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读大学期间和几个自己的学生成了朋友,他们都是时尚潮人,后来成了垮掉派,还劝爸爸喜欢上了爵士乐。他们住在洛杉矶威尼斯海滩一座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当时还没什么人住在那边。柯川(Coltrane)、布鲁贝克[1]、比莉·荷勒黛(Billie Holiday)、查理·帕克(Charlie Parker)、迪兹·吉莱斯皮(Dizzy Gillespie)、斯坦·盖茨(Stan Getz)——这些都是他们那个年代最流行的爵士英雄。约翰·柯川可能是他们当中最前卫的,但爸爸也喜欢他。我很肯定,爸爸的爵士唱片收藏后来确实影响了我,至少也让我熟悉了抽象音乐,爸爸妈妈还有布鲁斯、民谣和古典乐唱片,妈妈总会从邻里的车库市集打折买回成套的莫扎特和贝多芬。但最后爵士乐成了我毕生的兴趣和热爱。记得小时候,爸爸带我去拜访一个住在威尼斯的垮掉派,但我只记得他漂亮的女朋友留着长长的黑色直发,涂着红色指甲油,弹吉他。她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垮掉派。我坐在她膝盖上,想着:“要是妈妈也能这么酷就好了。”
妈妈在家做裁缝的兼职,邻居们要做衣服总会来找她。我小时候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她自己没法设计或裁剪的衣服就从本地的廉价商店里买,这肯定是在大萧条时期成长留下的习惯。到我十几岁的时候,她开始做稍微华丽怪异一点的衣服——束腰长袍、天鹅绒或雪纺质材的服装,上面有她认识的设计师用雕版印上去的花样。她和其他有艺术气质的朋友们一起摆摊卖东西,其他人卖陶器和珠宝,她就卖自己做的这些高级嬉皮服饰。但我还是不喜欢她给我做衣服,还有她从二手店买便宜货的习惯。讽刺的是,上了高中,我也进入了自己的“伪嬉皮时代”,喜欢上了古着店,我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后来一直把这个习惯带到了纽约——什么都从廉价店里淘,但是绝不买我上学时流行的那种紧身长袜和预科女生风格的衣服。我会跑到妈妈的缝纫室里去找些有异国情调的怪异长袍,还有扎染的丝质“阿拉伯长袍”,反正她是这么叫的。
其实上初中高中那几年,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穿衣打扮。我有一张16岁那年在卧室里拍的照片,我坐在床上,床单是绿松石色的——这一直是我最喜欢的颜色——下穿妈妈给我做的印花宽松裤(是她用一块印第安床单改的);上身反穿着一件酒红色高领衫,拉链拉到脖子。我有时也穿灯芯绒低腰紧身喇叭裤或者牛仔裤,搭配带流苏的墨西哥式上衣。每当我对妈妈说想买牛仔裤的时候,她总是夸张地叹口气,带我去威尼斯大道上的军需用品店。那家店我估计现在还在那儿。除了高级军用品和野营装备,他们也卖那阵子很流行的Landlubber牌牛仔裤。
回忆起来,妈妈那种充满创意而又不循常规的时尚感,再加上我儿时的匮乏感,导致了我对“新衣服”的迷恋,以及对传统时尚的矛盾心态——时尚杂志上全是这些东西:女孩或者女人应该怎么穿衣打扮,穿什么才能展现个性;如果她想显得性感或者说迷人一点,同时又想保持真我,那要怎么办?我在家里看着玛丽安娜·费斯弗[2]、安妮塔·帕伦伯格[3]、佩吉·利普顿[4]、琼尼·米切尔还有其他酷女孩们的照片和唱片封套,一看就是几个钟头,我也想像她们一样。那个时候流行不穿文胸,女孩子们留着随意飘散的头发,穿古董蕾丝,还有皱巴巴的天鹅绒,点缀在衣服的前面与正中,让人想起旧时代闺房中的女人那种冷漠被动的性感气息。