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饭了。”
阴暗冰冷的地窖忽然响起一个爽朗的人声,着实把虚弱疲惫的贾步仁吓得不轻。昔年令陇右的少年剑客们闻风丧胆的紫衣剑魔、在黑白两道无不赫赫有名的如意道人,如今要穴被封,内外皆伤,颇有些行将就木的意思。
秦纤云一手拎着包袱,一手将火炬点起,照亮四周。这是等风客栈用以储藏的地下室,据说本来还是有两坛好酒的,只是老板娘偶尔禁不住长夜漫漫,便全造作完了。现在,只剩两缸咸菜和一缸腌萝卜与贾步仁作伴。
他弯腰把一只盛满饭菜的海碗同一双竹筷摆到贾步仁面前的地上,起身时打了个哆嗦。
“有点,要不给你烧点开水,架个暖炉?”
请注意,他这番关怀备至,是对一个跪坐在地,双手被拷在背后的俘虏说的。
贾步仁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神情复杂。
“呐,我现在给你打开手铐。”秦纤云竖起一根手指,警告道,“不要耍花样,墨明鬼给你打的三枚钉,困龙陷凤,可以凝滞真气,阻断内息。即使拔出来了,也得集中精力调息一个时辰,才能恢复内力。”
说罢,手上一顿操作,发出机械碰撞的响声。
贾步仁察觉到秦纤云犹豫了片刻,这才继续动手,将手铐解开。那是一张仅有一寸厚,所以看起来过于脆弱的长方形墨板,中间有两个用以拘束手腕的空洞。
不知道如果恢复内力,能不能挣开这个机巧。如意道人暗想。
当然,首先,他需要在秦纤云意想不到的时机,拔出周身三大要穴上刺入的三枚方钉。这三支匣状黑钉同样是墨家造物,如果在拔出之前不通过特殊的手法解除袖珍黑匣上各自的保险而以蛮力取出,据说将抽筋裂骨,叫人生不如死。
总之,在墨明鬼的帮助下,他暂时算是被这个小小的墨巡游卫拿捏在手掌心了。
“现在几时了?”
困在不见天日的地室中,他无从知晓时辰。
“十点……哦不,是刚到亥时左右。吃吧,别凉了。”
无奈,他只得端起自己的饭菜。他低头一看,竟然出乎意料地丰盛。浓郁的金色汤汁浸泡着热气腾腾的米饭,烫得恰到好处的纤薄肉片与色泽鲜艳的青菜一起盖住半边,一瞧就令人食欲大开。
说真的,行走江湖多年,他没少干些,正道称之为杀富济贫,他们来就是打家劫舍的勾当。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保证顿顿都如此精致。
他不禁怀疑这是自己的断头饭。
“何故如此慷慨?”
“呵。”秦纤云嗤笑一声,后退几步,面对贾步仁席地而坐,形容轻松,“慷他人之慨而已。还有剩,明天一样是这个。”
“明天?我还有明天?”贾步仁吃不准这是对方的话术,还是在闲话家常。
秦纤云终于意识到自家俘虏的顾虑,摆手道:“放心吧放心吧,咱们的日子恐怕还长着呢。”
“哼。”贾步仁将信将疑,浅尝了一口,继而想到自己这番田地,还怕什么毒谋暗害?随即大快朵颐起来。半晌,终于暂放碗筷,慨然叹道:“过去,我也曾为了觊觎其他门派的武功,而掳掠其门下弟子。知道我怎么对他们的吗?”
秦纤云耸了耸肩,道:“其实不太想知道。”
贾步仁继续说下去,颇有些怀念甚至自豪的味道:“我会先给他们一个血淋淋的下马威,比如砍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左腿,右腿,第三条腿。是女的,花样就更多了……大部分人到这一步就够了,少数,还需要更深入的拷问……总之,一旦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会毫不犹豫把他们杀掉。可你,你难道还另有所图?”
之前贾步仁并不是没有想过藏起两本秘籍,来争取生存的机会。但最终,思及过去所做的一切,还是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此时秦纤云已解开腕甲的神机臂,卷起袖子,露出乌黑一片,淤青斑驳的两条胳膊。他从包袱中取出活血化瘀的药膏,准备涂抹。听到“砍掉胳膊”时,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打趣道:“你们这些当坏人的,就这么喜欢主动交代做过的坏事?”他当然知道贾步仁在感慨些什么,“不怕我一怒之下把你杀了?替天行道?”
