有人都开口复唱这一句,声势雄浑,震彻山峦,合唱之声尚在山间继续飘荡时,东方悠悠传来歌声:“揆之以日,作于楚室——”风隐这才发现远处东南西北四方高高的四处峰顶也有人头攒动,宫顶晨间的仪式竟然是与其余四顶共同协作完成,正思量间,宫顶众人已开始复唱,与此同时,那八人阵列中鼓点响起,起初重且慢,鼓点节奏随复唱节奏,待复唱完毕,鼓点开始转而密集,如同催逼众人快走急奔。
待鼓点急奏一番后,渐渐又缓下来,琵琶、钟、笛等乐器均一齐发声加入合奏,唯有那敲过方斗的人静静伫立,神色庄严,仿佛还在等待属于他的时刻。众乐器齐鸣后,声音和而不杂,繁而不乱,不疾不徐亦不争不抢,忽如百鸟朝凤又似万兽震吼,在乐声低吟时,远处别顶又传来歌曰:“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歌声较前两句轻快许多,如同晨起而作的农人兴致勃勃。
一旁佳期听到此处似有所悟,悄悄拉了拉风隐的衣袖,示意他俯耳过来,佳期贴耳说道:“风哥哥,看来吕苍姐姐和她的族人是在这里重新建的家园,你看他们唱的时候多么虔诚啊......”
风隐不解道:“你怎么知道她们是重建家园的?”
佳期道:“我在书中读到过这歌所唱的词,这是古人用来歌颂重建家园之事的。还有,我想起岳阳师父曾说过,这世上可能有一脉远古族人,以五音附五行,早晚皆以乐声行五元导引之法,既以其通晓音律也因其精修道法,只是这法子太过神秘久远,所以大家只当是传说,我也是方才听他们歌声才想起来,看来吕苍姐姐没骗我们,她们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风隐点点头,心中却疑惑这玄音五顶连山下的龚自南夫妇都未曾提起只字片语,岳阳风清长老又是在何处听到这传说,难道这传说只有修炼道法的人才知道吗?若果真如此,听到这些传说的修道之人,为何不来寻找这神秘的所在呢?又或者,玄音五顶确已被一些修道中人找到了,所以吕苍的族人才会辗转到此地重建家园?
诸多疑问霎时间充斥在风隐脑海里,问题就像沸水中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但没有一个能得到答案的,愉悦欢快的乐声将他从沉思中拽了出来,此时歌声业已进入下一个章节,五顶众人齐唱,声如一出,歌曰:“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中间乐声则琵琶轻松欢跳、笛声轻盈飞扬、钟声脆响连环,还有那几件风隐不识得的乐器,演奏的乐声皆是或轻灵或洒脱,与一众相融无间,就连吕苍那只深邃委婉的埙都吹出了欢快的节奏,风隐虽听不懂词中之意,但歌乐所成之氛围却引得他不由自主踮脚打着拍子,轻轻晃动身体,佳期看了忍俊不禁,问道:“风哥哥,你知道这歌在唱什么吗?”
风隐摇摇头,佳期又问道:“那你怎么这么开心,还摇头晃脑的?”
风隐略显尴尬的挠挠头道:“我......我就是感觉大家都很开心,所以就不由自主的跟着一起......是不是有些傻?”
