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一翻开算学书,就是个活现的疯子,不信你去看他那书桌子,原来学堂里的用具全是一等的劣货,总是庶务攒钱,那里还经得起他那狠劲的拍,应天响的拍,拍得满屋子自修的都转过身子来对着他笑。他可不在乎,他不是骂算数教员胡乱教错了,就说温德华斯的方程式根本有疑问,他自己发明的强的多简便的多,并且中国人做算学直写也成了,他看过李壬叔的算学书全是直写的,他看得顶合式,为什么做学问这样高尚的事情都要学外洋,总是奴从的根性改不了!拍的又是一下桌子!
有一次他在演说会里报名演说,他登台的时候(那天他碰巧把胡子刮净了,倒反而看不惯),大家使劲的拍巴掌欢迎他,他把右手的点人指放在桌子边,他那一双离魂病似的眼睛,钉着他自己的指头看,尽看,像是大考时看夹带似的,他说话了。我最不愿意的,我最不赞成的,我最反对的,是——是拍巴掌。一阵更响亮的拍巴掌!他又说话了。兄弟今天要讲的是算学与品行的关系。又是打雷似的巴掌,坐在后背的叫好儿都有。他的眼睛还是钉住在他自己的一个指头上。我以为品行……一顿。我以为算学——又一顿。他的新修的鬓边,青皮里泛出红花来了。他又勉强讲了几句,但是除了算学与品行两个字,谁都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他自己都不满意,单看他那眉眼的表情,就明白。最后一阵霹雳似的掌声,夹着笑声,他走下了讲台。向后面那扇门里出去了。散了会,以后人家见他还是亚里斯多德似的,独自在走廊下散步。
老李现在做他本乡的高小学堂校长了。在东阳县的李家村里,一个中学校的毕业生不是常有的事。老李那年得了优等文凭,他人还不曾回家,一张红纸黑字的报单,上面写着贵府某某大少爷毕业省立第一中学优等第几名等等,早已高高的贴在他们李家的祠堂里,他上首那张捷报,红纸已经变成黄纸,黑字变成白字,年份还依稀认得出,不是嘉庆八年便是六年。李家村茶店酒店里的客人,就有了闲谈的资料,一班人都懂不得中学堂,更懂不得优等卒业,有几位看报识时务的,就在那里打比喻讲解。高等小学卒业比如从前的进学,秀才。中学卒业算是贡生,优等就是优贡。老李现在就有这样的身份了。
看他不出,从小不很开口说话,性子又执拗,他的祖老人家常说单怕这孩子养不大,谁知他的笔下倒来得,又肯用功,将来他要是进了高等学堂再一毕业,那就算是中了举了!常言说的人不可以貌相不是?这一群人大都是老李的自族,他的祖辈有,父辈也有,子辈有,孙辈也有,甚至叫他太公的都有。这一年的秋祭,李家族人聚会的时候,族长就提出了一个问题。他们公堂里有一份祭产,原定是归有功名的人收的,早出了缺,好几年没有人承当,现在老李已经有了中学文凭,这笔进款是否应该归他的,让大家公议公议,当场也没有人反对,就算是默认了。老李考了一个优等,到手一份祭产,也不能算是不公平。老李的母亲是个寡妇,听说儿子有了荣椰,还有进益,当然是双份的欢喜。
老李回家来不到几天,东阳县的知事就派人来把他请进城去。这是老李第一次见官,他还是秃着头,穿着他的大布褂子,也不加马褂,老李一辈子从没有做个马褂,就有一件黑羽纱的校服,领口和两肘已经烂破了,所以他索性不穿。县知事倒是很客气,把他自己的大轿打了来接他,老李想不坐,可是也没有话推托,只得很不自在的钻进了轿门,三名壮健的轿夫,不到一个钟头就把老李抬进了知事的内宅。“官?”老李一路在想,“官也不一定全是坏的。官有时候也有用,像现在这样世界,盗贼,奸淫,没有廉耻的世界,只要做官的人不贪不枉,做个好榜样也就好得多不是。曾文正的原才里讲得顶透辟。但是循吏还不是酷吏,循吏只会享太平,现在时代就要酷吏,像汉朝那几个铁心辣手的酷吏,才对劲儿。看,那边不又是打架,那可怜的老头儿,头皮也让扎破了。这儿又是一群人围着赌钱。青天白日,当街赌钱。坏人只配恶对付。杀头,绞,凌迟,都不应该废的,像我们这样民风强悍的地方,更不能废,一废坏人更没有忌惮。更没有天地了。真要有酷吏才好。今天县知事请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信上说有要事面商,他怎么会知道我。……”
