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首经过队末的时候,向邋遢汉微不可闻地致了一个佛礼。
“恒临大师。”
被称作大师的邋遢汉略微抖动胡须,权当答复。但他已认出,对方是故人,少林禅师,延苦和尚。他只是不明白对方本身居高位,何以亲自带队至此,不过,上座比丘领众僧下山历练,也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异事,因此并没有把这件事过多地放在心上。
叶子衿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但她一时不能理解,目光带着疑惑,投在邋遢汉的身上。邋遢汉一副睡梦罗汉的姿态,侧卧驴车。他注意到了叶子衿的眼神,厚厚的胡须下似乎扬起笑意,道:“女菩萨,给他们片布吧,不是贴身的就行。”
他的嗓音富有磁性而通透,这番捉摸不透的话语更具不可抗拒的说服力。叶子衿微微颔首,思索片刻,剑出半许,将自己与小七的外袍各削去一角。为了不影响整个队伍的前行,她追上队末的年轻僧人,将两片衣角交给他。
僧人口念南无,不敢与女子直接接触,示意女子将布片放到地上。待叶子衿退回两步站定,他才俯身拾起布片,并合于掌中,合十致意,最后转身离去。
老胡暂离了商队,背向队尾的邋遢汉与小沙弥,在那条漫长的阡路上,用细碎的步伐,追赶了众僧许久。
他面如土色,举着一锭白银直过头顶,眼眶温红。
他甚至拔出了小刀,架在手腕上,用沙哑的嗓子尖锐地嘶喊着要用自己的肉来供养佛陀。
但终于还是没下手,颓然地跪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直到儿子来将他拉起。这个历经俗世的中年人,在他向往而未曾真正涉足的领域,被抽去了脊梁。
邋遢汉目送僧队的远去,罕有的站得笔直,双手合十,庄严肃穆地呢喃道:“其有叹说乞食者,则为叹誉我已,所以然者,我恒叹说能乞食者,其有毁谤乞食者,则为毁谤我已。”
小沙弥肃立一旁,同一般手势,同一般言说。
老胡向他们走来,手中紧握着本在儿子腰间的马鞭。
“把小师傅带走。”他叫着儿子的全名,无情而决绝地下令。
接着扬起了手,扬起了长鞭。
“师父!”小沙弥被一个强壮伙计环在怀中,他挣扎着尖叫起来。
鞭声破空。
胡掌柜把邋遢汉打倒在车底,卖力地挥鞭抽打。一改平日的和事佬好说话的形象,变得凶狠而疯狂,或者说,撕破了伪装而露出了本相。
他歇斯底里地叫骂着。
“混账东西!一路上白吃了那么些饭!”
“我养你个乞丐有什么用!”
“要不是你喂了你!我怎么会没吃的去供养那些大师!”
“你毁了我种福田的机会!你毁了我全家的福田!你毁了我!”
又一鞭挥来,老胡显然快用尽了力气,因此这一鞭反而比之之前更劲,直击向邋遢汉的面门。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挡在车前,护住了闷不做声挨打许久的邋遢汉。
是叶子衿,她出手接住了一鞭。
“姐姐!”
皮革绞合而成并久经洗练的鞭梢划破空气,劈中并撕裂了她的虎口,接着被她攥在指间。血流如注,呈枝丫状地自她纤细的手掌向下流过白皙的胳膊。大概一息之后剧痛难当,她吃劲将鞭子拉拽过来,甩落在地。然后侧身用另一边挽住了奔跑而来的小七,小七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肢,把脸埋进青色的衣裙里。
小和尚在秦纤云的帮助下挣脱了桎梏,扑到邋遢汉身边。邋遢汉的破衣服更破了,留下几道狭长的裂口,似乎头部也挨了两下,被抽落几缕发须。
“胡掌柜。”秦纤云箭步而来,抬手扔给叶子衿一卷白布,并顺势在他们护在身后,与商队众人对峙。他情急之下奔得太快,不得不用手押住自己的蓑帽,“我觉得这事儿有点严重了。”
胡掌柜大口地喘着气,打人也是个力气活。他的儿子已经带着伙计们围了过来,他们不关心是非对错,至少没那么关心。众人呈一个半圆,将黑衣男人与青衣少女紧紧稳住。
面对众人,秦纤云缓缓后退,右手在背后伸向叶子衿腰间,直到触及竹叶青的竹柄,左臂向前顶肘,袖口绽开,现出半边惩恶棍。小七手忙脚乱地将洁白的布裹一圈圈地缠在叶子衿受伤的手上,包扎处不断涌出殷红的新血,豆大的泪珠不断从小七的脸颊上滑落。
“秦大哥,不要冲动。”叶子衿的气息略带紊乱,秦纤云知道这跟经脉行气无关,是她的伤口很疼。
他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他妈很冷静。”
秦纤云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我很冷静。
但是,
我很生气。
我在生气?