安妮塔·帕伦伯格太野了,连“滚石”都受她影响[5]。那时候男人穿女装——羊皮马甲、白色短裤、织入金属丝线的丝巾,还有摩洛哥风情的珠宝;而女人们则换上细条纹西装;恋人之间毫无顾忌地互相换穿衬衫和裤子,关于男女之分的刻板印象被混淆和互换,最终彻底遭到颠覆。那时候最新潮、最酷的女孩是弗朗索瓦兹·哈迪(Fran?oise Hardy),她是个法国女歌手,总穿得像个男孩子。在韦斯特伍德,有一家店专卖小小的简·柏金[6]式法国T恤,贵得不得了,我估计我当年最后肯定还是忍不住买了一件。
与此同时,妈妈很早就担心我“过分”性感,结果就是我花了很长时间犹豫不决,又想打扮漂亮,又怕太过惹眼;我想成功,想融入群体,但又不希望别人关注我。在洛杉矶,人们总爱展露自己的身体,十几岁的女孩在街上走一圈都有可能是很恐怖的经历。开车的男人会经过你身边,慢下来,对你吹口哨,再把车子倒回来,说可以搭你一段,带你到天知道什么地方去。我15岁那年,妈妈告诉我,我年纪太大,不能再穿超短裤了,我记得当时凯勒说她是“假正经”。不过现在我觉得稍微老派一点儿还是挺酷的。
妈妈知道我肯定学不会给自己做衣服。有几次,我试着用她的缝纫机加工自己的牛仔裤,但是这技术太复杂,我学不会。另外我也不喜欢听她教我该怎么做,我对权威一直都心怀警惕。可可出生后,有人送她一件七十年代的连体衣,上面写着“质疑权威”,我还挺心有戚戚的。我记得有一次问妈妈,她觉得我长大以后身材会不会好。“会啊,”她说,“你臀围小,肩膀又宽。”但后来我发育有点早,她就总担心我会惹麻烦,比如怀孕,这可是每个母亲最大的恐惧。
爸爸总是生活在自己头脑的世界中,妈妈就现实得多,她性格沉稳,略微有些自恋。她操持着整个家,和大多数不工作的妈妈一样,是执行纪律的人。她经常沉思,很少说自己婚前的生活,但她绝不是五十年代那种普通的家庭主妇。我知道成长期间,她的哥哥对她很不好,所以现在回忆起来,她对我和凯勒之间的关系采取放手不管的态度,显得很奇怪。可能是我太擅长掩饰自己的过度敏感,她也不知道凯勒带给我多大创伤。也许她根本就没注意到。也许她注意到了,但希望我能学着坚强一点。七八岁的时候,我的猫跑丢了,没过几天,也许过了几星期,妈妈告诉我,是时候停止悲伤,忘掉这回事了。也许她是对的。至于她自己,我从来没见过她哭,除了有一次我一夜没回家,也没告诉她。我回来以后她哭了,既是因为松了口气,也是因为气坏了。我说过,上大学之前,我还对她的家族早年在加利福尼亚的经历一无所知,甚至等我知道了以后,她也没什么想补充的。她去世两年前随口对我阿姨说:“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加利福尼亚。”
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去理解她的话,但我记得阿姨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觉得很不安。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应该嫁给你爸爸”?还是“我根本就不应该离开加利福尼亚,来到堪萨斯州,我根本就不应该当全职妻子和全职妈妈”?又或者是“我本来不至于成为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母亲”?没有人能了解别人婚姻里发生的事情,特别是自己的父母。妈妈有时候和瑟斯顿的母亲埃莉诺见面,两人建立了某种程度上的友谊,埃莉诺比她小十岁左右。有一次妈妈向埃莉诺承认,她考虑过离开爸爸,但最后还是很高兴自己没有这样做。
