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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自从伯伯退休的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了什么叫“人在人情在”,也见识到了“人走茶凉”这个有趣的现象。还好,伯伯很有远见,在退休前把我安排“明白”了,尽管这工作其实着实不咋地——医疗安全办公室,专门死磕医疗纠纷的地方,不过在这里当个副主任,其实就是科长,那至少也算是正科级干部了不是!

怎么说当年我也是个正儿八经的医科大学毕业生,不过似乎一线临床和我的八字不合。还是个实习大夫时,我就惹出了所谓的“塌天大祸”。在儿科重症病房这个悲催的地方,我竟然鬼使神差没把儿童病床的栏杆拉好,结果那个床位的孩子随后便发生了坠床事故,导致脑实质和蛛网膜下腔出血。尽管孩子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对这件事的处理却令我的人生轨迹发生了重大转折,应该说是因祸得福吧,因为伯伯终于明白了我真的不适合当临床大夫,为了避免将来制造更多的麻烦,作为医院书记的他直接把我安进了医安办。这下好了,我从一个潜在制造纠纷的医务人员变成了一个负责处理纠纷的行政人员了。

医安办的主任是裴路宽,我们私底下都叫他裴爷。裴爷可算得是我的恩人了,当初那件事就是他帮着摆平的,后来我们不仅在工作中相处融洽,而且跟着他我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单说他对纠纷对象的那个态度,就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得出去、拉得回来,客气的时候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尊长,一旦掉下脸来,还真有股子让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本来作为医科大学本科生,我来这里处理纠纷还是有很大的专业优势的,可惜这个“破”执业医师考试我考了整整六年,死活就是考不过去,后来干脆放弃了。仔细想想也算侥幸,当初多亏没干临床啊!要不至今考不到行医执照,这人还不丢大发了?

严格讲,我是2004年转正并开始工作的,至今也有十一年了,在医安办工作令我觉得自己身份挺尴尬的。我是医院的人,医院的大夫护士都是我的同事,有的还是我的老师、同学,面对患者和家属的投诉,我代表医院出庭,负责各种协议签署、赔偿落地事项,可是说句良心话,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个人的意见根本就无足轻重。

记得刚到医安办那年,肿瘤科的一位患者术后不久便出现了消化道出血,而且出血情况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各种检查查了多少遍,甚至再次实施了剖腹探查,结果还是没找到出血原因,最后患者终于不幸去世,可是死因并非肿瘤……事后据专家团队鉴定,认为患者的离世与医生手术术式选择有误及术中操作不当有很高的关联性,但患者一家子都来自山沟沟,完全没有医疗知识,也不会胡乱折腾,最终不过以六万元的抚恤金草草了结。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里都特别难受,甚至会有一种助纣为虐的感觉。

而转年的心内科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一位患者突发心梗,被送到医院后经医生判断需要紧急支架,完成告知和签字手续后便第一时间为他做了手术,术后患者恢复得很不错。没想到临出院时,患者突然提出,当初签字同意给他安装支架的人不是他的现任老婆,而是特别盼着他死的前妻,所以医院根本就没问清楚状况,更没有很好地履行告知义务,就为他做了“高风险”的手术,简直可以因此怀疑医院是和他的前妻串通好了,并存在帮助他前妻掠夺他财产的可能性。他的现任老婆更是不依不饶,带着几个孩子在医院里霸占病房、指东打西、撒泼打滚、连哭带闹,结果医院为了息事宁人,莫名其妙地赔了四万元。

这活儿干得真叫一个憋屈!技术水平不咋地的医生得不到什么惩罚,没有任何过错的医生也得跟着赔钱,长此以往,难道不会助长歪风邪气吗?好大夫都因为“寒心”离开了,剩下的不咋地的大夫惹的祸不就更多了吗?结果倒霉的还不是患者?