秦纤云的假设令贾步仁不免遗憾,他侃侃说道:“你不是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虽然任何人不管是否道貌岸然,都可以借说替天行道,肆意行凶。而你的心性,也一定很难被轻易激怒。否则,你不可能赢我。”借着火光,贾步仁悄悄打量着他,终于看清了他的伤势,眉头一挑,道,“示敌以弱,我以为不算上策。”
“你不算敌了,撑死了也就半个阶下囚。考虑到关在地下室,更加名副其实。”
秦纤云试图用斗嘴掩盖自己的难堪。在白天的战斗,拜对面的牛鼻子所赐,他的手臂承受了过多的打击,解开神机臂后更仿佛卸去一股无形的支撑,更加酸胀乏力,疼痛难忍,甚至难以在有限的火光下为自己均匀地敷药。
“说正事儿吧,我想知道,谁是你们的幕后主使……”
他注意到贾步仁的目光投向他的身后,他飞快地回头望去。只见林路漫又换了一身墨绿单裙,一双美腿修长,手托油灯,赤脚踩在粗糙的石阶上。
秦纤云眉头为之紧锁,道:“你怎么来了?福贵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如非必要,他不太希望更多人知道,小小的等风客栈地下,还关着个二品高手。
“我是这家客栈的主人,地窖里关了个人,我还不能知道了?”林路漫腰肢婉转,兀自走近,最后跪坐到秦纤云身侧,“而且福贵嘛,为了没话找话,什么都会跟我说的。”
他闻到一股水汽蒸腾后的气味。出于一种男性的原始幽暗,他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继而分辨出,皂角的清香来自林路漫湿漉漉的头发,醋栗一样的酸甜气息则从裸露的肩头薰散。
看来我们的老板娘刚洗完澡。
如果秦纤云在女性方面的经验再丰富些,他就应该敏锐地察觉到,林路漫在来地窖找他之前,沐浴更衣,使自己焕然一新,暗含的是怎样的意义。
可惜不然。
“那你跟他交代一声,别把这事随便往外兜。你干嘛?”
林路漫双手已抹匀了乳白的药膏,正要往秦纤云肌腱紧致的小臂上涂抹。她抬起头对上秦纤云略带讶异的视线,眼神与语气一道地无辜,道:“怎么啦?帮帮你还不行啦?”
“额,好吧好吧。”
他把胳膊肘尽可能地往外拐,顺带挪了挪屁股,好让彼此保持一个不让他太过紧张,乃至心跳加速的距离。
贾步仁或许是挨不住,或许是看够了好戏,道:“我的典狱官,还需要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吗?”
秦纤云思索片刻,偷瞄了一眼林路漫妩媚而皎洁的脸,道:“你说吧。”
“延庆和尚,”贾步仁狡黠道,“只可能是延庆和尚,当然是延庆和尚。”
秦纤云翻了个白眼,道:“当然啦,稍加思考就能知道。把恒临引出来,让他不能参与论禅,看起来就是延庆最大收益。而你们,也一定是从延庆处得到了攻破罗汉阵的方法。这一切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但问题是,这一切真这么简单吗?”
贾步仁道:“什么意思?”
秦纤云用空闲的一条胳膊打起了手势,道:“我是说,你有直接和延庆接头吗?”
“当然没有。”贾步仁继续编下去,“是一个小和尚,带着情报和银票。”
“几个小和尚呢?去哪里找到了你们呢?”与之相对的,秦纤云继续自己的推理,“你们十几个黑道高手,平时连几个正道魁首和墨巡都抓不到你们。延庆就这么轻易地靠自己的势力把你们网罗到了一块儿?
“你还不清楚吧?你的同伙里,两个人死了,其他人都被大和尚废了武功,丢去县衙。二十年,三十年乃至四十年的水磨工夫啊,全都毁于一旦。相比之下,你还挺好运。”
贾步仁肃然道:“所以呢?我该对你感恩戴德?”
“大可无比。我的重点在于。”他倾身向前,“试问,只靠金钱收买,就真能让你们这些无恶不作的坏种,如此效忠?除了你,竟然没人落荒而逃?即便是你,逃跑的方式又那么可疑。如果幕后黑手真是且只有延庆,他手里一定有你们的其他把柄,至少光铁笔龙王一个,就是多少银子也啃不下的硬茬。”
这人还让恒临特地提了一嘴,说此人若非十年前偶遇奇劫而误入歧途,就凭那一枪展示出的气象来看,说不定如今已是坤元境大宗师了。
这样的人,千金散尽还复来,多少银两在他都只是真正意义上的粪土。这样的人,必须更多更高明的手段,才能肆意拿捏。
贾步仁只好将计就计,交代一部分事实:“对,你说得没错。我们的家人,都被那老贼秃要挟了。我如果不装出拼尽全力的样子,我的家人一定会被清算。而他们,若不与恒临死战,上下老小,也难逃一死。”
秦纤云感到拂过手臂肌肤那一双玉手微微战栗,这些黑暗真相对于一个柔弱女子来说确实太过可怕。
“那么问题来了,”捕捉到贾步仁吐露时的无奈,秦纤云乘胜追击,“延庆用你们的家人控制你们,这样卑劣的手段即使可行。可是,又能用什么手段,控制你们的家人呢?少林武僧?中原僧兵?如果说让几个心腹小和尚,带着密封的情报和银票去找你们,不被少林其他高层察觉还勉强说得过去。那么拿家人要挟你们,所需要动用的势力,则完全超过了以保持隐秘为前提而所能调动的上限。”
“真正与你们交接的,必然另有其人。”秦纤云抛出他的结论,对贾步仁而言,字字诛心,“他也许和延庆是同盟,甚至听从调遣,但一定,是独立于少林的另一个组织。”
也许,甚至与叶家灭门案的背后真凶,也有所关联!
“没想到,你追捕我,打败我,俘虏我,竟不止为了那两本秘籍。”
身陷囹圄的中年道士再一次意识到,眼前看似不值一提的无名小卒,其实,是一只怎样精于算计的深山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