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医院里可真不消停啊,简直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好事不多,坏事倒不少。
虽然我不能算是医院的人,呵呵,谁会认为保洁员是医院的人呢,不过我可是一个已经在这家医院做了十二年保洁工作的人啦!他们怎么叫我来着?资深保洁阿姨……好像就是这个词儿,不仅医院里的每栋楼、每层病房、每扇门、每个走廊我都了如指掌,甚至连每位工作人员我也全都认识,可以说,现在许多年轻的医务人员在医院里还没我认识的人多呢。
嗯,这也难怪,算算看,我拎着墩布、拖着笤帚、握着抹布,在这家医院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边边角角,几乎每个地方都摩挲过、打扫过、擦拭过,怎么可能还弄不清楚门道呢。当然,这家医院我最愿意去的地方,也是心里最割舍不下的地方,就是儿科大楼第十二层的那个重症病房了,对那里的大夫、护士的感情也是最深的。虽然现在的儿科大楼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儿科大楼了,大家都叫它住院部C楼,不过在我心中,它永远都是独一无二的儿科大楼。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眼看着满头银发的张正英教授离开了人世,劳其安主任退了休,洪梅护士长升任了医院护理部主任,武莹莹护士长辞职去了民营医院,苏莫遮主任和杨颖护士长成为病房的当家人……无数生命垂危的患儿躺着进来、走着出去,得以幸运地好转,这一切的一切有时是那么的真真切切,有时又像一场迷迷糊糊无法醒来的梦。
哦,扯远了,还是说说工作的事儿吧。我的这份工作,在一开始,可真多亏了苏医生帮忙,要不是他找了负责医院后勤工作的物业公司经理,他们怎么可能会聘用我呢。每月按时发的一千多元钱,搁在当时那可是救命钱啊,本来觉得山穷水尽的我,全凭着这样一笔相对稳定的收入才撑过来的。后来,医院不仅一直免费给孩子他爸看脑子的病,好多大夫、护士还几次三番地帮着我们捐款、筹钱。慢慢地,孩子他爸的精神真的好了很多,这十来年再也没有发作过。本来这些已经让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万万没想到,就在几年前,医院竟然又在一楼大厅的角上给我们挤出了一小块地方,帮着我们弄了一个小小的花店。我们的生活终于有了盼头!
尽管花店的生意相当不错,我还是坚持兼职做医院保洁员的工作。
你问我为什么愿意一直待在医院里,兼职做一个保洁员?这个我也说不太好。就算是花店不忙的时候,真想兼职多赚点钱,在路边支个早点摊儿或者在超市里当个理货员,收入也不差啊,可我……就是喜欢在医院里待着。也许是因为只有这样才有机会看着医生为患者查房治病,看着护士给病人发药输液。尤其一想到是我把病房的地擦得锃亮,让医生护士还有患者和家属能有个舒舒服服、干干净净的环境,我就特高兴。加上时不时地还能帮着在病房门口拦住闲杂人员,免得他们进入病房给患者造成交叉感染,我的心里就着实有一种满满当当的感觉——那个叫什么来着,对,成就感,有一种成就感。
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的眼里医院就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医生、护士就是“天使”。还有,在心里,我总觉得不能离开这里,要一直待下去,等着,可究竟在等什么呢?我真的说不清。
孩子他爸从来没和我商量过这件事,可我知道,他也不想走,和我一样,也在默默地等着什么……
摘自楚天晴采访录·马福萍篇
清晨,云雾堆砌,天色由此呈现出一片略带混沌的靛蓝。不过才五点钟的光景,马福萍已经蹬着那辆用了五六年的二手三轮车,从几里外的花市拉着刚刚采购的、带着露水的鲜花,直奔位于市中心的那家三甲医院了。暖橘色的路灯灯光将她的身影渐渐揉短又慢慢拖长,好像乖巧的小女孩的眼睛眷顾地盯着妈妈在看,朦胧的“眼波”仿佛流露着关切,不知是在心疼她骑得太快,还是担心这些重物会把她累坏?