到了2010年,参照其他省市的模式,在司法部门的推动下,我们这座城市终于也成立了专业性医疗纠纷人民调解组织,也就是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自此,所有的医疗纠纷有了三个解决问题的途径。其一,直接到法院起诉;其二,申请医学会鉴定;其三,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调解。不过,谁要是认为这样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点了,那就太盲目乐观了。

患者或家属如果对医疗不满意,决定去法院起诉,需要有充分的证据举证;而申请医学会鉴定,不仅花费的时间很长,而且他们很担心会“医医”相护;要是去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调解,又觉得在金钱方面不太划算。于是无论将来他们最终会选择哪个解决方案,大多数人在一开始还是会在医院里先发泄一通不满。要想听这方面的“故事”,我能讲上三天三夜。

得了,先不说了,门外又嚷嚷起来了,我得先去看看了。

摘自楚天晴采访录·侯泰篇

这几天,侯泰科长觉得自己身心俱疲。要说在医安办已经磨炼了十年有余,这些难得的经历本来令他自认为见过很多大阵仗、大场面,无论再遇到什么事也不会有什么负面情绪了,可现在面对薛德虎的父母还是令他心浮气躁、烦恼不已。

与这座城市的西北角毗邻的,是外省的嵋欣县,县里有个地方叫薛家堡。论风土,薛家堡算得上山清水秀,一眼望去,田垄苍黄、麦苗青葱。论人情,薛家堡主要有两个大姓氏,薛姓与魏姓,几乎家家户户都多少有些血缘关系,乡里乡亲、颇为融洽。薛忠实一家祖上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生活,开着卖杂货的小铺,日子虽不算富裕,却也怡然自得。

薛忠实的儿子小虎,大名叫薛德虎,说起这个娃娃的遭遇可是让夫妻俩心疼不已。去年早春的一个清晨,小虎的妈妈魏庆菊带着孩子回娘家,头天夜里的一场春雨将尘封了一季的坚土变得柔软,无限生机从潮湿的泥地里萌动而出。魏庆菊骑着自行车和坐在大梁上的小虎说说笑笑,那辆用钢管焊接的车子在坑坑洼洼的坡道上一颠一颠地快速前进着,两边是一望无际、插了早苗、铺了地膜的农田。突然,泥路中间的一块半埋半露的青石块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完全没有防备的魏庆菊将车子直直骑上了石块,石块不仅瞬间改变了前车轮的轨迹,还让小虎一个倒栽葱“飞”进了田里,魏庆菊则摔倒在路边儿。顾不得自己裤子破了,手掌渗着血,头上磕出了紫包,小虎的母亲本能地扑向没了动静的儿子……

至今回想起来这些事,小虎的妈妈还心有余悸。现在这个当初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娃娃已经快六岁了,每每看到儿子活蹦乱跳地在膝前玩耍,魏庆菊都对当年救治孩子的医生们心怀感激。原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太太平平地过下去了,没想到半个月前小虎开始断断续续发起烧来。开始,魏庆菊觉得儿子可能是感冒了,于是带着他到附近的乡镇卫生所看了几次病,吃了些药,但完全无效。几天前,小虎的身上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皮疹,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甚至会嚷嚷腰疼。难道小孩儿也会腰痛?薛忠实瞪着眼睛看着儿子,满腹狐疑。转天小虎的尿里有了鲜血,当即差点没把薛忠实吓死,夫妻俩赶忙马不停蹄地带着小虎跌跌撞撞奔向这所当年救过命的三甲医院。

等他们来到医院,才知道当初为小虎接诊做手术的曹永维教授半年前已经退休了,不过医院返聘主任每周出两个半天的专家门诊。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由于罹患高心病、糖尿病,曹教授的身体差了很多,所以基本上不怎么去病房,也不做手术了。医院还有一个重大变化,那就是要想看专家门诊必须提前预约挂号,电话、网络、微信……总之有很多方法,但对于像薛忠实这样的人来讲,这些都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所以这次在门诊,薛忠实根本没能约上曹教授的号,只好找了曹教授的学生,现任儿外科行政副主任的郭长华。经过询问病史及认真查体,郭主任为小虎开出了检查单和化验单,但其后发生的事情却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两天前的上午,当化验和检查结果摆在郭主任和小虎父母面前时,大家都有些发蒙。孩子的腹部超声显示,不仅没有探及脾脏——这是肯定的,当时失血性休克的小虎脾脏撕裂,不得不紧急予以切除,麻烦的是这次竟然连左侧的肾脏也没找到。难道小虎的肾脏不翼而飞了?容不得郭主任解释,薛忠实已经抓起单子急不可待地跑到专家门诊区诊室,找到了正准备下班的曹教授。没等孩子父亲问话,跟着过来的孩子的舅舅便一把抓住了曹永维的胳膊,他常年在市里的水产品市场摆摊,说话嗓音高亢嘹亮:“老头儿,我家小虎的肾哪儿去了?”边说边抢过薛忠实手中那沓单据拍到了诊桌上。

