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临看着他的背影,瞳孔微缩。对方的武力于他卑若蝼蚁,智慧他更认为等于没有。可为什么,面对延庆的故弄玄虚,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和尚,此时却隐隐有些脊骨发凉?
延智老人稍稍靠近他,他才打算移步殿内。
忽然,只见一个年轻和尚慌慌张张地自达摩亭跑来,高声喊道:“方、方丈!河东铁笔龙王纠集了一班贼人,正攻打我少林山门!”
他瞬间吸引了殿外所有人的目光,自然也包括秦纤云的。
这位绰号铁笔龙王的武林高手,出身河东,小宗师实力,偏又天生战狂,一杆玄铁大枪无坚不摧,一身武功内外兼修且刚烈凶猛,不知曾力挫多少豪杰。
说来也巧,这位大佬于秦纤云熟悉得紧,因为在游戏中,他不是什么路人NPC,而是一只具有史诗级判定的紫名BOSS!战力强悍,即使是毕业玩家,也有可能被其以成名绝技【狮子狂龙枪】一击即杀!
人群中走出一位身着土黄色僧袍的中年比丘,上前接住那小僧坠倒的身体入怀,并冲他严厉呵斥道:“慌张甚么!不是有十八铜人在吗?区区几个贼人,瞧你这怂样!”
这一句话大为缓解了众多弟子们为之吊起的紧张情绪,是啊,有十八金身罗汉坐镇,少林这山门,百年来还没被闯开过!纵有一品高手带队,除非综合实力够得上大宗师,否则根本不可能斗败这金身罗汉阵。
叶子衿悄悄拉了拉秦纤云的衣角。
“秦大哥,你怎么看?”
墨巡答不上来,但身为游戏作者的程序员秦纤云可以,他答道:“捉对厮杀,少林恒字辈以下,没人是这铁枪龙王的对手。但在少林,十八铜人阵是无敌的。”
宋玉笙忽然道:“除非,那铁枪龙王知道这罗汉阵的弱点,并且有同伙配合他突破阵眼。”
秦纤云早知宋家双子武功不群,但没想到当姐姐的这位见解竟如此深刻。他艰难地点点头,但还是对叶子衿宽慰道:“不过,除了少林历代方丈和十八罗汉成员,没人知晓这铜人阵的破解之法。”
“那就好,可,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别多心。”
小七仰头看他,道:“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叶姐姐预感可准了。”
正说着,只见中年比丘按住年轻沙弥的胸口,输送去一股真气,以温养呵护他的肺腑,这时,才听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宣告:“十八铜人阵已破!只余降龙、笑狮、沉思三位罗汉,正拼死护山!”
宛若晴空落霹雳,又如顽石惊激浪!
恒定师兄!
恒临陡然转首,朝山门方向,不由得,是颤巍巍迈出几步。随后,便回目死死盯住那延庆贼秃。
此事定与他脱不了干系!
原来智武俱缺的无赖,还能凭一道几乎荡然无存的底线,同他们一较高下。
中年比丘立刻将报信的弟子交予随众,当机立断,振臂一呼道:“恒字辈武僧,俱随我来,支援山门!”
人群中四处响起应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勤学苦练,只为今朝!
承平日久,怕是如今的君朝江湖早忘了,少林他处处是罗汉!且叫他们知道,蛇蝎缠身应还招,我佛扬善,亦惩恶!
忽然,又从千佛殿上响起一声,“慢!”
只见那延庆和尚,虽身形佝偻,如背罗锅。然而在众多弟子眼中,仍是德高望重,凛然有大将之风。他不紧不慢地经过恒临,接着膝盖轻晃地走下阶梯,来到人群中。
“方丈,等不得了!”中年比丘隔着人群向他喊话,焦急得顿足,“再不去助降龙罗汉他们一臂之力,他们就……”
延庆皱眉,一扬手,缓缓道:“说得轻巧,那罗汉阵,背靠山门,堪比宗师当关。莫说全体恒字辈武僧,就是全寺上下的武僧一同上,你说,就一定攻的破么?”
中年比丘握起一双砂锅大的拳头,急道:“嗨呀!方丈,这……”
延庆去看那报信小僧,小僧躺在地上,正由同门照顾。他走上前去,负手俯视。
“来了几个人?”
年轻沙弥眼神飘忽:“几,几个……”
“几个?”
“啊啊!”他高叫起来,“十几个高手!全在三……二品以上!”
众人默然,面面相觑。
连秦纤云也打了个寒噤。这配置,放游戏里,就少林山门与甬道这么点地儿,足够一个满级玩家死去活来。
还是那中年比丘,振声叫喊起来:“难道便见死不救吗!左右不过一帮乌合之众,那什么铁枪龙王,更不过徒有虚名,看我今天就以少林长棍破他的狮龙狂枪!”
壮士言豪,却已无人敢应。
“你看你看,老衲说不救了吗。”延庆数落道,“恒觉啊你哪都好,就是性子忒急。你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就该少练武,多念经……”
秦纤云和恒临不约而同地抽了抽鼻子。
他在拖延时间。
延智大师走向白玉石雕的栏杆,毕竟老了,两手堪堪按住栏杆,凭栏借力喊道:“好方丈,依我看,还是先说说现在该怎么办吧!”