虽然已是初秋,晨风中早就有了丝丝凉爽的味道,但这一路的负重骑行,也确实足以令马福萍汗流浃背。今天的花质量真的不错,单说百合,就有白色的美丽百合、橙红的山丹百合、迷人的卷丹百合、非常好卖的香水百合和人气明星黄天霸……估计到不了下午,这些鲜花就会被抢购一空了。想到这里,马福萍边蹬着车边忍不住抿着嘴儿笑了,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儿。说来也怪,自从开了这间小小的花店,她觉得自己不仅认识了很多漂亮的植物,甚至连人也变得没那么老气横秋了:以前路边的树木花草只是眼中木讷的存在,现在却总能在身边绽放美好的景致,素洁的玉兰、艳丽的月季、优雅的梧桐、喷儿香的槐花、高大的白花泡桐……生活果然就像一面镜子,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就会见到什么样的风景,能领悟这个道理可能本身就是世间最奇妙的事情了。
存好三轮车,马福萍将花花草草搬到小推车上,然后拉着这些芬芳的植物走进医院大厅。站立在大厅门口的保安早就和她非常熟稔了,不仅打了招呼,还帮她掀起了厚重的透明塑胶门帘。马福萍边道着谢,边打开花店玻璃门上的U型锁,顾不得擦擦脸上的汗水,立即开始着手整理起鲜花来。相对娇气的花儿要细心地放进门旁的那台老旧的立式保鲜柜里,并且必须注意与昨天剩下的那些“陈”花儿区别开来,而比较“大路”一点或更为应季的花朵,则要一扎扎按照标牌分别插到若干个半米高的白色塑料桶内,像满天星、勿忘我这类的“配花”,得单独放在整理花束的台子边。马福萍的手脚特别麻利,动作也相当娴熟,看得出这些流程对她早已是轻车熟路了。
在把几捧香槟玫瑰放到中间货架上的桶中之后,她终于可以喘口气,腾出时间来一笔一画将今天进的货、付的货款逐一登记在账本上了。无意间抬起头,她又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赶忙起身从挂钩上抓起一块干净的小方巾,快步走到玻璃门旁,边哈气边细心地擦拭着门上贴着的那四个宝蓝色的大字——馨恬花店,擦完后往后倒退了几步,站在门后上下端详了片刻,这才满意地吁出口气,用手捋了捋黏在额头的发丝,拿起帆布书包,走出花店,转身再次将玻璃门锁好。这时正好是早晨六点半,一束秋日明媚的阳光从外面斜斜地照射了进来,将花店玻璃门上贴着的一行红色小字映得更加鲜艳——“馨恬花店营业时间:上午9点至下午6点”。
马福萍一天的生活作息很是规律。凌晨4点半去花市进货,早晨6点半回家张罗早餐,上午9点到医院打扫卫生,晚上5点收工后回家做全家人的晚饭,除了一些特定的假日、节日以及偶尔遭遇极端天气的干扰,基本上日日如此。马福萍的爱人王自清则负责全天照顾花店的生意,只不过,从这个月起,老王又多出来一项非常光荣而艰巨的任务,那就是接送他们家的宝贝儿子小馨安上下学。为了能让老王按时去接馨安,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决定以后马福萍5点钟下班后便过来接替老王看着花店,直到6点花店打烊。
其实花店关门早点儿或晚点儿本来没太大关系,但夫妻俩还是希望能多赚一点点钱贴补家用。更重要的是,每天晚上5点55分,都会有人来这里买花,而每次买的,都是当天卖剩下的最贵的花。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年左右了。虽然每次来买花的并不是同一个人,不过基本上会固定在一男两女三个人身上。对此,夫妻俩百思不得其解,但却又不好意思多嘴深问,只能在心里默默感谢老天的眷顾,因为如果这些昂贵而又娇气的花当天没有卖出去,转天多少都会有些变色,变得不太好出手了。所以,无论刮风下雨,夫妻俩一定会坚持到晚上6点再关闭花店的店门,当然,他们并没有因为每天晚上都会有人买走剩下的那些最贵的花,便随意增加这类花的进货。也许,生活在相对不如意境地的人们所秉持的善意,往往并不比位高权重的人少。生活永远都不会是轻松惬意的,经过这十几年的努力,加上最近这几年出乎意料的好运气,现在居有定所,马福萍已经觉得非常满足了,一家三口不仅日子过得不像之前那样紧紧巴巴了,甚至还在离医院几个街区开外的老旧居民小区里购买了一间十几平方米的独单。虽说房子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样子老旧、面积很小,但毕竟那是正儿八经的住房啊,而且配套的菜市场相当不错,附近竟然还有一所市重点小学。