下午老李还是坐了知事大老爷的轿子回乡。他初次见官的成绩很不坏,想不到他倒那样的开通,那样的直爽,那样的想认真办事。他要我帮忙——开办民高小?我做校长?他说话倒真是诚恳。孟甫叔父怎么能办教育?他自己就没有受什么教育。还有他的品格!抽大烟,外遇,侵吞学费;哼,不要说公民资格,人格都没有,怎么配当校长?怎么配教育青年子弟?难怪地方上看不起新开的学堂,应该赶走,应该赶跑。可是我来接他的手?我干不干?我不是预定考大学预料将来专修算学的吗?要是留在地方上办事,知事说的为“桑梓帮忙”,我的学问也就完事了。
我妈倒是最愿意我留在乡里,也不怪她,她上了年纪,又没有女儿,常受邻房的怄气,气得肝胃脾肺肾轮流的作怪,我要是一出远门,她不是更没有主意,早晚要有什么病痛,叫她靠谁去?知事也这么说,这话倒是情真。况且到北京去念书,要几千里路的路费,大学不比中学,北京不是杭州,用费一定大得多,我那儿有钱使——就算考取了也还是难,索性不去也罢。可是做校长?校长得兼教修身每星期训词——这都不相干,做一校之长,顶要紧就是品格,校长的品格,就是学堂的品格。我主张三育并重,德育、智育、体育,——德育尤其要紧,管理要从严,常言说的棒头上出孝子,好学生也不是天生的,认真来做一点社会事业也好,教育是万事的根本,知事说的不错。我们金华这样的赌风、淫风、械斗、抢劫,都为的群众不明白事理,没有相当的教育。教育,小学教育,尤其是根本,我不来办难道还是让孟甫叔父一般糊涂虫去假公济私不成,知事说的当仁不让……
“娘的话果然不错,”老李又在想心思,一天下午他在学校操场的后背林子里独自散步,“娘的话果然不错,”世道人心真是万分的险峻。娘说孟甫叔父混号叫做笑面老虎,不是好惹的,果然有他的把戏。整天的吃毒药,整天的想打人家的主意。真可笑,他把教育事业当作饭碗,知事把他撤了换我,他只当是我存心抢了他的饭碗——我不去问他的前任的清帐,已经是他的便宜,他倒反而唆使猛三那大傻子来跟我捣乱。怎么,那份祭产不归念书的,倒归当兵的;一个连长就会比中学校的卒业生体面,真是笑话。幸亏知事明白,没有听信他们的胡说,还是把这份收入判给我。
我倒也不在乎这三四十担粗米,碰到年成坏,也许谷子都收不到,就是我妈倒不肯放手,她话也不错,既是我们的名份,为什么要让人强抢去。孟甫叔父的说话真凶,真是笑里藏刀,句句话有尖刺儿的,他背后一定咒我,一定狠劲的毁谤我。猛三那大傻子,才上他的臭当,隔着省份奔回来替我争这份祭产,他准是一个大草包,他那样子一看就是个强盗,他是在广东当连长的,杀人放火本来是他正当的职业,怪不得他开口就想骂,动手就想打,我是不来和他们一般见识,把一百多的小学生管好已够我的忙,谁还会有闲工夫吵架?可是猛三他那傻,想了真叫人要笑,跑了几千里地,祭产没有争着,自己倒赔了路费,听说他昨天又动身回广东去了。他自己家庭的肮脏,他倒满不知道,街坊谁不在他的背后笑呵,——真是可怜,蠢奴才,他就配当兵杀人!那位孟甫老先生还是吃他的鸟烟,我倒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好主意!
知事来了!知事来了!
