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宿梦馆的门前,双眼失神地看着长街。青石板转,古老幽巷。偶尔墙壁上有蜿蜒的常春藤。
宿梦馆是亦言先生的宿梦馆,是这长街古巷里众多小屋的一间。亦言先生为人冷清,几乎没怎么跟她说过话。她不记得自己怎么来到的这里,也不记得跟亦言先生究竟待了多久。几乎也很少见到这古巷里的人。
她坐在门前,倚着木门,雨水从房檐滴落,落到自己脚边,一滴,又一滴。断断续续。
这是古巷极为普通的一个雨天。
她几乎没在这里见过阳光。这个世界仿佛都是青灰色,青灰色的长街,青灰色的古屋,她见到的从长街走过的老人,色黑头巾,青黑的衣服。偶尔路过的姑娘,一身暗色的旗袍,不大看得清眉眼。
亦言先生亦是:戴一副银边眼镜,着一身青灰长袍,头发乌黑干练。先生其实看上去很年轻,只不过他脸色略显苍白,话又不多,他常做的事,便是品茶听曲儿看书。先生写得一首好字,又会制香。
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都是一股冷清的气质。
也会有人来找亦言先生,也不说什么话,先生看上一眼,放下书,抿一口茶,带着人从前厅进了内室。内室是先生在住,她没进去过,也不知道他们都在做些什么。
她住在偏房,但凡有人跟先生去了内室,她便能闻到那股香味儿,淡淡的,但又让人很惬意,她也不知道是什么香料所制,许是先生自己制的香吧。
有时候先生几个时辰便出来,也有的时候会待到天明。出来后先生亲自沏茶,与人对饮。然后会示意让她送人离开。
她倒是喜欢有人来,虽然也说不上什么话,但是当最后先生给人沏茶之时,先生会微微轻笑。她倒是真真挺喜欢看先生笑的。
她回过神,看到先生现在前厅外,朝她微微看了看。她知道此时是先生做好饭等她一起吃饭了。隔着雨帘,她突然觉得今天的先生格外好看。
她起身,朝先生笑了笑。先生微微愣了愣,转过身想进前厅里拿伞,她挑了挑眉,提起裙子跑了过去。
微微湿了湿头发衣物,先生看了看她,她冲先生咧嘴一笑。亦言先生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一起吃饭。
先生吃的清淡,他做荤食,她却没见他动过筷,所做的肉蛋之类都是给她的。先生做的汤极为好看,明明是很简单的水煮青菜,她却觉得这汤的青绿色真是好看极了,如若碧翠。他吃饭也坐得直直的,细嚼慢咽,极为温文尔雅,她倒是挺喜欢看他吃饭。末了,她收了碗筷要去洗,先生头也不抬,说了声“我来”。
亦言先生洗了碗后沏了茶去书房,不知今日焚了什么香,倒是极为舒服的。她跟着他去书房待了一会儿,两人不说话,亦言先生本来也就不怎么说话,她是不知道同他讲些什么,也许讲了他也不一定会开口。
她偶尔翻翻他的书,他看了看也不说什么,低头抿一口茶继续看着手里的书卷。窗外依旧小雨淅淅沥沥,她看了看他,悄悄退出了书房。
她回了自己住的房间,上了床,躺下,捻了捻被角。隐隐约约听到书房里传来先生的咳嗽声。
她翻了个身,又起身去吹灭了灯,然后回到床上。先生突然咳嗽得急促起来,她倒想去看看先生,可那阵香味儿过来,她便慢慢睡下去了。
亦言先生左手持卷,右手掩唇咳嗽了一阵,慢慢平息下来。食指微曲碰了碰鼻尖。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如玉白琢。他的手冰凉,掠了掠鼻尖之后,露出一个清冷的笑容。先生持杯泯了一口,放下书卷起身负手朝外走去。
前厅。
来人是个女子,一身青色旗袍,点缀青绿莲纹底。女子身形纤细有致,白面红唇。朝先生致了致意,丹唇轻启:“先生。”
亦言先生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扇子展开,用扇面轻轻碰了碰鼻尖,轻笑了一下,然后吐出的依旧是冰冷的字句“嗯”。
女子笑了笑:“先生感觉愈发憔悴了呢。”
“无妨。”
“馆里何时添了女子呢?”青衣女子的语气里略带了些戏谑。
亦言先生合起扇子,玩味地笑了笑。“请吧。”便起身朝内室走去,青衣女子笑意不减分毫,也跟着他进了内室。
夜里那股特殊的香味儿袭来,尚在梦中的她不安地皱了皱眉,又沉沉睡去。
翌日她醒来,随便洗了洗脸朝前厅跑去,未见先生。她又去了厨房,灶台冷冰冰的,未见先生。她似乎想起昨儿个夜里那股奇特的香味儿,想来昨夜又有人来找先生了吧,可为何这次已到辰时还不出来了。先生出来该饿了吧,她决定给先生做一次早饭。她脑海里没有做过饭的记忆,可是她看了很久先生做饭。先生早上都喝粥,白米熬成的素粥,她想给先生也熬一次。
她突然想起昨日先生咳嗽,自她第一次见他时他便一副文弱样子,最近似乎更是虚弱了。厨房里的瘦肉色泽倒是极好的,她切了些肉粒同白米一起熬了,给他做一份瘦肉粥,想他该会喜欢吧。她不记得自己从前做过饭,生火,淘米,将肉切丁,将粥煮上,一路忙活下来她略显狼狈,才知先生平日里做饭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她趁熬着粥这段时间回偏室将自己拾掇拾掇一番,她倒不想让先生看到她这幅狼狈样。先生素来爱洁,看到她这幅样子该不会高兴的。
她回到厨房看着火,约摸半个时辰她揭开锅看了看,看到与先生平日里熬的白米粥差不离了,她暗自骄傲自己为先生加了肉丁,香味扑鼻,看着也是极好看的。她听到廊里传来脚步声,便退了退柴火雀跃地奔了出去,想必是先生出来了。
她到前厅,先生正在沏茶,只是他脸色似乎更苍白了,额间有些许细密的汗珠,提着茶壶的手略微有些发抖。一旁在椅子上莲纹底青衣女子面容姣好,似笑非笑,见她来了,说了一句:“便是她了吗?”