提起这套房子,马福萍也是满心欢喜。早先就夫妻俩的时候,即使是睡路边也没什么关系,但带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可就不一样了。无奈之下,他们只得求助于自己的老朋友苏莫遮医生。提起苏莫遮,马福萍和王自清的感觉早已不是患儿家属对医生的那种感情,这种情感甚至超越了亲戚朋友,就像……家人。没过多久,苏医生住的那个小区里有户人家想卖房子,住了几十年的老房主不仅认识苏医生全家,而且那家人马上就要出国,不想在办理手续上浪费时间,于是便做了顺水人情,贱卖了这套房子。即便如此,夫妻俩还是拿出了全部的积蓄,又借了8万元的外债,这才得到了这个“家”。
究竟什么叫家呢?无论是敞亮的别墅还是斗室蜗居,能被称作家的地方,一定得住着自己最在乎、最关心、最爱的人。只有这样,“回家”的感觉才永远是快乐的,想到“家”时才会有发自内心的温暖。现在,拎着早点的马福萍正乐呵呵地站在自家独单门口,准备拿钥匙开锁,没想到屋门一下子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眼睛乌亮的男孩子侧着脑袋确认了一下,然后迅速摘下门锁里面的铰链,跑出来接她手里的豆浆和油条。
“安安,当心烫到!”看到已经穿戴整齐的儿子举着早点往屋里走,马福萍忙不迭地嘱咐着。
“放心吧,妈。”小馨安边把手里的东西放到饭桌上,边回答着妈妈。
马福萍的儿子王馨安今年刚满七岁,个子发育得比同龄的男孩子稍矮一些,身子也相对单薄,但却相当聪明、懂事。之前还没上学的时候,他会经常跑去医院帮着爸爸卖花、算账,小脑瓜特别好使。如果遇到探视患者的人购买花束或花篮,他还会自告奋勇帮着人家把花送到病房,一来二去,小馨安和医院里的许多医务人员也都熟络起来。
“安安,书包收拾好了吗?”马福萍一边剪开塑料袋往碗里倒着豆浆,一边有些不放心地问。
安安正在厕所里洗手,听到妈妈唠叨,赶忙使劲点了点头,说:“妈,别担心,昨天晚上我就收拾好啦,我还预习了今天老师要讲的课文了呢。”
“好孩子。”看着儿子乖巧的样子,马福萍心里美滋滋的,别看一家三口住在不过十多平方米的小小的直门独单房里,她并没有觉得屋子局促,反倒很喜欢这种心被幸福填得满满的感觉。要是安安的姐姐看到弟弟这么听话,不知道会多开心、多疼爱他呢。一想到这里,马福萍旋即愣了一下,赶紧把心里的念头按了下去,生怕顺着这个想法一路下去,会在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内心深处掀起波澜。为了调整心态,她朝卧室里看了看,提高嗓音招呼着:“孩子他爸,快来一起吃早点吧!”
“来了,来了。”王自清高大但有些佝偻的身影,伴随着鞋子在水泥地上轻轻的拖拉声,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背着手,面带微笑,有些神秘兮兮地看着准备吃早餐的母子俩,脸上的眼镜片一闪一闪的,镜片后的眼睛里溢满了孩子气的兴奋。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之后,王自清微微抬起下巴,透过有些油乎乎的镜片眯着眼睛看着馨安,说:“儿子,看看爸爸送给你的开学礼物……”随后像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拿出来一个条纹花色的咖啡色书包。
小馨安瞪起眼睛,直直地盯着书包看了半天,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了看爸爸,又转脸看了看妈妈,随后伸出小手把书包接了过来,果然,正是他心仪已久的迪士尼的那款英伦风双肩背书包。“谢谢爸爸,我爱爸爸!”小馨安抓着书包一下子扑到爸爸的怀里,差点碰洒了桌子上的豆浆。
王自清张开双臂搂着儿子,宠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声音里有些歉意,说:“对不起,儿子,爸爸给你买晚了。”
两周前,馨安和爸爸去商店里买开学后要用的文具。当时孩子看中了这款漂亮的书包,但并不昂贵的价格却让王自清很是犹豫,他想了半天,还是对馨安说:“儿子,妈妈已经给你缝了一个新书包了,上面还绣了好几朵向日葵呢,咱还是拿钱买铅笔盒吧。”
馨安听了之后什么都没说,听话地微微点了点头,但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明显盛满了失望。
转眼开学好几天了,一切还算顺顺利利的。没想到昨天中午,原本应该在学校吃完午饭待在教室里自习的孩子突然跑进了花店。虽说花店和学校之间并不算远,但儿子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满面汗水的样子,着实吓了王自清一跳。“儿子,我不去接你,你哪能自己跑出来啊?怎么学校也不管着点啊?”王自清赶忙把盛了面条的饭盒放下,担心地问,“出什么事了吗?”