佳期双手挥动,扭了扭身子道:“风哥哥傻,我也陪你一起傻,哈哈哈......风哥哥,这歌唱的是一个胸怀坦荡的隐士在山涧自由行走,畅快和乐的样子。”说罢佳期口中随着曲子和道:“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独寐寤宿,永矢弗告——”
风隐听着佳期的哼唱还有响彻天地的乐声,身体再次微微晃动起来。
佳期暗暗看在眼里,心道:我还从未见过风哥哥这般陶醉,这玄音五顶当真有些奇妙之处。
考槃曲将终时,天已大亮,宫顶众人开始缓缓移步,风隐本以为众人要回房或者下地务农,不料四面之人却开始向中间聚拢,逐渐形成一条由人墙隔出的长道来,左手捧埙的吕苍满面笑容向风隐二人跑过来,指着南面人墙的尾端道:“你们跟我来,我们要进行隆重的迎宾仪式了。”
吕苍将二人引至人列之道的南端,此时那位手捧竹制葫芦兜形乐器之人,正静立面向南方,一副秀骨清像,宽袍广袖,面容清瘦,蓄胡寸许,神情潇洒,见到风隐佳期二人便深揖下去,吕苍轻声解释道:“这位是我们玄音八圣中善吹笙亦擅舞蹈的一位,名叫孔见微,他会一路起舞将你们带到圣姑面前,你们只需跟在他身后即可。”
言罢,孔见微已起身面北,举起那叫笙的乐器领先发声,如鸾鸣莺啼,接着其他乐音皆应声而起,一派阳和。孔见微一手捧笙,脚下却步履频仍开始舞蹈,时而原地飞旋,衣带广袖尽皆散荡四周,时而凌空跃起漫步虚无,彷如神人在世,虽为男身,然体态刚健不失柔美,舞姿稳重不失洒逸,那只笙随着他轻盈舞姿忽上忽下,有时竟能不鼓而自作五音,想必是孔见微道法亦已精深,只以力元震簧便能令其发声。道旁两侧之人随乐声手舞足蹈,个个脸上均是热情洋溢,风隐和佳期看着众人如此热烈的欢迎阵势,一个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应对,另一个却欢欣雀跃,兀自随着众人摇摆舞动。
孔见微边行边舞边鼓笙,是以行进较缓,半晌方才行至路程一半,吕苍早已跑到人墙北端站在那圣姑一旁,两人一老一小望着路中三人,皆满面笑意,说不出的喜悦。这时孔见微舞姿动作渐稀,开始高吭吟唱:“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音调洒脱不羁,词曲尽皆豪气洋洋。
孔见微回转身来,拉起佳期的手,佳期笑容中透出惊异,孔见微却并无过多言语,拉着佳期纵跃而起,近旁之人皆举手过顶,似要给孔见微和佳期二人借力,不料孔见微双脚却只在半空中虚点众人手掌,不借其半分力道,反而足下升起腾腾雾气,每踏一步就如脚下生出一朵云来,风隐心知这位精通笙律之人也必定是位精通水元三相的高人。孔见微如此带着佳期在空中盘旋一周,继而又纵跃身形,高出地面之人三个身位有余,风隐和众人皆发出惊呼,佳期脸色都变了一变。
不过孔见微却并无慌张之势,反而在升空间隙以力元崔振笙簧,笙音缈缈从天飘落,真如仙乐,待二人升至高处方要下坠,孔见微巧运木元之力,足下现出手掌般大小的树叶和花瓣几十枚,间隔盘旋向下延伸至地面,只以左足足尖轻点花叶所作的旋桥,二人宛若滑行一般螺旋而降,佳期适才脸上那一丝惊恐早已烟消云散,只余如花笑靥,待二人轻飘飘落至地面时,一人挺高瘦削,仙风道骨,一人小巧可爱,天真烂漫,就像从天宫而来的仙人童女,整个宫顶响起如雷欢呼,经久不绝。
孔见微将佳期带至风隐身边,自己背北向南,双手高举,那只笙竟悬于空中不坠不落,接着那座花叶旋桥散开,又衔接化作一条丝带般,一半缠向芦笙,另一半在风隐二人面前飞舞飘扬,孔见微默运力元缓缓倒退而行,芦笙开始奏出轻松诙谐的乐声,那半条飘飞的花叶丝带中每片叶子、每朵花瓣都像是听懂了乐律,随着节奏翩翩起舞,俨然是一队热舞的迎宾者,两侧众人则又开始随着新的曲调,复唱那首《君子阳阳》。
三人一前两后终于到了圣姑和吕苍面前,孔见微虚鼓笙簧,乐曲乍然高潮,所有花叶均随着节奏律动盘旋升入空中,然后四散而下,在落到众人头顶三尺许时便消失不见了,那只悬于空中的笙稳稳落回至孔见微手中,所有乐声戛然而止,整个宫顶寂静无声,只有余音还在山谷间回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风隐和佳期二人身上。
吕苍搀着圣姑一臂,缓缓向风隐二人走来,圣姑的微笑如艳阳般洒在宫顶上,脸上虽布满细纹,但依然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只是那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令风隐有些不知所措。
圣姑走近二人端详良久才开口道:“这五顶高寒贫苦,但一众皆是玄音后人,取天地之法,修五行之灵,于音律乐舞中追寻古人高风,倒也自得其乐,风隐和佳期两位小友既然有缘来了,就多住些时日,如果有意愿学些乐器歌舞,倒也能增进修为......”