直到认出了薛忠实,曹教授才弄明白小虎舅舅问的是哪档子事儿。他赶忙坐回到诊桌前,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面前全部的检查结果和化验单,随后摘下眼镜,认真地对小虎父亲说:“我建议你们为孩子办理一下住院手续,咱们需要进一步查找证据,至少要做腹部的CT平扫,必要时还得做磁共振检查,对了,我看你们还应该给孩子取血化验一下……”边说边开出了一张住院证。

心急如焚的魏庆菊此时已经泪流满面,自从小虎受伤,妈妈的内心就一直备感煎熬,不过三十出头,头发便有了银丝。眼见一年多过去了,一切都挺安稳,悬着的心刚刚安顿下来,这次又来了个意外打击,只觉得天塌地陷,万念俱灰。眼前的姐姐是如此痛苦,耳边又传来教授絮絮叨叨的分析,尤其是看到机打住院证上自动标出的“押金10000元”,孩子舅舅只觉得火往上撞,一怒之下失去了理智,上去轮拳锤了曹教授后背几下,口中恨恨道:“CT我们做完了!现在就是要问你肾哪儿去了,你就知道让我们交钱!”

六十多岁的老教授猝不及防,原本腿脚就不利落的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从椅子上跌坐到地上,血压飙升,犯了心绞痛。孩子妈妈缓过神儿来,死命拽着自己的兄弟,怕他继续捶打教授,孩子爸爸却被眼前的状况完全唬住了,站在旁边挓挲着双手,呆若木鸡,不知该如何是好。幸亏此时争吵声和椅子翻倒的声音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门诊的护士立即拨打院内报警电话呼叫安保人员,一些曹教授老病号的家属则帮忙跑去门诊办公室叫来了行政工作人员,大家把曹教授“抬”出了狭小的门诊诊室,紧急送往医院的急诊抢救室,而孩子舅舅也被人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

事态发展至此,其实也只是拉开了大幕的一角。薛忠实一家并不知道曹教授的既往病史,他们觉得小舅子那几拳根本不至于让曹教授躺到地上,反倒认为曹教授是因为心虚采取了虚张声势的策略来逃避责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自认为想明白了的薛忠实,伸手三把两把撕碎了曹教授开出来的住院证,而小虎妈妈则坐在地上抱着弟弟的腿哭天抢地,不让保安把他带走,小虎反倒成了没人管的“配角”,孤零零地站在诊室里惊恐地东瞅西看,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在这种一塌糊涂的情况下,只能把他们请到医安办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当时出面接待他们的,便是侯泰。

侯科长一到现场,便使了个眼色,安保人员立即拽着小虎舅舅的胳膊把他往诊室外拉,魏庆菊急忙追了出来,叫着:“庆国,庆国!”侯泰压低声音说:“几位,按治安处罚条例规定,现在我们可以把那位先生送到公安局去。”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当然,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们去医安办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做什么、怎么办,我们也可以考虑网开一面。”看薛忠实和魏庆菊两人对视一下,还有些犹豫,侯泰看了一眼跟着他的医安办科员,对方立即说:“侯科,刚才有人打了110,警察一会儿就到,您看咱们现在怎么办好?”那边被控制住的魏庆国的脸色开始发白,回头向姐姐、姐夫求助,薛忠实赶忙说:“走走走,我们愿意跟你们去医安办,别抓我弟弟就行!”