馨安对爸爸说:“我刚才在学校里玩儿,不小心自己摔了个大马趴,把裤脚刮破了,偷偷溜出来,想找您要针线补一补,主要是怕妈妈看见了会担心。”
王自清半信半疑,把针线包递给了孩子,心里不由得叹息,唉,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儿子不仅会自己买菜、煮饭,还会缝缝补补,这哪是男孩子该干的活儿呢。的确,王馨安从五岁开始就会自己补衣服了,不过这一次,从不欺骗爸爸、妈妈的他还是说了谎话。接过针线包后,小馨安躲到保鲜柜后面开始认真地缝妈妈给他手工做的书包。原来,上午最后一节课结束时,同班的小朋友趁馨安不备,一把拽走了他的书包,然后把它举过头顶,边跑边叫:“快来看啊,快来瞧哟,这就是土老帽儿的书包!”
眼看着书包里的课本七零八落地往外掉,铅笔盒也露出大半个,王馨安赶忙拔腿就追,追上后便和对方拉扯起来,结果新书包就被撕了一个口子。小馨安并没有觉得特别的委屈,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被别人嘲弄,他知道他的家就是比别人家穷,而且他还知道爸爸原来就有病,家里的生活很不容易,所以面对同学的奚落,唯一令他害怕的,只是这件事一旦穿帮会让爸爸跟着着急,会令妈妈心里难过。于是,他决定趁着中午午休的时间跑到花店里来,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书包缝好,就万事大吉了。只不过,儿子在保鲜柜后面“鬼鬼祟祟”的举动其实早就被父亲看在眼里,王自清没多问什么,但是心中非常酸楚,他在自责没有给孩子一个快乐、开朗的童年。就在那时,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个书包给孩子买回来。
吃完早餐,看到馨安依旧背着妈妈手工缝制的书包准备去上学,夫妻俩很是诧异。馨安忽闪着乌亮的眼睛,很认真地说:“爸、妈,昨天下午我们班主任国老师在班会时间,举行了一个‘最美书包’评比活动,在投票前,国老师让每个同学都介绍一下自己的书包。我说,我的书包是妈妈亲手做的,蓝色的书包是天空的颜色,上面的向日葵就是我们全家的笑脸……国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夸奖我的书包非常美,因为别的同学的书包有的是相同的牌子,有的样子或颜色差不多,只有我的书包是独一无二的。国老师还说,现在手工制作是一种‘时尚’,连她自己用的包包也是自己编的呢!所以我的书包最后成了全班票选出来的‘最美书包’。所以,我想还背这个书包,爸爸送给我的书包,我会好好收藏,等我考试得了双百再用,作为奖励,好不好啊?”