这时吕苍附在圣姑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圣姑略有所悟,看着风隐沉思片刻才接着说道:“这小伙子,你是叫风隐是吗?来,走近些。”
风隐看了一眼佳期,二人皆不知圣姑是何用意,但长辈呼唤也不便多问,于是风隐上前几步,离圣姑仅一步之遥方才停下,也不言语,只让圣姑细细看来。
圣姑看了一阵,终是疑惑不解,于是又近前半步,右手微屈,全身腾起浑圆力元聚于右掌心处,然后又从圣姑右掌缓缓覆于风隐心口处,风隐心中火元倏然爆裂蔓延开来,全身如浴火海,燥烈难安,他本能的运起水元道法想要压制火元,不料圣姑闷哼一声,右掌微屈,力元陡增,风隐只觉体内本已脱缰难控的火元瞬间被收拢一处,缓缓归心,这一涨一消不过眨眼功夫,风隐自己的水元道法甚至完全未曾启用。
圣姑收回右手,脸色平静如水,但风隐明显感觉到她之前的微微笑意顿时收起,圣姑示意吕苍,然后独自一人向身后的房中走去,吕苍高声对众人道:“迎宾礼毕,大家自去劳作修行吧。”
于是众人井然有序散去,不一会儿宫顶空地处只余吕苍、孔见微以及风隐佳期四人了,吕苍这才解释道:“风公子,佳期妹妹,圣姑有话对你们说,你们随我进去吧。”
吕苍在前款款而行,风隐和佳期跟在后面,孔见微随在最后,四人进了圣姑房中,风隐略略一看,心中思忖:这圣姑看起来是这玄音五顶上地位至高的人,住的房子竟然如此朴实无华,装饰用具恐怕还不如那几间丝韵、竹韵的房子名贵华丽。他再细察,才发现这一进三间的房中,有一间竟是专门用来放琴的,也只有放琴那处的帷幕帐帘稍显贵气,倒也衬得起那张五弦古琴的雅致。
吕苍引众人坐定后,才去内室将圣姑请出,圣姑出来后又怔怔望着风隐许久,才问道:“你体内的阳灵火是哪里来的?你,师从何方修道?”
风隐起身答道:“圣姑,我在无界峰修道两年,主要学的是水元道法,至于我体内的不是什么阳......阳灵火,而是我无界峰火元道法至高境界——修罗之火......”
圣姑听到此处,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修罗之火?”随即苦笑着摇摇头,示意风隐继续说下去。
风隐于是将初入无界峰时修罗之火如何冲破封印侵入自己体内,以及两年后发作北上求医等事情一并讲出,当说到寒云城陆云飞曾以青灵古炎救治过修罗尽一事时,孔见微脸色一变,圣姑则右手颤抖不已,两眼游移不定似在回想什么事情,竟而身体几欲倒退,吕苍心中诧异却不知缘由,忙上前去扶圣姑坐下。
孔见微见状上前阻拦道:“风兄弟,不要再说了。”
风隐和佳期也察觉异状,佳期紧张得握住了风隐的手,风隐心道这玄音五顶莫不是与寒云城陆云飞有什么瓜葛隐情,又见孔见微严词阻拦,只好不再说话。
圣姑激动半晌方才重归平静,语气中满是歉意说道:“二位小友见笑了,我已年迈,有些时候听不得这些激人心思的事情了。吕苍,你带他们去宫顶还有其他四顶转转,领他们认识认识咱们的人。哦——还有这位风隐公子,你体内阳......哦不,修罗之火,应无大碍,我和见微等人商量一个妥当的法子,应该可以保你不被反噬,只是可能需要你在五顶逗留些时日了。”
风隐见方才情形只觉心中与这玄音五顶不大对付,本欲请求辞谢离开,但圣姑此言一出,佳期早已激动不已,对风隐道:“风哥哥,你听到了吗?圣姑她老人家有办法救你的!”然后她又转向圣姑道:“多谢圣姑,那我们就打扰了。”风隐见佳期对自己如此关心,不便驳她心意,于是只好也向圣姑道谢。
吕苍带两人出了房门,一脸狐疑,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惹得圣姑如此激动?记忆中似乎只有我小的时候,邈茵姑姑摔断了腿那次,圣姑才如此激动过,当真奇怪。”
风隐也是大有疑惑,只道:“吕苍姑娘,你知道极北之地的寒云城吗?那是水元道法修炼圣地,似乎是因为这个地方,圣姑才变得激动起来。”
吕苍眼睛转了几转,微微摇头道:“我自小只被圣姑和玄音八圣中另外七位教授乐律,道法修炼我都是借乐律精进而习得的......所以你说的那个寒云城,我却从未听过。算了,先不去想了,圣姑既然有办法医治你体内邪火,你们又愿意先留下来,这些事情总会弄清楚的。现在,我就带你们去见见五顶上的其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