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牧羊从睡梦中醒来,右手握了握,什么也没有,昨夜他是抓着李一凡的手入眠的。枕边传来平静而顺畅的呼吸声,牧羊扭头看了看,李一凡脸色平静,说不上有什么表情,但确有一种令人迷恋的感觉散发出来,如今牧羊就是受感染者。
他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出去,穿过客厅走到屋外,掬一把清水洗了脸。太阳还没有升起,东边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雾气薄纱似的从山里腾起,一半留在山坳,沉积得越来越厚,一半飘到山顶,在天光里消散。薄云被拉成长长的丝,堆在天边,底部已被染做金黄。
山还在沉寂,还是一片黯淡的颜色,四下里也是一派肃穆。然而这并不使人害怕,山是厚重而慈爱的,她虽不善于表达,但作为她的子民又如何能不了解。
晨起的风是温柔的,带着清新的气息。树梢在轻舞,她来了,拂过你的面颊,俏皮地揉乱你的头发。在你伸手抚摸她之前,她又忽地离开,不顾你的挽留,顺便带走了你心底不知生于何时的一丝浊气。
远远的有鸡鸣声响起,这常被看做日出的预报,然而乡下长大的孩子知道,鸡是从半夜开始打鸣的,尽管那是间歇性的,远不如黎明时候叫得欢。不远处已有灯光,那是早起的人家户,这不是说未曾亮灯的人家没人起床,乡下人总是随破晓的鸡鸣而起的。
“真美!”李一凡的声音突然响起,牧羊赶紧转过身去,见她裹着一身睡衣,正眯着眼睛看着东方天空。晨光洒在她的面颊上,照着她睡眼惺忪的样子。牧羊看得有些呆了,几个画面来突然挤进他的脑海——Y广场的晚霞、寒假里快餐店的阳光、去道馆回来当晚的那条青石板路……
“发什么呆呢?”李一凡盯着他,脸上故意带些愠色。
牧羊扫了她几眼,觉得多少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这是不知道如何形容的美,心内觉得不如调侃一句,于是开口便说道:“姑娘,你没穿内衣。”
李一凡闻言斜着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不以为意的眼神,甚至还颇为自傲地挺了挺胸。
“怎么不多睡会儿?”牧羊问道,他觉得李一凡许是认床,换了地方没睡好。
“哼,一个人偷偷起来看日出不叫我。”
“不着急这一天,明天,后天……”牧羊笑着说。他忽而感觉内心很空灵,似乎被这晨风一吹,就什么也不想去争了,“先洗脸吧!我给你做早餐。”
“中式的西式的?”李一凡并不特别在意早餐,或者说她现在不在意,和谁一起吃才显得尤为重要。
“你想吃什么?”牧羊问道。
李一凡略微思索:“小笼包,烧麦也行!”
“这个今天来不及准备了。我们早上吃西式的,其他的中午再仔细准备吧。咱们早上吃麦麸面包、煮鸡蛋配牛奶怎么样?”牧羊心里盘算着给她准备的早餐得有些变化,固然自己觉得自己准备的早餐也许对她的身体比较好,但是吃自己想吃的,吃得开心也同样重要。
“切,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李一凡白了他一眼说道,“还不如我来煮。”
“那今天早餐你来负责吧!”牧羊顺嘴说道,随即觉得这样不对,她要发火的。然而立刻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心里笃定她不会生气,说不出来具体的理由,大约和她的相处已经到了这样的阶段。
“反了你了,我……”李一凡本想说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不就等于说他是自己的用人吗?自己与他住在一起,与他一起做饭也是应该的,于是改口道,“我可以负责煮鸡蛋。”
“嗯,好,那面包和牛奶就我负责。”说罢牧羊开了伙房的门,进屋没到两分钟又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李一凡身边看着她洗漱。
李一凡捧几捧清水洗了脸,半侧着身子伸出手来。牧羊了然,赶紧进屋拿了毛巾递给她。
“说吧,又有什么事?”李一凡一边擦脸一边问道。
“没什么,就是等你和我一起做饭。”
“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李一凡白了他一眼,捏着毛巾就往屋里走。
“凡,”牧羊跟上去,说道,“我只买了一个炒锅,所以得用炒锅煮鸡蛋了。”
“那怎么了?难不成炒锅不能煮鸡蛋?”李一凡反问道,“你想说什么?每次你这样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牧羊只好坦白道:“好吧,面包和牛奶都是现成的,所以今天早餐唯一要做的就是煮鸡蛋。”牧羊
“原来我挑了个最辛苦的工作,真是命苦,唉!”李一凡了然,幸而煮鸡蛋并不是个辛苦的活。
“要不我来煮好了。”牧羊试探着说。他可是知道,李一凡从来不做饭的,煮鸡蛋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
“我现在在这里是什么身份?”李一凡问道。
“嗯?”牧羊一时间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故而试探般地回答道,“半个主人?”
