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看，人老了总把话岔开去。哎，这位是？”
恒临也半有会意，引见道：“这位是墨巡游卫，秦纤云。路上结识的善缘。”
“那就好，那就好。”
秦纤云隐约明白，这是在分明在场者的成分内外，结合接下来老人将说明的内容，这是有必要的。不过他同样留意到，对林路漫，老人是全不设防的。
在老人一反常态，简明扼要的讲述下，几人，尤其是恒临和秦纤云，了解到了少林高层的近况。
与恒临之前知悉的一样，前任方丈延恩，无论死因，其已在遗嘱中明确表示，由弟子恒临接任方丈之位的意见。
但以“永”字辈为首，一众达摩院长老的意见却与前任方丈的遗愿大相径庭。他们认为，选任方丈，需要三思而行，不能以个人意志而转移。即使是前任方丈也不行。
而论资排辈，寺内比恒临这个恒字辈弟子更高位，且堪称年富力强，颇具声望的延字辈和尚还是有的。其中，尤以弘忍院首座，延庆和尚为最。
听到此处，恒临不禁皱起了眉头，笑说众长老未免言过其实，延庆和尚也已年过古稀，声明不论是否在外，年富力强实在算不上。
延智老僧首先不语，笑着指向门外。
门外，是白日也曾喧哗非凡的清凉镇。
“没错，说年富，确实算不上。可说到能力，嗨哟，师兄恕罪啊。这延庆在某些方面的能力，可比我师兄，你师父，要厉害得多。”
延智若有所指，恒临默然。
“本来呢，延庆当方丈这事儿，在达摩院，已经半数赞成了。还好，延苦师弟被迫出走前，掀了桌子，把之前被长老们视若无睹，按下不表的延恩遗嘱曝之于众。老衲啊，借此联合了六院中的反对意见，这才暂时打开了局面，不至于直接让方丈之位，被内定掉。”
恒临想起那日与延苦的擦肩而过，一时五味杂陈。
“我们争执了许久，这延庆呢，照旧在背后做了许多工作。反对延庆的声音愈发弱小，老衲看没有办法，最终定了议论，不日，举办方丈大选。”
秦纤云在一旁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说这是要选总统啊。那不是臭鸡蛋与烂番茄齐飞，暗杀与作秀一色？少林闹得要摆出这阵仗，未免太热闹。
这方丈大选，总共分三个环节。
千佛殿论禅，天王殿比武，和遗碑林悟绝。
恒临将要为了方丈之位，与那延庆正面冲突，对决斗法。
“什么时候开始？”
延智冷冷道：“就在后天。”
林路漫一时惊叫出声：“那也太仓促了。”
“他们就要这样，我不意外。”恒临低吟着，思虑未来。
“对，如果你逾期不至，这延庆，便自动胜出。在达摩院和五岳同盟的支持下，加冕为方丈。”
秦纤云插嘴道：“五岳同盟也来参一脚？我当泰山派那堆烂摊子，还不够他们对付的呢。”
延智脾气极好，缓缓笑说：“是啊，但也正因如此，才会有人更积极地攒作，想让五岳同盟，更加，团结。”
恒临眯了眯眼，猜问道：“是那姓戴的希望东山再起？”
“戴掌门么，还神龙不见首呢。”
林路漫道：“听说泰山毁成一片，那什么泰山派的戴掌门，兴许是死了？”
延智呵呵笑着，说：“不会吧？不过他徒弟，倒确实在由别人带着。”
恒临与秦纤云俱是蹙眉凝思。
代表少林至高权威的达摩院，中原武林第一豪强的五岳联盟，弟子人数最众的弘忍院，还有那个延庆和尚……
好好一个方丈之位的接替选任，局势竟如此愈发复杂了。
“您会帮他吗？或者说，会有人帮他吗？在这件事情上？”
不合时宜的，秦纤云陡然尖锐地提问。
延智抬眼瞧他，眼神复杂。
“老衲，能力有限。”
孤军奋战啊。
“总之，你明天，先来寺里报道。”延智扶着膝盖，在年轻人的帮助下站起来，“做好准备吧，到时候，不定吃多少，他暗地里下的绊子。”
恒临赶忙说：“我送送您。”
“不必了，孩子。你该与林丫头，多一些温存的时间。”老人笑着，粗短的指头戳在大和尚的一把络腮里，似乎是提醒他整理仪容。
恒临与林路漫一时都一头雾水，不知老和尚说得到底什么意思。
见两人这般懵懂，延智也露出了讶异的神色，道：“呀，你俩互相还不知……”继而豁达随性地继续笑道，“罢了罢了，不过禅机未到，禅机未到。哈哈哈！”
老人说罢，与随侍小僧一同出门去，一盏孤灯，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
更深的夜里，熄灯之后，厅堂一片黑暗。
三床地铺，大小和尚与秦纤云相隔而眠。
“诶诶，大和尚，睡了没。”
“睡了。”
“哦。”
秦纤云故意就此沉默
……
“啧，有屁快放。”
大和尚耐不住，翻了个身，面对秦纤云。
秦纤云知道他一定又是一副臭脸。
“明天就去跟人抢方丈的位置了，紧张不。”
“施主，”恒临紧接着话锋一转，“你能不能放点有营养的屁！”
秦纤云仰天朝天，依着纸窗蒙过的月色，望向漆黑的天花板。
“我以为你是个很洒脱的人，大宗师，野游僧，无欲无求。怎么还要回来，还要跟人玩抢椅子的游戏。”
“方丈之位，可不是一把普通的椅子，而且，我也不一定是为了自己坐。只是那把椅子太重要，几乎可以影响天下苍生。所以，不能任由其他人去坐。”
“那么厉害？”
恒临叹了口气，道：“你知道现在，君朝有多少在野的僧兵吗？”
“多少？”
“据说七万有余，我行走各地，估算起来绝少不过六万！六七万名武功扎实，意志坚定的僧兵，全唯有中原禅宗之称的少林马首是瞻。”
这样量级的武装，足够抗衡君朝直辖的任何一支正规军。
通过控制少林，便可以掌握这股力量。
秦纤云想起了那个疑似临安王世子的小胖子，以及带来首辅意志的墨明鬼。
本就据有荆楚之地的临安王，一旦掌握了这股力量，便有资格真正与朝廷划江而治，统领半壁江山。
而这股力量若归入朝廷，便不再畏惧余下三大藩王中任何一方的势力，甚至可以趁机摆脱关陇门阀世家对皇权的控制。
易春秋的目光，在更遥远的彼方。
“原来这才是朝廷关注你的原因。”
“是啊。一顶帽子，压在一张椅子上，万千业愿将其越捧越高，直到摇摇欲坠。一旦倾覆，便是生灵涂炭。”
强力的使用，必然导致弱者的牺牲。
生命，是最不可草菅之物。
“很紧张吧？”
“不，”他重新翻回身去，故作轻松道，“我不在乎。”
夜谈告一段落，鼾声渐起。
然而，夜半梦醒，秦纤云在睡眼惺忪中又分明看见，大和尚不能入睡，而干脆正襟危坐，低声诵经以图内心平静的背影。
身后，似有微光。
苍生太平，一肩挑起。
大丈夫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