我一直都有种感觉,妈妈宁可去干点什么别的事,她对自己有更多期许,或许她想成为创作者,借此获得更多认可。也许她曾经暗暗希望当个电影演员呢,也许她更希望人们把她当做她自己内心里的那种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学者的妻子——我永远也没法知道了。我记得有一次,她用《纽约客》的封面做了一个拼贴装置放在灶台上,她说是用来接油烟的,但其实不止如此,那是一件聪明的、不循常规的艺术品。还有一次,她用彩色水泥把贝壳黏合在木头上,做了一系列长方形的墙上浮雕,更像是艺术,而不是手工,我真希望她能多做点。也许和我一样,她剪裁、缝纫和设计的那些衣服就是她的舞台,让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把人生中所有的阻滞与挫折感发泄出来。她有时在晚上出门,穿起五十年代流行的样式——低胸裙,丰满的胸衣,腰系束带的大蓬裙——那样的时候,我会看到她平日里并不多见的笑容,非常轻松自在。有时候我忍不住觉得,她成长期间肯定没有人告诉她她有多漂亮,小时候她在家里肯定觉得自己没什么魅力。我觉得她非常美,就像英格丽·褒曼一样。
可可是1994年夏天出生的,当时爸爸已经老了,已经有了帕金森症,没法稳稳地抱住她。妈妈和爸爸年纪差不多,但她一直练瑜伽,打高尔夫球,散步。妈妈很爱可可——可可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孙辈,但是她不抱可可,只是一连好几个小时看着她。“她肯定没问题,因为你经常跟她玩,跟她互动。”妈妈有一次跟我说,好像她从来没为我做过这些事情似的。她说我一直都很独立,但回想起来,我还是怀念和妈妈亲近的时光。10岁的时候,我家在夏威夷待了一年,记得就是在那段时间,我想过这么一个问题:我怎么再也不能坐在妈妈的膝盖上了?她怎么再也不把我抱起来或者拥抱我了?
爸爸妈妈都是喜欢静静沉思的类型。爸爸醉心学术政治。多年来他是副系主任,后来终于当上了系主任。妈妈也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私下里,她为很多事情忧心忡忡。凯勒总说她“你太焦虑了!”之类的。我就在旁边说:“对,妈妈,你怎么看上去那么伤心?”她就会说:“因为这个世界让人沮丧——比方说战争吧。”
这不仅仅是因为六十年代思潮的关系,这是家庭问题,主要是和凯勒有关,忧虑与压力似乎一直与他如影随形。爸爸从UCLA退休后,仍然不想去旅游或是度假,只是在家做园艺、散步。有时候我可以听见他半夜三更还在自己的西红柿丛林里徘徊,我真替他难过。他从来不说哥哥的状况,但他肯定一直都在担心,等待着最坏的局面发生,尽职地做好准备,一旦凯勒有什么事,就出现在他身边,因为那个时候凯勒总是状况不断。
注释:
[1]指美国爵士钢琴手戴夫·布鲁贝克(Dave Brubeck)。
[2]玛丽安娜·费斯弗(Marianne Faithfull,1946-),英国歌手、演员,是“滚石”主唱米克·贾格尔的长期女友。
[3]安妮塔·帕伦伯格(Anita Pallenberg,1944-),生于意大利的女演员、模特和时装设计师,是“滚石”吉他手布莱恩·琼斯的女友,后来成了吉他手基思·理查兹的长期女友。
[4]佩吉·利普顿(Peggy Lipton,1946-),美国女演员和模特,以在《雌雄双虎》(The Mod Squad)等电视剧中饰演的角色成名,与许多1960年代的摇滚明星有密切关系。
[5]“滚石”吉他手基思·理查兹在回忆录《生活》(Life)中承认,他常常穿帕伦伯格的衣服,在某种程度上还引领了时尚。
[6]简·柏金(Jane Birkin,1946-),在法国发展的英国女演员、歌手,爱马仕著名的“柏金包”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