“半个?为什么是半个?”李一凡不解,人哪有一半一半来算的。
牧羊心里忽而倍感轻松,调侃道:“姑娘别着急,你的名字还没上我家的户口呢!”
李一凡闻言一脸嫌弃的说:“懒得和你扯,我和早饭还有个约会。”
“诶嘿,巧了,我和早饭也有个约会,没想到竟然是一场三角恋。”
李一凡白了他一眼没再理他,一心放在早饭上。她可是清楚,真要让牧羊侃起来,他能把天给侃破。牧羊见她如此,也不再口花花。
煮鸡蛋虽则简单,但是也同样容易出错。李一凡放鸡蛋入锅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一个,从腹部开了一道裂口,好在内膜包着,不至于让蛋清流出来。
煮了差不多八分钟,牧羊就捞出来一个,李一凡很是不乐意,让他不要瞎掺和。又过了三五分钟,李一凡才关火,把鸡蛋放在碗里用冷水降温。牧羊在这里又与李一凡不同,他不乐意用冷水,只把鸡蛋放在桌上。
等了一分多钟,李一凡从碗里把鸡蛋拿起来,满意地点头说道:“吃饭吧!”
牧羊给李一凡拿了碗筷,用碟子盛了面包,倒了两杯牛奶,然后就仔细地剥鸡蛋,可是鸡蛋内膜粘在蛋白上,剥起来有些费劲。
李一凡看着他皱了皱眉头,拿起面前的鸡蛋,轻轻松松剥得干干净净,这才挖苦道:“还以为你多厉害,鸡蛋用冷水泡过更好剥都不知道。”
“我比较笨。”牧羊没有多做解释,只是专心剥鸡蛋。他不爱吃用冷水激过的鸡蛋,总觉得味道要差一筹。
李一凡撇着嘴,看着牧羊小心得跟什么似的,心想剥一个鸡蛋你至于吗,哼,我很不满意。
“好了。”牧羊把剥好的鸡蛋递给她,“尝尝味道怎么样?”
“不要,我有。”李一凡把鸡蛋掰开,说道,“我不喜欢吃蛋黄,你把它吃了。”
“好。”牧羊把蛋黄拨到碗里,有样学样地掰开鸡蛋,还不忘给李一凡看上一眼,“要不要多吃点蛋白?”
他以前也不爱吃蛋黄,总觉得吃在嘴里觉得干,然后就会有很恶心的味道,食之难以下咽。但近两年,他忽然觉得蛋黄比蛋白更好吃,他总不知道为何他的口味会发生这样的转变,如今找到了理由。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总有它发生的原因。
“哼,我才不……”李一凡本欲拒绝,看了一眼牧羊手里的鸡蛋就犹豫了,再看一看自己手里的,她感觉似乎不是同一个品种的鸡蛋。牧羊手里的像是琼玉一般,滑滑嫩嫩的,自己手里的充其量是块豆腐,而且是块板豆腐。
“那我自己吃吧!”牧羊心想这倒也是她的性格,就不再劝她。
“诶,我还没说完呢!”李一凡又不乐意了,她把自己手里的蛋白递给牧羊半个,“我才不占你便宜呢!我用半个蛋白换半个蛋白,公平公正。”
说罢她尝了尝自己的鸡蛋,又尝了尝牧羊的,这便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想——不是同一种鸡蛋,味道根本不一样,可是明明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的。
“怎么会这样?”李一凡大为不解。
“会什么样?”牧羊倒是不知道她突然在疑惑什么。
“你怎么不吃?快咬一口。”李一凡看着牧羊手里的鸡蛋,食指大动。
李一凡话音未落,牧羊就一口吞了手里的半个鸡蛋。谁知还没待他仔细嚼,李一凡就又开口说道:“诶,你,谁让你全吃了?”