那一刻,马福萍的心里堆砌了说不出的感觉,仿佛又看到了女儿馨恬眨着明亮、纯净的眼睛,朝她露出懂事的笑靥,泪水不知不觉间遮挡了眼眸,模糊了王自清牵着儿子那一大一小亲昵的身影。
上午九点,馨安正在上第二节课,王自清的花店刚开门便迎来了第一位客人,而马福萍已经在认真擦拭着病房的楼道了。对这一家三口而言,能靠挥洒汗水努力付出,获得平平静静的生活,已是命运的眷顾,算得幸运人生了,要是真能这样一辈子该多好啊,偏偏这种平静是如此脆弱,总会在不可预测的时刻被肆意打破……
转眼上午过去了大半,当马福萍握着墩布杆低头擦地擦到最后一个病房的大门口时,墩布游走的区域前出现了一双质地相当好的皮鞋。在她的保洁工作中,这种情况经常会遇到,因为许多人走路时并不会刻意观察四周,尤其是在医院的病房里,经常注意不到脚下保洁人员的清洁器具。她只得立即收住墩布,随即身子往一旁侧了侧,将通道的大半让了出来。镜子面似的皮鞋依旧停在面前,似乎不知该何去何从。马福萍只好抬起头,于是见到了皮鞋的主人,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男子正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被盯得莫名其妙的她觉得自己可能让人感到不舒服,最好还是退到一边儿去,于是转身便走,没想到却被对方叫住了。
“大姐,能耽误你几分钟,问件事情吗?”年轻男子带着一副设计得略微有些夸张的彩金眼镜,镜片的反光令马福萍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神,即便如此,隔着镜片她也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的审视与寒意。
“您……有什么事?”马福萍明显不太愿意和对方交谈。
“这里说话不太方便,能到电梯旁请教点事儿吗?是……关于你儿子的事。”年轻男子好像故意想试探一下对方,在音调上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话的分量。
马福萍的心里咯噔一声,她赶忙示意对方自己要将大门口的地全部擦完才能跟着他走,随后便加快了节奏用力擦拭起地面。
大约五分钟后,他们来到电梯前,这是一部货梯,一般情况下没有什么人会使用,刚好可以静下来交谈。
年轻男子把手插到裁剪得体的西裤口袋里,低声问:“你姓马,对吧?你有一个7岁的儿子,不过据我所知,这个孩子并不是你和你丈夫所生。”
马福萍微微垂着头,额头和鼻尖上挂着晶莹的汗水,她将满是茧子的双手绞在一起,门牙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这副表情也许本身就是一种告白,年轻男子的鼻孔里“嗤”了一声,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是这样的表现。他歪着脑袋盯了她一会儿,继续压低声音说:“你和你丈夫是在孩子几个月大的时候得到的他,也许算是‘收养’,但……这并不是我关注的重点。”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马福萍肩膀一颤,霍然抬起头来,眼角的鱼尾纹瞬间变得深了很多,睁大的双眼飞起几缕红丝,直愣愣地瞪着对方,而这正是对方想要的效果。
年轻男子将头歪向了另一侧,说:“我只想问你,这孩子是不是你从这间医院里得到的?”
马福萍觉得心哆嗦了一下,头随即又无力地垂了下去。有些事,该来的总会来的,但令她无法接受的是,这些年来她不肯离去难道就是在傻乎乎地等着别人过来夺走他们夫妻俩的宝贝孩子吗?她最想弄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眼前这个穿着高档皮鞋的年轻男子究竟是什么人?!
“你不用担心,”年轻男子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安慰,反倒有些无所谓的感觉,“我不是孩子的家人,也不是私人侦探,我是报社的记者。据我所知,在十二年前,你的女儿死在了这家医院的儿科重症病房,而在六七年前,你们收养了这个男孩,这个男孩当时是被遗弃在这家医院药房门口。现在,你能把这里面的故事,仔细讲给我听听吗?”