操场上发生了惨剧,一大群人围着。
知事下了轿,挨进了人圈子。踏烂的草地上横躺着两具血污的尸体。一具斜侧着,胸口流着一大堆的浓血斑,右手里还擎着一柄半尺长铄亮的尖刀,上面沾着梅花瓣似的血点子,死人的脸上,也是一块块的血斑,他原来生相粗恶,如今看的更可怕了。他是猛三。老李在他的旁边躺着,仰着天,他的情形看的更可惨,太阳穴、下颏、脑壳、两肩、手背、下腹,全是尖刀的窟窿,有的伤处,血已经瘀住了,有的鲜红还在直淌,他睁着一双大眼,口也大开着,像是受致命伤以前还在喊救命似的,他旁边伏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拉住他一只石灰色的手,在哽咽的痛哭。
知事问事了。
猛三分明是自杀的,他刺死了老李以后就把刀尖望他自己的心窝里一刺完事。有好几个学生也全看见的,现在他们都到知事跟前来做见证了。他们说今天一早七点半早操班,校长李先生站在那株白果树底下督操,我们正在行深呼吸,忽然听见李先生大叫救命,他向着这一头直奔,他头上已经冒着血,背后凶手他手里拿着这把明晃晃的刀(他们转身望猛三的尸体一指)狠命的追,李先生也慌了,他没有望我们排队那儿逃,否则王先生手里有指挥刀也许还可以救他的命,他走不到几十步,就被那凶手一把揪住了,那凶手真凶,一刀一刀的直刺,一直把李先生刺倒,李先生倒地的时候,我们还听见他大声的嚷救命,可是又有谁去救他呢,不要说我们,连王先生也吓呆了,本来要救,也来不及,那凶手把李先生弄死了,自己也就对准胸膛裁了一刀,他也完了。他几时进来,我们也不知道,他始终没有开一声口。……
知事说够了够了,他就叫他带来的仵作去检查猛三的身上。猛三夹袄的口袋里有几块钱,一张撕过的船票,广东招商局的,一张相面先生的广告单,一个字纸团。知事把那字纸团打开看了,那是一封信。那猛三不就是四个月前和老李争祭产的那个连长吗?老李的母亲揩干了眼泪,走过来说,正是他,那是孟甫叔父怪嫌老李抢了他的校长,故意唆使他来捣乱的。我也听是这么说,知事说,孟甫真不应该,他把手里的字条扬了一扬,恐怕眼前的一场流血,也少不了他的份儿,猛三的妻子是上月死的吗?是的。她为什么死的?她为什么死的!知事难道不明白,街坊上这一时沸沸扬扬的,还不是李猛三家小的话柄,真是话柄!
猛三那糊涂虫,才是糊涂虫,自己在外省当兵打仗,家里的门户倒没有关紧,也不避街坊的眼,朝朝晚晚,尽是她的发泼,吵得鸡犬不宁的。果然,自作自受,太阳挂在头顶,世界上也不能没有报应……好,就到种德堂去买生皮硝吸,一吸就闹血海发晕,请大夫也太迟了,白送了一条命,不怪自己,又怪谁去!
知事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两条新鲜的性命,死得真冤,老李更可惜,好容易一乡上有他一个正直的人,又叫人给毁了,真太冤了!眼看这一百多的学生,又变了失奶的孩子,又有谁能比老李那样热心,勤劳,又有谁能比他那高尚的品格?孟甫真不应该,他那暗箭伤人,想了真叫人痛恨。也有猛三那傻子,听他说什么就信什么,叫他赶回来争祭产,他就回来争祭产,告他老李逼死了他的妻子,叫他回来报仇,也没有说明白为的是什么,他就赶了回来,也不问个红黑是非,船一到埠,天亮就赶来和老李拼命,见面也没有话说,动手就行凶,杀了人自己也抹脖子,现在死没有对证,叫办公事的又有什么主意。
老李没有娶亲,没有子息;没有弟兄,也没有姊妹;他就有一个娘,一个年老多病的娘。他让人扎了十几个大窟窿扎死了。他娘滚在鲜血堆里痛哭他;回头他家里狭小的客间里,设了灵座,早晚也就只他的娘哭他;现在的骨头已经埋在泥里,一年里有一次两次烧纸锭给他的——也就只他的老娘。
一个清清的早上
翻身?谁没有在床上翻过身来?不错,要是你一上枕就会打呼的话,那原来用不着翻什么身;就使在半夜里你的睡眠的姿态从朝里变成了朝外,那也无非是你从第一个梦跨进第二个梦的意思;或是你那天晚饭吃得太油腻了,你在枕上扭过头颈去的时候你的口舌间也许发生些唼咂的声响——可是你放心,就这也不能是梦话。
鄂先生年轻的时候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睡不着,往往第二只袜子还不曾剥下他的呼吸早就调匀了,到了早上还得她妈三四次大声的叫嚷才能叫他擦擦眼皮坐起身来的。近来可变得多了,不仅每晚上床去不能轻易睡着,就是在半夜里使劲的禽着枕头想“着”而偏不着的时候也很多。这还不碍,顶坏是一不小心就说梦话,先前他自己不信,后来连他的听差都带笑脸回说不错,先生您爱闭着眼睛说话,这来他吓了,再也不许朋友和他分床或是同房睡,怕人家听出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