就这样,一行人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拐弯抹角,远离视线,先后穿过了低矮的灌木丛、拱形的月亮门,从柏油路到水泥路,再从青石路走到红砖路,终于来到了那排像旧式厂房般的矮平房前。

靠近院墙边的参天大树下那排宽敞隐蔽的低矮建筑群,凭借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完全隔绝于医院的其他场所,这里专门用于接待处于愤怒期的患者家属,要说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只不过,要想把失去理智的患者家属请到这里来又谈何容易呢?医院的人都清楚,绝大多数医疗纠纷都是最后才会移步到这里来的,在此之前,还有非常漫长的一段路要走呢。与其他医疗纠纷相比,这次小虎的情况多少有些不同。因为此时孩子的病因尚不明确,病情处于进展期,而且这次就诊根本还没接受过任何治疗,家属强烈不满的事,竟然是源于一年前做的那次手术。不过这样说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就那次手术而言还是相当成功的,只是相隔一年,孩子一侧的肾脏竟然从有到无,这才引发的追溯性争议。

拉开那片平房左手第一扇朱红色的铁门,迎面便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接待室,屋子干净整洁的程度几乎令所有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感到意外。正所谓“人不可貌相”,这话放在建筑物上竟然也是可以的。这些房子年久失修的外表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里面是粗糙的、凌乱的、落后的,而事实上这里可以用“精致的、有条理和现代化”这几个词来形容。

头顶的广角摄像头和录音设备,桌子上的电脑和无线路由器,无处不在的Wi-Fi信号与人手一个对讲机……这些装备无不显示着这里全天候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屋子并非只有一个门,除了进来的大门外,左侧似乎有一个暗门,不知是做什么用的,而右手还有一个通往旁边屋子的侧门,事实上,在那排文件柜的后面还有一个后门。这屋子竟然在东南西北各有一个“逃生出口”,足见工作的超高风险。

医安办一共五个人,除了裴爷、侯泰,还有三个年轻人,学法律的余逸阳、学管理的王响和学护理的司徒敏婷。平常重大事件才会请裴爷出面,一般事情都是侯泰领着小余、小王三个人抵挡解决,作为科里唯一的女孩儿,司徒敏婷在这里受到了格外的优待,基本上做的都是文质彬彬的内勤工作,譬如记录、制作文本合同以及配合出庭,谁让她是医保科马科长的儿媳妇呢。现在和侯泰一起处理这件事的,便是余逸阳。这几个人,跟侯泰配合度最高的也是小余,比如刚才一唱一和“吓唬”薛忠实的那招儿,就是个例子。

薛忠实走进医安办后,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桌旁的椅子里,双肘撑在桌子上,把头埋进了一双大手中,手指插入乱蓬蓬的头发,用力抓了几下。魏庆菊木然地坐在他的旁边,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两眼空洞地盯着桌上放着的几个塑料水杯,看上去她能沉默地坐上一个世纪。她的弟弟魏庆国和她刚好相反,虽然坐的距离最远,但鼻息最重,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仿佛不仅对现状很是不满,就连对自己也很有意见,的确,他使劲锤了教授几拳的后果,目前看,除了导致对方心脏病发作,就是令自己丧失了在这件事上的绝对主动权。而此时,小虎已经被魏庆国的老婆带回了他们这次来市里看病的临时落脚点——医院大院里那家绰号“张记”的小旅馆里,护送她们回去的是医安办的王响。

侯科长点头叫余逸阳过来给他们几个人斟水,当然,这里的水绝不会是热的,最多就是温的,水杯也不会是玻璃的,因为在谈判过程中一旦激动起来,热水和玻璃杯都具有一定的杀伤力。侯泰坐到三位家属的对面,清了清嗓子,说:“小虎的家属们,你们为什么要殴打曹教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到底有什么诉求?”

“我们就是想问清楚,小虎的左肾哪儿去了?!”第一个回话的还是脾气暴躁的魏庆国,他的大嗓门倒是把他魂不守舍的姐姐给喊醒了。魏庆菊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抽抽搭搭地说:“我其实特别感激咱医院,真的。当初小虎来这儿的时候,就剩下半条命了,多亏曹主任做了手术,把小虎给救回来了。我在薛家堡逢人就夸咱们医院水平高,过年过节的时候,我都忘不了朝老天爷拜拜,念叨念叨咱们医院的好儿……可为啥这次检查小虎的肾就没了呢?”