“老衲的意思是,既然能破十八铜人阵,自然来者不善,”延庆悠悠地转过身来,望向高处,正是殿前恒临,四目再次相对,扬手道,“那与其让你们这些不成器的小辈去冒险填命,何不由天下第六,开皇以来第一僧,我们少林的骄傲,恒临大师!去摆平此事呢?”
老贼秃,话都让你说了。秦纤云心想。
“好!”恒临也不与他纠缠,一剪僧袍在腰,快步下楼,一派宗师风度,道,“待我回来,再与你算账!”
“诶,我的好徒侄,你这叫说的什么话。”延庆夹起两肩,无辜地一摊手,道,“既然徒侄主动请缨,事后老衲自然记你一笔大功。可这禅会联络六院,不仅事关方丈任选,更已请诸位长老在候,怎能拖延。”
“你走后,禅会继续。至于方丈竞选,也只好当你弃权。”
恒临本来已传行至人群中段,闻言,颇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
几是目眦欲裂。
“你,你?”
延庆笑着仰起上身。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用再说些什么了。
僧人们将恒临团团围住。
“恒临大师!救救恒定师叔吧!”
“恒临!快去山门啊!”
“逆徒!还不去与贼人战斗!”
一片纷乱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延庆步上白阶,走向千佛殿;看着延智的眼神,老人满眼戚惶。他本抬头欲望天,最终却阖眼垂首。
秦纤云拼命才挤出半个上身过来,一手搭住大和尚的肩膀。
“我去找墨明鬼。”
挤开的人缝里,又冒出宋玉笙与宋萧箫两个小机灵。
宋萧箫道:“花和尚你别担心,我可以去寻我爹爹,他也很厉害的!”
僧人昂首,睁眼,目露凝色,心中决断。
恒临首先答复了同伴:“不必。”
简短,坚定,有力。
接着仿佛视周遭议论、催促、叮咛如无物,朗声喝住延庆。
“既然惠能院代表如今另有安排,不能与会,可否换一名弟子?”
这提议引来了延庆无情的嗤笑和驳斥,这就是你最后的挣扎吗?
“如果是我的亲传弟子呢?”
恒临仿佛胸有成竹,坚定不移,尽管他唯一的亲传弟子小妙一一听就开始慌了。
延庆还未发话,一直韬光养晦的延智开口了。
“方丈啊,可否容老朽就此事说上两句?
“其实论禅大会,重点就是在于考问竞选方丈者的佛法造诣,由六院长老一同考察竞选者是否佛法精深。既然如此,竞选者的亲传弟子来参与,只要其本人没有意见,对于达摩院和少林来说,这件事本身应该是可以容忍和允许的。
“最重要的是,”延智与延庆附耳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方丈。”
真把恒临惹急了,在场恐怕没人护得住您。人死万事休啊,延庆同学。
“好!那就把他徒弟带进来。”延庆走进千佛殿之前没忘放话嘲弄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妙字辈弟子,怕是一本经书都未囫囵看完,还同我们论禅?呵,也不怕贻笑大方!”
“师父,我,我不行的!我和您不一样!”
小妙一哭哭啼啼起来。他其实很聪明,聪明到完全能理解师父面对的两难困局,也知道他现在是仅有的破局关键。问题是,他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丝毫信心。
自幼跟随恒临游历四海,见过众生千面百态,读过经史子集,却从未与人坐而论禅,从不知自己见解的对错。夏天的青草一样嫩的人儿,如何与少林诸位长老大师讲法?
“我……我哪有资格和本事啊……”
恒临扶着他的肩头蹲下。
他好像从未认真对待过这个孩子,这个唯一的弟子。又好像一生唯独对他,从未恣意随性地放任过。
话又说回来,到底什么叫认真?恪守社会规则,遵循伦理纲常,如此一丝不苟,直到大厦崩塌,便是认真?
不,坚持自我,从一而终,那才叫做认真。
哪怕不得不只身对抗整个末法时代!
人经八万四千劫,生年百岁又如何?
那才是我对他的期待。
那才是成佛的不二法门!
佛乃觉性。
觉己之性!
他的拇指揩去少年之泪。
“低头看看罢。”他说,“我们穿着同一件袈裟。”
岂曰无衣。
妙一,陡然停住了抽泣。他要强地挣开师父的手,用手背彻底把泪水擦拭干净,接着使劲吸了口气,像是要把含泪的鼻涕封印在喉腔。
当然,这样做的结果……
“he……tui!”
向来温吞怯弱的妙一,狠狠地往地上淬了口痰。
仿佛掷地有声。
再抬头时,一双明眸中平添三分倔强,一对淡眉忽生几许坚毅。
恒临恍惚一怔,颇有些出奇和讶异,旋即释然大笑起来。
人群寂然。
他的双手仍在妙一的肩头,随着他狂笑的震颤,少年的身躯随之摇晃。
大和尚笑,小和尚自然跟着笑。小家伙笑得憨憨的,全无方才的凶狠,却已确是不复垂髫少年郎。
众目睽睽。
尔来野游三十载,时至今日,恒临竟才第一次为了“吾道不孤”所带来的的强烈力量而大感快慰。
“妙一!”
“师父!”
“怎的哪里我去得,你去不得?”
“就是哪里你去不得,我也去得!”
——
那一日,千佛殿下,人海两分,辟出一条白路。
有一双昂阔师徒,背道而同驰,行走寂寥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