不,不该这样。
要冷静。
胡掌柜依然不说话,在他身后,几十条属于汉子的胳膊或蜷或垂。气氛逐渐凝重起来,或许在他们看来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墨巡并不这么觉得。
多日同行,秦纤云很了解商队的人员配置,十几个农夫一样的伙计而已。其中几个或许还算健壮,但相应的,也有疑似营养不良的。
这样一帮乌合之众,如有必要,真打起来不会比杀三十只鸡更难,但是如果没理由,正常人也不会杀三十只鸡玩儿。
他原本觉得老胡对于布施的刻意很可悲,假如世上确有心诚则灵这码事儿,那么势利绝不是虔诚的一部分。也许之后还会觉得老胡那副为了无妄之灾而惶惶然的模样有几分可怜,但等到他迁怒他人时,秦纤云只觉得他可恶了。
哪怕秦纤云亲眼看着事情发生的全过程,也能对老胡的心理变化掌握个八九不离十,他也只觉得可恶。有些事情,不能因为我可以理解,而直接推导得出我可以原谅,甚至袖手旁观,甚至同流合污。
胡掌柜终于理顺了气,只是没重新把面部神经调教回平时那个高明的状态。
“秦少侠,此事,是我老胡不对!”他一拱手,示意儿子朝秦纤云抛去一个钱袋,“这里是十两银子,权当商号给您赔个不是!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莫伤了我们一路上的和气,也莫折了我与王捕头这么些年的交情。”
秦纤云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锦绣钱袋,不带一丝犹豫,抬脚把它踢到大路的一边,落进草丛里。他首先回头,对叶子衿短促说道:“你说得还真没错,王守成不该有这样的朋友。”
接着向对方还礼,朗声道:“胡掌柜。事已至此,我也没脸与贵商号继续同行了,还望能就此别过!”
“可以!没问……”
一枚铜钱划破老胡面庞,钉在他身后的板车上。
锐音破风。
秦纤云从自己囊中捏出第二枚第三枚,并且抛向空中,威胁的意味展露无遗。他不希望自己一路上的好相与,被对方误认做可以收买折服的信号。
不可能借用大丫头的竹叶青,以她的秉性,她大概不愿家传的佩剑沾染仇家以外的血。
也许是肾上腺素的缘故,也许更接近于中医里说的气血翻涌,他暂时忘记了心疼自己的囊中羞涩,宣告道:“老胡,胡掌柜的,我可没问您,只是给您留个面儿,可别蹬鼻子上脸,以为能拒绝我,或者批准我。”他伸出拇指一指身后,“这对师徒我也要带走,免得留在您这儿,一个被您当作增长功德的工具,一个被随意鞭打出气。”
胡家父子面对他露骨的胁迫,更由于这份直白的侮辱的缘故,眉头深锁。
伙计们紧张地握紧了家伙,或者攥起拳头。
乌云踱步走来,日光照在它光泽油亮的毛皮和块垒迭出的肌腱肉体上。秦纤云背过身去,留下一个逆光的背影,短袍下的流水软甲,在黑衣里衬出一片褶皱的纹理。
“要是觉得拦得住我,尽管试试。”
无人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