听到老婆哭哭啼啼的唠叨,薛忠实终于把脑袋抬了起来,他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喘了口大气,稳了稳神儿,他开始瓮声瓮气地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最后还不忘缀上一句:“我们农村人,最看重男娃,继承血脉和姓氏。虽然不懂医,不过我们知道这‘肾’是关系着子孙万代的大事,肾不好,身体肯定不好,现在肾没了,将来还能不能传宗接代都是个问题!平白无故,我家娃娃的一个肾就这么没了,你们医院不给个明明白白的说法,门儿都没有!”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薛忠实两口子和他们的妻弟离开了医安办,双方商议好次日早晨八点半依旧在这里碰面,届时医院要拿出针对薛德虎“丢肾”这件事的处理方案。

此时已是中午,秋日的太阳不似盛夏般炙热,但日正当午时,还是很有些威力的。侯泰他们几个人匆匆吃了午饭便开始分头忙碌起来——司徒敏婷负责去病案室调取薛德虎一年前住院的病历资料,并根据今天发生的事情及与家属对话的录音整理出文字材料;余逸阳得去病房找当年接诊和参与手术的大夫进行调查、做好笔录;王响立即组织医院相关专业委员会讨论患儿的情况。

下午3点,各方面的消息基本明确。就病历记录而言,薛德虎当年的抢救过程堪称经典、精彩,孩子当时处于失血性休克、九死一生,幸亏手术及时,抢救措施得当,得以化险为夷。所有当年参与手术抢救的医生,除了现在还在心内科住院治疗的曹教授外,包括参与手术的护士们一致确认,当时的手术干净、利落、细致,不存在误操作的可能。而专业委员会讨论后得出的结论是,建议安排患儿再次住院,对其进行详细的体格检查,以寻找孩子目前“缺如”的肾脏,鉴于患儿一年前住院时双肾完整,应该说不存在先天发育畸形、缺失的可能性,但却不能排除患儿出院这一年期间发生过其他意外事件的可能性。

如果此时裴爷在的话,侯泰会和他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不巧裴爷刚好歇了年假,他想了想,决定去找主管安全办的业务副院长杨一峥。杨副院长原来是医院医务处的处长,学医出身,为人踏实、稳当,处理业务有条不紊,但面对纠纷相对性子比较“绵”。不过无论如何,侯泰也得向院领导汇报、请示,以便准确把握明天处理此事的分寸。结果侯泰追着跑了大半个医院也没能找到杨副院长,直到他忽然灵机一动,来到心内科病房的单间,果然见到杨副院长正恭恭敬敬站在曹教授床前,一脸的关切之情。

半掩着的布帘后,曹教授平静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沉,满头白发因为发质较硬,有些倔强地立在头上,不肯服帖地躺到枕头上。此刻,他的面色略有些苍黄,双侧鼻孔里都插着鼻塞,导管连接着床头的氧气管道,加湿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听到身后有动静,杨一峥转过身来,将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侯泰不要出声,随后两个人蹑手蹑脚地退出了病房。在走回行政楼的路上,杨副院长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仰望着眼前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的银杏树,轻轻叹了口气,问:“小侯,你知道曹永维主任的腿是怎么落下的残疾吗?”

“嗯?”侯泰心里一惊,小声说,“不知道啊,我还一直以为曹教授的腿是小儿麻痹后遗症呢!”

杨一峥摇了摇头,说:“也难怪你不知道,估计清楚这事儿的也就到苏莫遮主任这一代人了,他们下面的同事,连听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起曹永维,这所医院里的“老人儿”真是人尽皆知,原因有三。

首先,曹永维出身医学世家,血统特殊。他的祖父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国医大师曹子葳,善治心脏疾病、时令疫病及胃肠疾患。后来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知书达理、贤惠漂亮的日本姑娘,于是不顾族人反对,毅然迎娶了同样是名门望族出身的京极光子,养育了四子一女,所以曹永维的父亲是中日混血,他也有了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

其次,曹永维的父辈对医学界贡献巨大。曹永维的父亲曹崇卿很小就被祖父送到美国留学,专攻西医外科,其后,和在美留学时相识、相爱的妻子一起学成回国,将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建设国内一流医学院校和医院的宏伟愿景中去。回国后,曹崇卿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征得父亲的同意,将自家秘传的三个中医古方献给了国家。没过多久,医术出众、医德高尚的曹崇卿便被任命为医院的院长,一时间真可谓意气风发。另一方面,夫妻俩琴瑟和鸣,感情非常深厚,陆续生下了三儿子,曹永维排行老二。

