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很奇怪,从意识空间退出后,遭遇的事情,反倒比刚才见到的更为荒谬。
岱玹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沼泽中执行任务,接着一剑破开了柳树林的群体意识。
可面前的情况,让他怀疑自己只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甚至到现在,其实仍在梦境中。这也是身为无信者的烦恼,一切都由光影构成,梦境自然不例外。
因为长期驱动光影,无信者们变得对光影十分敏感,即便只是一场平淡无奇的梦,都可能将自己困住。
除非和现实差距太大,能够立刻察觉,不然连主动去破除梦境都做不到。
麻烦的是,光影运用得越娴熟,意识越强大,梦境便愈难缠和难以分辨,根本就是自我和自我的斗争。
于是只能靠观察去发现蛛丝马迹,从而摆脱出去。
而数重梦境,不仅仅是麻烦和难得,简直是可遇不可求,危险无比,如果真被自己碰见,岱玹恐怕会怀疑人生。
但岱玹又觉得,这并不是梦境,因为更奇怪的,是自己对坐在对面的老头的态度。
按理说,不论是梦境,亦或是现实,如此诡异的展开,岱玹都应该一剑劈过去,将这看上去就是假正经的家伙,斩成三截。
那样,如果是梦自然会露出破绽。
倘若是现实,在这连自己为何在此,都记不起来的可疑环境下,一个从未逢面,等你醒来,就笑眯眯盯着你看的人,不是变态,就是图谋不轨,有一个算一个,绝对不会杀错。
但岱玹没有动手,或者说,他想动手,却忍住了。
岱玹对老头的感觉,有怀疑,有警惕,可在这些之上,是更激烈的两种情感的斗争。
发自内心的厌恶,和莫名由来的亲近,完全对立似乎毫无存在的道理。
就算出现在熟悉的人身上,也得是内心极为纠结的人才能做到,更别说是对一个陌生的人产生。
这是绝无可能,出现在一位意志坚定的无信者身上的。
因此,他不敢动,只能谨慎的瞧着。
终于理智克制了情感,双方大眼瞪小眼也不是个事,正欲开口询问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只要对方露出破绽,岱玹便会立刻出手,绝不犹豫。
“好女婿,快陪我喝杯酒”
“?”
才建立起的种种考量,在这句话的面前如同薄纸般,不堪一试。
“怎么了?”老人好似有些不高兴,稍稍敛了笑容“是不是,不满意我这个老丈人?”
“不,我……”
没来得及进一步询问,一个女人,恰巧顶开门,双手托着饭菜走进屋子
一看到她,岱玹所有的疑惑便都抛在脑后。
他认识这个女人,自然,他怎能忘记。
“哈娜!”
仓促的站起来,想要去帮忙接过东西,又一时立住,他还记得自己是赌气,才和哈娜分别,一时有些拘谨无措。
“等等,我是为了什么才离开哈娜的?”
思绪变得混乱起来,“我…有哈娜分开过么?”
仿佛上一刻还存在脑中的记忆,倏地溜出了脑袋,以至于都不能判别,它曾经真的存在与否?
“我这是在干什么?”
本该如水面般平静的脑中,已是波澜四起。
老头的一声“女婿”,就是掷入其中的石子,本可以清晰看见的答案,竟不能捕捉到那点灵光。
“女婿?这到底……说的是我和哈娜?”
伸手在岱玹面前挥了挥,却没有回应。
男孩只是痴痴地看着她,女孩忍不住调皮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啊!”被这突然的袭击唤回了魂,长年拱火练就的灵巧舌头似是打了死结,怎么也理不顺。
结结巴巴的,半天只说出了女孩的名字。
“是不是我爸为难你了?哼,不要听他的胡话”
故作嗔态,哈娜向老头的方向努了努嘴。
“没有的事,你这孩子,有了男朋友就只顾帮他说话”老头起身帮忙,一边反复表达着对女婿的意见,“我看这小子有些呆呆的,还以为是他不喜欢我”
“原来,他一直惦记着我的宝贝女儿”
哈娜脸上顿时弥散开朵朵红云,“爸,你瞎说什么?”
话虽如此,陷着星月的眼眸,一流转就将岱玹映入。
“怎么,我又没说错,让他陪我喝酒就傻乎乎,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结果一见你来就激动得不得了”
哪里能反驳,只好吐了下舌头表示不满。哈娜挽着岱玹坐下,依偎在他的怀中。
扶住脑袋,努力抓住最后一丝清醒的机会,岱玹仍希望弄清自己的处境,但哈娜和她父亲的对话,断绝了这可能。
“我们谈到哪儿了?”一拍手,“对了,你们的婚礼准备什么时候办?”
“婚礼?”
一个接一个的重磅消息,炸得岱玹迷迷糊糊。
可身体上的感受,却又告诉岱玹,这都是真的。
嗅着哈娜的发香,心跳不停加速。
“她依靠着自己”
他很明了,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和她在一起,双宿双飞。
至于如何来的,重要么?
