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六十一年三月初,正阳殿遇袭近十年后,颜乐天十五岁,杨芊芊十五岁生辰前夕。
正阳旗与朔月旗交界处,折柳河附近,高家村里,高家村学堂。
早晨,天黑蒙蒙地连成一大片,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大雨,严重阻断了学堂内高老师的滔滔不绝。每当这时,高老师都会让学生们趴在桌子上休息,而后回到自己的卧房,从陈旧的柜子中带一大把干野果过来,分享给同学们品尝,并顺势开始了自己的“造梦”之旅。
说是品尝,其实就是嚼。那野果也并不稀奇,只是在村外后山上一种常见的野树上摘的果子,约莫有成年人手指头大小,不仅个小核大肉薄,入嘴一嚼还又涩又苦又酸,十分不讨人喜欢。虽说漫山遍野都有,但除了能入药偶尔有些药童过来采摘补充罐量以外,几乎无人理睬。
多少年前,有那么一位少年,家里常闹饥,他就把后山上几乎所有的这些野果都摘了回家,尝试了很多种吃法,就为了能充饥,把肚子填饱。村民们见多了,就用那果子的名字给这小孩起了个外号,“就过子”,当地话的谐音,翻译过来就是“穷果子”。后来,这个“就过子”就成了这一位一到下雨天便给学生们分享干野果的高老师。
虽然那种闹饥的日子,早已渐渐地离开了他,但他依旧每年都会上山摘些这种野果回来,放在日头下晒干水分,又埋在盐砂里,想吃的时候就拿几个出来尝尝。那是他二十多年以来研究出的最好的吃法,还给这加工过的果子起了个俗雅的名字:“追梦果”。
所谓“追梦”,就是把他不知道多少年前从哪位流浪老者那里听来的话,一直思考下去;所谓“造梦”,就是把他的想法,告诉每一批他带来又送走的学生。
每当大雨淋淋无法讲课的时候,就是他“造梦”的最佳时机:“梦想,是什么呢?那就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就算做梦,也会想着要去实现的东西……”
时常在这个时候,一位无精打采的少年,就会把自己的双手平放在讲桌上抵着半边下巴,侧卧着脑袋迎来扑面的凉风,半眯着眼透过满是锈灰的窗闸看向窗外的竹丛,或是远处的一条小溪,亦或是更远处的那条无论自己确认过多少次,都觉得像是会通向神秘领域的小径,嚼着“追梦果”,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着高老师的侃侃而谈,一阵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或是浅睡,或是从浅睡中醒来,偷偷地抹去自己手臂上的口水痕,继续沉浸……
浅睡时,他时常会见到三个大人,坐在火堆边说着什么事,在这个情景中,又时常听到就在自己的脑后方什么人一边哭着一边喊“天天哥哥……”,每当自己一回头,就醒来了。偶尔,他会梦见月光下的一个女孩,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脸,只有朦朦胧胧的轮廓,但却有很清晰的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说:“真漂亮,我也想有一个……”每当他想问清楚到底“什么很漂亮?”,“想有什么?”时,又醒了。有时,他还会梦见自己一手吃着很香的不知道什么果,另一手拿着十五六七八个,具体有几个他没一次能够数得清楚,常常数到一半就换到了别的情景。
十年了,不管是浅睡还是深睡,这样的一些情景总会或多或少出现,尤其是下雨天,被窝里和外面世界是两种温度的时候……只是七八岁时很多,十二岁以后就少了一大半。
七八岁的时候,他常向妹妹和爷爷提起这些情景,两人听完以后的反应截然不同:妹妹总是在意那个“真漂亮,我也想有一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却对其他情景了然无趣。其实她并不是不想多去了解其他情景里都有什么,只是每当哥哥说完“我也不知道”以后,就显得相当失望,再也没有多少兴趣去听接下来的东西了。而爷爷呢,听的时候很不正经,说的时候很正经,但也只是跟他说这一切都只是很正常的梦:“人总是会胡思乱想的嘛,天马行空做的梦很正常……”别的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了。一开始他听到这样的话,总会觉得爷爷在敷衍自己,后来自己长大了,做的梦越来越离奇,他真的就没有再当一回事了。
没有浅睡时,他的思绪就算是清晰的,那句“那就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就算做梦,也会想着要去实现的东西……”一直在他脑子里回荡。所以每当老师“造梦”的时候,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思考。最开始他思考的是“什么东西既‘属于自己’又‘要去实现’呢?这不矛盾吗?”少年常常抓着这个点思考:“正常人的脑子里,都会认为:‘属于自己的’那就是已经拥有的,‘要去实现’就是还未拥有的,这不就矛盾了吗?”
后来他就不再去纠结这些东西了,干脆就分两部分来思考吧,即“属于自己的”和“要去实现的”。
什么东西属于自己呢?嗯……他想着自己是个孤儿,从小跟妹妹以及爷爷一起长大,虽然自己姓“颜”,妹妹姓“杨”,爷爷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爸爸妈妈也没有……小时候就常因为这个被村里的小孩嘲笑,尤其是某些混混,还时不时欺负自己和妹妹,但这从未让他感到羞辱或是惭愧,反而让他更加懂得去珍惜这一份“特殊的亲情”。“亲情最重要的纽带不是姓氏,而是感情!”这是爷爷常教育他的,他就把这句话铭记于心中。三年前,也就是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又来了两个哥哥,一个叫“项宏轩”,另一个叫“羽晓风”,虽然姓氏依旧完全不同,但“五个人的感情,那是全村人都没法比的!”他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说起什么东西属于自己,他第一个就想到这五个人之间的亲情。
除了五个人之间的亲情以外,还有就是高家村里的几个跟他玩得来的伙伴们……“唉,又是不同姓氏……”一想到高家村里的伙伴,他的第一反应是姓氏不同带来的更大的烦恼。他曾经多么希望自己也姓高,当然还有妹妹,嗯,爷爷,嗯,两个哥哥……反正所有人都姓高就好了,这样家里人和村子里的其他人就不会有什么隔阂了……
当然,这只是他七八岁时候的偏见……但也不完全是偏见。那个时候的他和妹妹,真的就会被村里的某些小孩欺负,因为不姓“高”而排挤他们。有一次,他真的是忍不住了,有一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居然无缘无故动手打他和妹妹,比起“没娘没爹生养的……”这一类的口头攻击,动手动脚真的让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怒火,一瞬间眼睛就变成血红色,然后往那少年身上一扑,完全不顾身后妹妹的劝阻,狠狠揍了那少年一顿。直到挨了妹妹一巴掌,眼睛才变回正常,人才逐渐清醒过来。那一次,他不知道为什么被打的自己没有哭,妹妹却从路上一直哭到家里,从傍晚哭到深夜才停,不管他怎么劝告、保证都没用。
这些往事,过去就在他心里烙上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虽然后来村子里的人都大了,懂事了,不再排挤他们,反而还有几个人跟他们亲近到变成了朋友,但他依旧希望全家人都不是外姓人,这样自己和妹妹曾经受过的苦、有过的矛盾就不会有了。
高有文、高有才、高雅倩、高小妹……这些都是高家村里的几个跟他或妹妹玩得来的伙伴,想到他们的时候,他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也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