第三,曹永维的跛足。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果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某一夜,一觉醒来睁开双眼,曹崇卿和妻子便从人人尊敬的白衣天使双双沦落为白专典型。就这样,十七八岁的曹永维亲眼看见了父母作为医务界的“走资派”被批斗、游街、示众,尤其是看到昨天还是院长的文质彬彬的父亲,已经被剪成了乱七八糟的阴阳头,柔弱的母亲脖子上被缠上了一双绑在一起的臭球鞋游街示众,加上窗外大喇叭里一遍遍叫嚣着要把“黑五类”彻底消灭清除……血气方刚的曹永维一怒之下直接就从四楼跳了下去。幸亏身后的大哥手疾眼快,拽了他脖领子一把,而一楼的住户在窗户外面安装的那个遮风挡雨的帆布小棚也立了大功,这才让他死里逃生,只不过被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的腿在那个医院全面瘫痪的时代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落下了终身残疾。虽然命运有时是残酷的,不过这纵身一跃,反倒使躺在病床上的他醍醐灌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所以,即便后来他再也不能健步如飞,只能拖着脚跛行;即使他的父母双双患病、很快在抑郁中先后凄然离世;尽管他的兄弟们上山下乡,离他而去,他却再也没有自暴自弃,始终抱持着希望。当阳光穿透浓重的云层重新照亮人们的生活时,等待了很久的曹永维凭着自己对知识的渴望和执着,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便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医科大学,重新走上了父辈的道路,在父母曾经工作过的医院里干起了小儿外科。

杨一峥轻轻抚摸着那棵高大的银杏,看着那些像精致的翡翠小扇似的叶片在风中快乐地轻摇,忍不住叹息着:“小侯啊,你知道么,这棵树,就是当年曹永维教授的父亲曹崇卿,从自己的父亲曹子葳的‘济世园’书房前移植到咱们医院里来的,而且在医院最早的一次扩建的经费中,还有曹家捐助的十几根‘大黄鱼’金条呢!论家世背景,曹永维教授是这家医院同辈人里最资深的;论技术水平,他不仅是我的恩师,也是我所见过的儿外科医师里最值得信赖的……我就不信在薛德虎肾脏缺如这件事上,曹教授有一丝一毫责任!”

杨副院长霍然回过头来,看着侯泰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明天,我和你一起见见薛德虎的家长,一定想尽办法说服他们马上让孩子住院进行详细检查,把清誉还给教授。”

转天上午,按照约定时间,薛德虎的父母来到了医安办,这次迎接他们的,除了侯泰他们几个,还有杨副院长。按说,到这个阶段,其实根本不用院级领导出面,不过基于对恩师的尊重,也为了尽快查找出原因,杨副院长自愿参加了这次接待。

一开始,大家说话倒也平心静气,但是谈到关键问题时便出了岔头。令人意外的是,杨副院长原本觉得只要把话说明白,在没有明确定论之前,薛德虎的家人应该很痛快地答应让孩子住院检查,没想到薛忠实态度坚决地拒绝了院方让孩子住院的要求。这是什么鬼?明明一家人很担心孩子的病情,却偏偏选择不住院检查和治疗?侯泰觉得自己脑子似乎有些转不过弯来。

“我们就是要院方立即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们现在怀疑医院偷了我家娃娃的肾!”这句话从孩子舅舅的嘴里蹦出来,产生的震撼效果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我们要求立即封存所有病历,以前住院的和这次门诊的,包括所有的检查结果。”

“那就是要走程序了?”侯泰有些憋气地问,“那你们还给孩子看病吗?”

“不看!”魏庆国理直气壮地说,“在你们没给出明确答复前,我们就天天住在这里,但不看病,因为信不过你们。”

“啊?你们不怕耽误孩子病情吗?”侯泰觉得孩子的舅舅越来越不可理喻,他索性将头转向魏庆菊和薛忠实,问,“他不是孩子的父母,说了未必算数,你们俩是不是也是这么决定的?”

魏庆菊低着头,一言不发,薛忠实很笃定地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说:“是的,这是我们全家的想法!”