在对方的陈述里,提到了这家医院、重症病房、女儿、男孩、遗弃……许多情节都是正确的,但关键的地方和决定事情走向的细节,却又完全缺失,马福萍心里的不安已经膨胀到让她的胃胀痛、肠翻滚的地步了,她不得不将身体靠到电梯旁的墙壁上,一股寒意从背后传递到前心。
“也许时间确实有点久远了,你需要仔细回忆一下?”年轻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塞到马福萍的手中,冷冰冰地说,“这上面有我的电话,今天下午3点前我等你电话,如果你不肯说,我会用笔替你说的。”随后,那双漂亮的皮鞋转身离开了。
最后那句近乎威胁的话,使马福萍的脑子里好像有几十张牛皮鼓在咚咚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干涩得仿佛已经不会转动了,冰凉的手心里握着满把冷汗和一张被她攥得发皱的烫金名片,低头望去,那上面只有几行刺眼的字:“微风报社,高级记者,晋青朔,电话157……”好吧,至少,她还有5个小时的时间仔细思考,怎么应对眼前的这场重大危机。自从女儿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近乎绝望的感觉了。遇到这种事,按说,她应该第一时间去和丈夫商量,但她真的不敢去触碰王自清的伤疤,害怕由此会让他旧病复发。
虽然吃了半辈子的苦,但马福萍至今也不后悔嫁给王自清,就算他在乡里乡亲眼中只是一个除了会读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戴着一副眼镜的笨人,就算他们失去了宝贝女儿,她依然喜欢他。不过在别人的眼里,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灾难,仿佛在错误的时间登上了错误的马车,穷也就罢了,但后来完全失控,一切都混乱而危险,不幸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先是丈夫遭遇了车祸,与留在脑子里的血块和异常的精神状况相比,连骨折后留下的跛脚都不那么可怕了;接着女儿得了重病,由于发现过晚,失去了救治的机会。在这个求医问药的过程中,他们和这家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
如今,多亏了这家医院的诊疗,王自清的精神状态已经相当稳定了,可如果像今天这位年轻的记者这样和他大谈特谈“女儿、儿子”的事,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次精神崩溃呢。思来想去,马福萍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只得慌里慌张奔向住院部C楼第十二层的儿科重症病房,因为那里有苏莫遮医生,就像以前一样,只要是遇到令她感到无望的事,她第一个想起的人一定是他,第一个去求助的人也一定是他。
就在马福萍慌张地去找苏医生商量她遇到的可怕难题时,一只白皙的手推开了馨恬花店的玻璃门。此时,已经接近中午时分,一般在这个时间段来买花的人应该是很少的,因为医务人员和患者都要休息的,王自清边好奇地琢磨着边站起身来招呼客人。走进花店的是一个留着日式中长发的女孩儿,二十出头,面庞精致,眼睛不是很大,但却灵动迷人,可能多少化着些淡妆,但妆容绝不过分,加上笑容甜美,让人看着便觉得非常亲切。她朝王自清点了点头,问:“老板,这里有鹤望兰吗?”
“鹤望兰,有的。”王自清马上回答,并随手取出一枝让她看看质量是否满意。
按理说,鹤望兰的花期应该是在冬季,但现在大棚种植技术已经非常高超,让花儿在何时怒放基本上可选、可控。今天的鹤望兰花梗粗壮,佛焰苞色泽艳丽,上面的紫红、橙黄、碧绿、暗蓝无不鲜妍动人,造型宛若独立枝头、翘首远眺,骄傲得鸟儿一般。这个花店果然如传闻一样,价格公道、花儿新鲜,女孩子大手笔地一下子买了十枝。
王自清挑出了十枝最好的鹤望兰,问:“是用花泥插花还是做成花束?”
对方想了想,反问:“您觉得呢?”
“鹤望兰单枝漂亮,但如果只是包成花束,回去插到花瓶里,放在一起会觉得凌乱,而如果用花泥做好造型,则看上去会比较舒服,而且两种方法包装的价格是一样的。”王自清认真地回答。
“好,那就麻烦老板帮我用花泥插个造型吧。”女孩的话音未落,玻璃门外便呼啦啦走过一群面色凝重、神色悲戚、充满愤懑的人群,其中有几个人还举着大小不一的牌子,牌子上面写着“孩子的肾究竟在哪里”之类的字样。“这是什么情况啊?”女孩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老板,您知道这些人是冲着什么事来的吗?”