“不是你让我吃的吗?”牧羊差点没把鸡蛋吐出来。他感觉自己思想有点跟不上,上一秒她还催自己快吃,下一秒又嫌自己吃得快。
“我让你咬一口,没让你全吃啊!本来还想跟你换,现在倒好!”
牧羊把鸡蛋咽下肚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担心我饿了,让我快点吃。”
“算了,你……为什么你的鸡蛋比我的好吃?”李一凡也不过多纠结,反正她换来的半个鸡蛋还没吃完。
“因为煮的时间短,煮太长时间鸡蛋会老。”牧羊解释道。
“那你刚才不跟我说!”李一凡先是说了他一句,转而又夸他,“既然你这么会煮鸡蛋,那以后煮鸡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哎呦,我、我,我——”简简单单说一句话,牧羊开口却先吐出三个我字来,“真是受宠若惊啊!”
“吃吃吃——完饭我们干啥?”李一凡可不会放过得来不易的调侃机会。
“打—打—打个电话给雅楠怎么样?我们去买食材,然—然—然后邀请她来做客。”牧羊心道你学我,无所谓,我能沿着这条路走到黑。
“正常点!”李一凡稍带点吼的语气说道。
“哦!”牧羊安静低头安静地吃面包,他心里可是清楚,再反抗对面就该拍桌子了。情绪激动对她身体不太好,嗯,就是这个理,我这么“忍气吞声”全是为了她身体着想,哎,我真是个好人!
饭后,牧羊洗净碗碟,在沙发上闲坐了几分钟,李一凡才从卧室出来。牛仔裤配大一号的白衬衫,头发自然随意的披在肩上,那是一种干净利落的美。她没有化妆,或者她不喜欢,或者她也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不必化妆也可以很美的年纪。
“你这件白衬衫不错啊!”牧羊要夸的其实是穿白衬衫的那个人。
“嗯,这件白衬衫我挺喜欢,你眼光不错。”李一凡倒是有可能真的在夸这件白衬衫。
“难怪,我就说这么眼熟。”
“你眼光还行,以后我就穿你的衣服了。”
“可以啊,那我怎么办?”
“我想想,要不我的衣服给你穿?”李一凡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取笑道,“估计你只能穿得下裙子,黑色那条。”
“我更喜欢紫色的!”牧羊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
“那得另买。”李一凡没吐槽他一个男生喜欢紫色,倒是在脑补他穿紫色短裙是什么样,“哈哈,画面不要太美!”
“走吧,这就逛街去!”牧羊拉起她的手,说走就走。
他本来打算拦出租车,李一凡却提出去坐公交,理由是公交车站离得不远,正好走走。
说来这倒是一个散步的好天气,太阳已经挂得很高,然而又并不散发暑气,晒得人心里暖洋洋的。不知从何处起的风,也不知要到何处去,只是轻轻卷起衣袖,拂过衣襟,倏而不知所踪,除了额前的一缕乱发,肌肤的一丝清凉,没什么能证明她曾经来过。
李一凡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说道:“能住在乡下真好!”
牧羊看着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唤起了内心深处的美好回忆。就像有时候听见一支歌,或者哪怕只是几个音符,也会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引起心里某种奇妙情感的共鸣。
“重要的是和谁一起住,和你,无论那里都好。”
“少说点煽情的话。”李一凡表面上不吃牧羊这一套,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牧羊用手遮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缓缓点头道:“嗯,我可以毫不煽情地告诉你,你现在可以算半个乡下人了。”
“怎么又是半个?”李一凡不知道为什么牧羊总是用“半个”来形容她。
牧羊摊开手耸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因为还不是一个。”
“皮痒了是不是?”李一凡瞪着他,装出发狠的样子,大大的眼睛格外可爱。
“背心,你给我挠挠。”牧羊背对着她缩着脖子扭了扭肩膀说道。
“我给你挠!”李一凡说罢狠狠在牧羊背上掐了一把,“怎么样,还痒吗?”