侯泰觉得这件事情的逻辑明显出了问题。薛德虎一侧的肾找不到了,甚至还有发热及尿血的现象,现在连医院都恨不得孩子尽快住院,边治疗边完善检查,查清楚肾脏究竟哪里去了。孩子的家人却拒绝住院,理由是认准了孩子的肾脏丢在了医院,而院方刻意隐瞒事实真相,在医院没有承认“偷”了孩子肾脏之前,自然不能住院。而如果孩子不住院,医院就根本查不清楚孩子的肾脏到底是怎么“没有”的,由此很可能耽误孩子的病情。

杨副院长抿着嘴,沉吟了片刻,说:“小虎的家长们,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你们是不是发愁住院的费用?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次住院,你们可以先不交住院费,让孩子先检查和治疗,等有了明确结论再说。”

魏庆菊肩膀抽了一下,抬起头,将眼神投向自己的丈夫和弟弟,医院给出的建议非常合理,条件也很优惠,作为母亲,最让她揪心的还是孩子的安危。薛忠实有些打愣儿,他扭头看着自己的妻弟,那表情似乎在说,这样好像也不错吧。魏庆国却摇着脑袋,撇了撇嘴,说:“你们这样做,还不是因为你们有问题?如果你们没有偷孩子的肾,能这么好心,给我们免费治疗?为什么不现在就承认你们有问题,直接给我们赔偿!一个肾值多少钱,你们比我们清楚!”在侯泰的耳朵里,这话明显是强词夺理,胡言乱语,不过薛忠实倒是觉得很有道理,也附和着:“你们别以为我们是乡下来的,什么都不懂,我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从来没听说过医院可以不要钱治病的,肯定是你们心里有鬼才肯这样做的。”

这样谈下去也没个结果,于是按照薛德虎家人的要求,医院只好先封存了既往的病历。等一行人匆匆离去,侯泰把王响叫了过来,低声嘱咐他去问问“张记”旅馆的老板,有没有什么人和薛德虎的家人接触过,因为尽管昨天他们的态度蛮横,还打了曹教授,但基本还是属于医疗争议的正常反应,今天他们的所思所想明显不再合乎常理,很有“职业医闹”的感觉。“职业医闹”和因对医疗不满而产生争议的患者家属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关注点不同,患者家属关注的始终是“医疗结果”,“职业医闹”关注的却是“利益”,当然这利益绝大多数情况下指的是钱,但有些时候却也并非是钱那么简单的事儿,还有其他,如名誉、地位。“职业医闹”其实也分很多档次,最低端的,也是最多见的,便是暴力纠纷,他们往往采取在医院设置灵堂或放置阻碍他人就医的障碍物等方法、打砸设备物资,威胁、跟随、恐吓、殴打,甚至杀害医务人员;而高端的,则绝不触犯法律法规,而是运用歪曲、诱导、编造等手段,伪造证据、偷梁换柱、诋毁名誉……现在侯泰高度怀疑这件事有别人在幕后参与其中,当然,处理这些事,侯泰自己也有高参,那就是他的伯伯,医院的前任书记侯天利。

当王响呼哧呼哧跑回来告诉侯科长,据小旅馆的张经理说,昨天下午的确有个三十来岁、衣着考究的年轻人跑到薛忠实租住的客房里待了大概两个小时左右时,侯泰想这憨憨厚厚、不言不语的王响能发现有这么个“人”就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能在纠纷处理上提高备案等级,没想到王响抹了抹脸上的汗,又提供了一条非常有价值的线索:“张经理说后来薛忠实送那个男的出来,边招手边说,‘晋先生,晋记者,真是太感谢你啦!我们再联系你是往微风报社打电话还是……’前几句听得真真切切,后面就听不见了,所以对方应该是微风报社一个姓晋的记者。”侯泰的眉毛挑了起来,果然,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看着王响胖乎乎的脸上挂着的汗水,侯泰突然很感动,扪心自问,对三个手下,平常他一直比较偏爱余逸阳和司徒敏婷,前者赢在机灵上,凡事一个眼神就能明白自己想让他做什么;后者占便宜是因为背景和性别,不仅是医院中层管理者的亲戚,更是娇滴滴的女孩子,干医安办、接触形形色色的家属,本身就很难,所以就不能要求太严格了。相比而言,王响就比较吃亏,个子高、人魁梧,不是很精明,反应也不够快,所以遇到苦活、累活,有危险的任务,一般侯泰都会派给他。现在看来,人不可貌相,王响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明,而且非常有内秀,或者说是大智若愚,以后真应该多给他机会才对。