拿着剪刀正在初步修剪鹤望兰枝杈的王自清头也不抬,叹了口气,说:“唉,这事儿您还真问对人了。我在这儿有好多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的确多少知道一些。有个孩子,叫小虎,一年前住在儿科大楼的十一楼,当时还不到五岁,因为家长骑车带着他回家的时候遇到了车祸,结果孩子倒栽葱摔进了田里……哦,对了,您这花是送给谁的?”嘴上虽然说着话,王自清的手里一直忙乎着,一刻也没闲着。
女孩眨眨眼睛,说:“给我闺蜜——好姐姐——的礼物,一位年轻的人民教师。”
“哦,那这花选得好啊。鹤望兰的花语有几种解释,其中一种,代表着美好的友谊。您的好朋友是老师啊,好,我一定给您插得漂亮点,医生、护士和老师可是我最尊敬的人。”王自清取出一块浸好了水的油绿色花泥,端端正正放到一个桃子造型的竹器中,随后开始高低错落、疏密有致地将鹤望兰插了下去,并继续不紧不慢地陈述着,“说到哪里来着?对,小虎当时伤得很重,他家里人说,跑了好几家医院看急诊都被拒绝了,等来到这家大医院的时候,孩子已经差不多快不行了。常言道,治病救不了命,据我看,医院这地方还真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的。不过小虎的命就算不错了,多亏当时是大白天,医院人手齐,为了救孩子的命几乎调动了儿科的全部力量,启用绿色通道,检查、输血、紧急手术……拼了命地抢救,光血就用了好多袋子,还切除了脾脏,最终才转危为安,保住了孩子的性命。其实这些医学上的东西,我说不太清楚,不过因为自己孩子得过重病,所以一直在偷偷看些医学的书,多少知道一些这方面的常识和术语。”眼看着花已经差不多都插好了,王自清看了看买花的主顾,却见对方正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让他就此打住的念头,于是便接着说了下去。
“医院当时给小虎接诊的是一个专家团队,其中负责手术的主刀医生是小儿外科的曹永维主任,那可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专家了,别看他跛着脚,手法可是超一流的,他和其他医生经过会诊,很快就给出了初步诊断,其后做的手术也很成功,术后孩子住进了重症病房,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照顾,最终康复出院了,术后除了回来复查过一次,小虎就再没有到医院来过。就这样,孩子一天天长大,病情好像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转眼就过去了一年。”
“没想到,就在几个星期前,小虎突然出现了发烧、腰疼的现象,全身特别没劲儿,还有一些皮疹,于是3天前又到医院来看病,当时门诊医生就建议他们尽快住院详细检查,不过这对儿夫妻想先在门诊看病,等初步化验检查结果出来后再决定是否住院。要说呢,谁家摊上这事,这么折腾也是够呛,据我所知,小虎家也不是多富裕。结果,超声、CT检查后发现孩子不仅切除了脾脏,还有一侧的肾脏也没找到,现在这些症状据说和感染有关。这样的结果,家属根本无法接受,他们要求院方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喏……就是刚才那些人啦。”
王自清把插好的花束递到女孩的手中,对方笑眯眯地接了过去,赞叹道:“呀,还真是漂亮,谢谢老板,为什么选择了一个桃子造型的篮子啊?还有,这钱先给您,我朋友还得等会儿才能下班休息,我能不能再在您这儿坐会儿,和您聊聊天呢?”
“哦,好的,您坐吧。”王自清顺手递给她一个硬塑料凳子,“您不是说给当老师的朋友吗?我觉得老师教学生,桃李满天下嘛,所以选了这个比较少用的桃子造型的篮子,要是您说给医生选礼物,我就会选心形的。”
女孩儿眼睛亮了一下,把花放到脚边,问:“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医生是用心在照顾患者啊。”王自清把钱收好,在本子上记了账,一字一顿地说。
“那您觉得这件事儿医院有没有问题呢?”女孩似乎有意无意地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王自清搔了搔头皮,有些闷闷地说:“我说话可能不够中立,所以……我当然觉得医院没问题。”
“为什么呢?”对方有些好奇地问,“您为什么说话不能保持中立呢?”