牧羊心想反正已经掐了,叫苦也没用,于是顺着她的话说道:“上面一点,没挠对地方。”
李一凡心里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啪”地给了牧羊一巴掌,心道这家伙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要我挠我就偏不挠。
“这下就舒服多了。”牧羊放松了肩膀说,“你要知道痛比痒要容易承受得多。”
“别瞎扯,我就想知道为什么又是半个。”李一凡还是纠结之前的问题,她不明白为什么牧羊喜欢把人半个半个地算。
“我来问你,在乡下你觉得最亲切的是什么?”牧羊偏偏不直说。
李一凡看了他一眼,心道可不就是你吗,但是她也知道牧羊的意思。乡下她还接触得不多,抛开牧羊不谈,好像什么都亲切,可是又不是特别亲切。
“不知道,”李一凡如是说,“我就感觉村里空气很好,每天早上起来浑身说不出的惬意,夜晚很安静,也很黑,天上星星多得离谱。”
“所以我说你只能算半个,”牧羊解释道,“对于乡下人来说,最亲切的是土地。”
听他这么说李一凡倒不是不能理解,自古以来,土地就是农民的命,哪朝天子哪朝臣和他们没多大关系,只要手里有个一亩三分地,他们就能心安。然而理解归理解,体会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能感觉到泥土是活的吗?”牧羊问她。
“少给我扯大道理,你是不是想说土地会呼吸之类的,你忽悠别人还差不多。”李一凡不理他,慢慢朝前走。
“我没必要忽悠别人,也不会忽悠你。”牧羊一边跟上去一边说道,“我说不清楚泥土怎么呼吸,你自己去感觉,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李一凡双手抱拳,微微躬身调侃道,“夫子言之有理。”
“凡,诲女知——诶,公交车来了。”
“切,给你点面子你还真端着。”
“那当然,你给我脸我肯定兜着。等会儿,我接个电话。”牧羊看着来电显示——宇哥。想着消失了好几天没去训练,电话也正该来了。
他上了公交,找了个位置坐下,那边宇哥已经问他为什么几天没参加训练,比赛怎么办?牧羊看了一眼李一凡才说道:“是这样,我家里出了点事,走得比较着急,我估计比赛是参加不了了。”
他的解释很简单,那边宇哥也没法不接受,比赛与家事相较,自然要弱了不止一筹。宇哥只嘱咐他照顾好家里,比赛不用担心。
“你有什么比赛?”李一凡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
“校内足球比赛。”牧羊回答道。
“你怎么什么都玩,篮球啦足球啦羽毛球啦,牧黑带,男人应该专一。”李一凡倒是不知道牧羊居然还会踢足球。高中时候他总是和班里几个男生以及钟若若打篮球,这她是知道的,偏偏没看他接触过足球,足球是这么容易上脚的吗?还是这家伙运动天赋太好了?
“我觉得爱好还是可以广泛。”牧羊可不敢承认自己花心。
“狡辩,你就是个花心大萝卜,反对无效。”李一凡给他下了定论。
“能从我踢足球这件事上看出来我是花心大萝卜,姑娘真乃神人也。”
李一凡抬起头,面带笑意,说道:“不用奉承我,我不接受。”
“哎呀呀,”牧羊左右打量了李一凡一番,道,“仔细一看,姑娘真是,真是——清眸流盼,秋水伊人。”
“继续扯。”李一凡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却是快要绷不住了。
牧羊偏着头,学着电视上穷酸的书生样子说道:“何来扯之一说,我本来以为我可以做一个安静的美男子,与你一比,真是萤火与皓月之别。请姑娘恕在下冒昧,小生有几个问题不得不问。”
“问吧!”李一凡拍了他一巴掌。
牧羊立刻问出一连串问题:“姑娘你芳龄多少,你芳名为何,你来自何方,你去往何处?”
“有病。”李一凡笑着骂了他一句,转身看向窗外,不再理他。
牧羊也随她看向窗外。现已不是桃李争春的时节,满树的果子倒是鲜嫩得紧。人家户就在密密麻麻的果树中间,孩童早等不及一尝这夏日滋味。知了的叫声依稀传到车里来,化作简单明快的乐曲。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一座接一座,没有雄奇陡峭的感觉,所幸苍翠是遮掩不住的。
李一凡忽然牵住他的手,十指紧扣,如此许多话便可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