先生没答话,她上前唤了一声“先生”,他将沏好的茶倒到两个精巧的杯子里,将一只杯子推给青衣女子,“嗯”了一声,端起另一杯子泯了一口。青衣女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朝她笑:“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望了望先生,是啊,我叫什么名字?
先生喝尽了整杯茶,身子微微颤了颤,他看了看她,她知道是示意她送客。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青衣女子倒也没说什么,喝尽了茶起身朝先生行了个礼,说了句“多谢先生了”,便朝门外走去。在门口时她唤了声“哥哥”,让亦言先生一怔。
这女子长得是十分好看的,笑起来让她也微微失了神。她注意到这次先生和以前不一样,这次送走这女子,先生没笑,一点笑意都没有。且不说这次先生这个时候才出来,就先生现在这幅样子,倒也令人担心的。
“先生……”他“嗯”了一声,没看她。“先生,我叫什么名字?”也许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看向她:“不记得了?”语气冷冰冰的,叫人听了心中一寒。他顿了顿,嘴角上扬,这笑意满带玩味儿,轻轻吐出两个字:“何奈。”她有些发愣。
“记住了吗?”
何奈朝他点了点头。他微微一笑:“你跟我来。”到了书房,他拿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下“何奈”二字,然后将纸递给何奈,“知道了吗?”她点了点头。“好了出去吧。”
“先生,我为你熬了粥的。”
“哦?也是,都没为你备早饭。”
“先生,我,不……先生,我为你盛碗粥来吧,我……,我亲自做的,先生莫要嫌弃。”
先生打开书,轻轻“嗯”了一声。待何奈走远,他轻轻吐出一句:“明月照酒映寒潮,奈何潮潮覆我心。奈何……呵呵,有意思。”
何奈为他端来了粥,精致的白瓷碗,晶莹的米粒与肉粒分明,冒着热气,香味着实让人食指大动。“先生……”她不知道同他讲什么,便径直将碗递了过去。亦言先生结果碗,看了看,朝她笑了笑:“平日里看我做饭看的不少啊。”
“先生说笑了。”他看着她:“做的确实挺好,第一次,为难你了。”他用勺子尝了一口,露出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何奈的错觉,她竟觉得他手有些抖。他吃了一半左右突然咳嗽起来,她接过碗,竟发现他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不堪。“先生,你,你怎么了?”他朝她摆摆手:“无事,先去吧。差不多时我给你备饭。”
何奈怔怔地看着她,心里涌上别样的滋味儿。亦言先生不看她,也知道她有许多的疑问。先生微微张了唇:“去吧。”何奈咬了咬唇,悄悄退下了。
亦言先生看她走了之后,长吁了一口气,额间却泛起了细密的汗珠,腹部传来疼痛,他起身颤颤巍巍却又急促地走向内室。刚进门,他便跌坐在椅子旁,随即剧烈地呕吐起来。他痛,痛到仿佛抽空了身体,气若游丝,仿佛周身都被扎了针,他陷入了疼痛的漩涡当中,良久,慢慢地瘫软了下去。他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吐了。腹部传来的疼痛让他更为窒息,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虫子在蚕食他的身体,让他想满地打滚。
他抬眼看了看桌上的青玉环珮,是昨晚那青衣女子给他带来的。或者说,这本就是亦言先生的东西。他伸出手将玉佩攥在手里,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嘴里霎时间泛起一股腥甜。他想起青衣女子同他说到:“不该留她在此处的。”她说的正是何奈。是啊,她不该留在这里的。她本来就不该出现的。
他会如此剧烈呕吐,只不过是他食不得人间荤食罢了。宿梦馆,是亦言先生的宿梦馆,但不宿梦,却是食梦。平常都是食他人之梦,他人以自己梦境来交换所需之物。只不过,昨晚,被食梦的人是他自己,他自己食了自己的梦。稍为可笑的事,昨晚所食之梦,也是何奈的梦。不过何奈不会记得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
他与何奈,做了同样的梦。梦中之景,也确是他曾经历过的事情。或者说,他同何奈一起经历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