“医院是国家的,这里面没我的股份,我帮着说好话也不给我发工资。”王自清瘪着嘴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说几句公道话,至于公道不公道,您自己掂量。我向着医院说话,是因为医院里的大夫、护士我基本都认识,他们可真的特别不容易。就我这个店,每天按点儿开门关门,周六日休息,还累得我腰酸背疼呢,而这医院里的科室可是永远不会关门,要想保证这样的全天候服务,您知道得有多少医务人员不眠不休的吗?”王自清搓了搓大手,看着身边的香槟玫瑰,说,“您说,谁还没个三灾八难的?吃五谷杂粮,人都会生病。病人来医院是寻求帮助的,不过这病也不是医院造成的不是?医生、护士又不是神仙,哪能吹口气儿就能让病得不行的人立马没事儿了呢?现在一看到来医院瞎折腾的人,我就觉得奇怪,怎么在商场里买到假酒,坑害了人,没人敢去砸商场呢?怎么在开发商那里买了特别贵的楼房,发现质量有严重问题或者尺寸缩水这样的事,没人拿着刀去找开发商呢?怎么一到医院来,治好了嫌贵,治不好就连打带砸的?反正我就是特别感谢这家医院,尤其感谢医院里的儿科医护人员……”
当楚天晴抱着鹤望兰离开医院时,正是日正当午,不过走在街道上并没有让人感到暴晒,这倒不是因为这条街道的绿化有多好,而是近些年来困扰着许多地区的雾霾大大衰减了太阳的威力,有时,即使在飞机上看到的是云层之上的晴空万里,一旦穿过云层,便会坠入呛鼻、迷眼,无边的PM2.5之中。
作为动不动就驾车出游的有车一族,楚天晴觉得自己已经很少有机会迈开原装配备的两条腿在陆地上行走了,所以现在的她很高兴能有机会享受一下漫步在街边的感觉,而她放弃开车过来的理由之一,便是在这附近根本无法找到停车的地方。
从医院到这所市重点学校鼎树小学,步行也就需要十多分钟。虽然这里也算是市中心,基本与那条穿越都市的著名河流相平行,但却属于主干道的阴山背后,周边基本上都是老旧的建筑,甚至很多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居民区,而鲜少有高大的新楼群,毕竟这里的地价太贵,人员居住又过于密集,加上还是学片区,光拿地的价格动辄就是几万元一平方米,所以如果想在这里清出一片楼盘重建,估计没有几个开发商能有一掷千金、豪气干云的气魄。
限于当时的社会经济发展情况,这里留下的街道都相当狭窄,如果有两辆车相向而行,估计就得错车而过。于是,有关部门不得不将这里规划成单行道,这样一来,虽然对于路途生疏的人而言非常容易一圈一圈乱绕,但却有助于防止交通拥堵、确保人车安全,但不幸的是,没有可以停车标志的单行道,路边莫名其妙泊满了违规停靠的小汽车,有些人又乘机自己干起了路边停车场的生意,于是借助收费,违规变成了默许,“肠梗阻”的单行道竟然变得比原来更加拥堵不堪。
路上一楼临街的住房基本都已变成商铺,说是商铺,算是恭维,其实最多只能算是各种小门脸而已。一间斗室,开个窗口,便能日进斗金。有主打各种吃食的,从中式早点烧饼鸡蛋、煎饼馃子、肉夹馍、云吞豆浆、大饼到西式早餐火腿、培根、三明治、汉堡包、各种可乐,从经典盒饭鱼香肉丝到创新盖浇饭再到饺子、烧卖、包子……除了各种食品外,还有很多贩售文具、玩具、音像制品的小店。貌似现在社会上,各种商业运作就属孩子的钱最好赚。
原本想享受一下怀旧的情愫,在建筑风格上颇有穿越上个世纪风范感觉的环境下,细细品读一个人在寒蝉窸窣、蟋蟀吟秋的午后漫步的浪漫,却不想满眼都是涌动的浮躁与无奈的纠结。这条街的树的确都是几十年的老树,但却没有“萧萧送雁群”的风雅,更没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迷人。凡是卖饭食的小店门前,都泥泞不已,不仅一地菜叶,有些店主更将油腻黏稠的液体随意泼在路边,甚至散发着一阵阵酸腐的气味,令人作呕。
更要命的是现在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学校门口早围了一圈圈的车辆,可谓川流不息。没有亲自接送过孩子上下学的人,可能根本无法想象现场的火爆与刺激。虽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走到这里的楚天晴还是被吓了一跳,心想真不知道这样拥堵狭窄的道路,家长们是怎样将这么多的车子开进来的,转念又觉得没准在不久的将来,有必要在《火翼日报》做一个“倒计时4380天,看从小学一年级起他要走过的漫长取经路”这样的特别策划。
捧着鹤望兰的楚天晴,耳畔回响着王自清的话,脑子里想着采访策划,眼前却已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留着利落短发、气质干练的女孩儿正站在学校门口,和孩子们道别。楚天晴朝着她大声招呼:“嗨,姐姐,我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