不知不觉中,岱玹适应了这场景,甚至也开口加入了谈话。
三人从婚礼的布置,聊到邀请的来宾,仿佛这本来就是他们聚集在此的目的,去制定一个完美的婚礼。管不了其他,仅仅是去描述自己将要带给哈娜的未来,就占据了所有的思考。
只是,无意间的一低头,哈娜也碰巧看向他,嫣然的一笑。
面对这笑容,本应满是欢喜的岱玹居然心中一苦,似是重要的东西正在离自己而去。
清澈的眸子,显露出岱玹那咬牙挣扎的样子。一颗流星,从哈娜那夜空般深邃的眼里闪过。
岱玹情不自禁,用手一接,是两颗眼泪。两人竟同时落了泪,它们打着转,在岱玹的掌心融为一体。
“为什么,这些我都应该高兴,可,为什么……”
犹如心脏被一只手给攥着,只要岱玹一思考这一切的合理性,就会猛地收紧。
这巨大的痛苦隔绝了某些感受的传递,哪怕只是试探,也会因趋利避害,本能的抵制,不能够窥探真实的情况。
但长久的拱火,那种游走于刀锋才具备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
虽然只是一瞬间,凭借手心中那湿润的感觉,另一部分留存在肉体中的灵魂已经苏醒。
岱玹记起来了,在听到哈娜订婚的消息后,自己出于复杂的心情,单人探索沼泽,像是想通过独立完成任务去证明什么。在发现不对劲后又仓促赶回,结果落入陷阱。
赤身被荆棘捆缚,呈十字朝向天空,黑色的天空没有丝毫动静,而在那背后,是更深沉的黑暗。
喉咙如同灌下了酸液,灼烧,粘稠,只想用双手撕扯开它,却因为无法动弹,只能够忍受煎熬。
唯一能动弹的,就是一双眼睛,借由它的灵巧,扫了一圈,才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处境。
无数木桩上,是造型各异的尸骸,如梦境中一样,将岱玹围在中心。
它们大都肢体破碎,却又被拼接完整。
但相同的,是他们干瘪的眼眶,都对准了岱玹。
而在自己受困的柳树旁,是另一棵柳树,上面正是岱玹挂念着的哈娜。
她原本娇艳的面容不再,显得憔悴苍白。
长久未沾水的嘴唇,如同凋零的玫瑰,失去了该有的红艳,紧紧的合拢。
不时颤动的睫毛,和脸上闪过的不堪神态,说明她遭受着和岱玹一样的苦难。
很明显了,这一切的缘由。
沼泽的幕后主使,先是趁自己和哈娜分别之际,袭击了她,窃取了哈娜的记忆。
再用早就布置好的仪式,配合对自己极具吸引力的哈娜的订婚事件,设下了陷阱。
“不,不对”
灵魂分离导致的虚弱,让平日很浅显的状况,要反复思索才能得出正确的答案。
“从一开始就是圈套,在我们踏入沼泽时,就已经被控制住了”
“再用仪式将我们拖入幻境,折磨我们的意志,幕后黑手便能知晓自己和哈娜的内心,顺势作出布置”
“同时摧残我们的肉体,尽可能的减少肉身和原有灵魂的联系,来削减抵抗。这可以说是效果明显,以至于灵魂分成两份,记忆也错杂在一起”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两人在长久的探索中,一直没有发现端倪的原因。
一切都在幕后黑手眼中,将事情发展按照最符合两人想法的情况显现。
“倘若不是偶然的意外,恐怕不过多久,自己的灵魂便会虚弱不已,那么,接下来……夺取躯壳”
这般大费周章,绝不会是解决二人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单纯想要杀掉自己和哈娜,在一开始就能做到。可那样,议庭也会发现异变,继而加大力度调查。
盘踞在这里的不明存在,怕是也畏惧议庭的力量,打算借尸还魂,以此逃脱调查。
按照幕后黑手原本的计划,在自己的灵魂被削弱后,便能在议庭察觉到前的一瞬间,完成替换。
随着对真相的了然,苦难渐渐平息。尸骸们怨气针对的目标消失,陷阱没了猎物,幻境开始破碎。
身体内的这部分灵魂,得以摆脱了束缚,从肉体中脱离。岱玹能感受到,在远处,传来了细微的光影波动,大概是自己另一半魂灵也获得了自由。
肉体只能暂时放在原地,毕竟现在的他,如果还要继续花费力气照顾肉体,实在是没自信再去应对可能存在的种种危险。
况且,肉体这种容器,只因为和岱玹灵魂的联系,才被重视,本身如果被毁了,大不了再塑造一个。
岱玹缓缓离开仪式现场,凭借灵魂间的感应,向最强烈的上空飞去。
在这过程中,他看见了成林的柳树,柳树林外大片的废墟,一直延伸到视线不能触及之远。
以及,一根直指天空的粗大柱子。
它实在是太显眼了,也太过粗大,就插在了废墟中间。以至于仍在麻烦中的岱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它。
在它面前,自己渺小就如蜉蝣,要不是柱子上那鱼鳞片片的金光,有着著目的变化,几乎误会成是无边的高墙。
也不知为何,短短时间内,岱玹竟觉得这其中隐藏着无数玄妙。
“海神!”
一瞬间,一个词语蹦入脑海,也只来得及抓住这点信息,灵魂已经飞离了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