现在得到了如此宝贵的信息,侯泰要分享的第一人就是伯伯侯天利。侯书记退休后并没有在家里待着,六十多岁的人,家里还没见到隔代人,闲得难受,于是便去了一家民营医疗机构,帮着管人力资源。对他而言,原来的单位里外里得有千百口人,现在不过才管几十个人,真是驾轻就熟,非常容易,所以当听侯泰唠唠叨叨说到医院里发生的事,尤其是提起那些熟悉的名字时,侯书记确实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他捋了捋头发,将稀疏的白发通过谢顶的部位送到额头的另一侧,耸了耸有些尖锐的鼻子,微微闭上眼睛想了想,随后从无框眼镜后面看着自己的侄子。想当年,这孩子可是两家人的心病,从上学起就不让人省心,学医的课程有多忙,这孩子居然还有多余的精力惹祸!和同学打架也就罢了,竟然还顺别人东西,甚至因为倒腾光盘被学校记过,好容易熬到实习,在第一天就闹出了医疗安全不良事件!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没有真正的废柴,只有放错地方的人。当侯泰走进医安办时,侯书记终于长出了口气。归根结底,侯泰还是个老实孩子,就是太淘,或者说有些“小浑”,但就是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精明劲儿,正好适合解决医疗纠纷……侯书记仿佛看着自己得意的作品,思量着,孩子出息了,自己对一辈子走背字儿的弟弟也算是有了交代啊。

这边侯泰一五一十,将薛德虎的事都说给了伯伯听。平铺直叙的“肾脏缺如”事件并没有令侯书记侧目,这事儿现在没有定论,不必太关注,但当听到曹永维教授被打时,侯天利忍不住皱起了眉毛。等到侯泰提到微风报社一个姓晋的记者后,侯书记的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他嘬着牙,闷闷地说:“侯泰,这事儿你得赶快逐级上报,不仅要告诉安全办裴路宽处长、你的主管副院长杨一峥,还得提醒许明哲院长啊!据我所知,这个姓晋的可不简单啊,他和咱们医院有过节,而且是无法解开的死结。我有个报社的老朋友曾经说起过他,他的绰号叫什么‘鬣狗’,你听听,鬣狗,那可是动物界里知名的‘机会主义者’,光是那哼哼唧唧的奸笑一样的叫声和无与伦比的耐力,就够你们受的了!”

“可不是吗?”侯泰郁闷地嘟囔着,“这人我还没见到,他就已经成功地让薛德虎家人认准了以孩子看病为筹码,逼迫医院从承认‘偷肾’立马赔款或背负耽误孩子治疗的骂名中二选一了。您说这得多有煽动性啊?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侯天利拍了拍侄子的肩膀,说:“你也别太着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和对方谈判的大方向也不是你来定。而且我会尽快和我的老朋友,媒体圈里的万事通,火翼报社的朶思樑取得联系,帮你摸清姓晋的底细,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侯泰刚要告辞,侯书记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叮嘱他说,“见到曹教授时替我问候一下啊,他人很好的,别的外科大夫我不敢保证,就他无论从技术还是人品讲,都绝对不会有任何的纰漏,你就放心大胆地顶着,一定能水落石出,还他和医院以清白的。”

然后呢?然后事情就朝着和以往的纠纷发展顺序完全相反的方向倒插笔式的进展着。小虎的家长从家乡调来了乡里乡亲组成的啦啦队,开始举着写着“孩子的肾究竟在哪里”这样触目惊心字句的牌子,每天若干次在医院里的重要通道游荡。他们并没有打砸东西,也没有再伤害医务人员,更不会在医院的要道长时间停留,他们在不停的游走中表现得理智而悲愤,不仅成功地吸引了几乎所有来院就诊的患者和家属的注意力,而且还上了报纸。当然,第一次上报纸是在《微风晚报》一个不太起眼的地方,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新闻速递信息,记者署名便是晋青朔。如果医院里的人觉得小虎的家人摆了几天Pose之后事情便可以像既往那些纠纷一样,开始步入正常处理程序,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这次薛德虎的事,按照晋青朔的设计已经开始形成可怕的蝴蝶效应,并终将像气象学家洛伦兹所说的“亚马孙雨林一只蝴蝶翅膀偶尔的振动,也许两周后就会引起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那样,在这所百年老医院引发一场威力巨大的“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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