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带回美侬堡关起来了。
没错,二十一世纪了。
我在房间里上下翻腾,都没办法打开窗打开门。曾经这个世界对我最宠爱最关心的外公、爸爸,把我锁起来了:。
从前只要我伸伸指头,别说小鸟、飞机,连云朵和星星也能得到。
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却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这些房子里四十几个帮忙照顾我的人。我跟妈妈姓,我一直以为是为了不要让别人知道我是爸爸的孩子,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困扰。
但是他到处对别人说我们是父女,我现在觉得,是因为我必须要有一个外公的姓。
我身边可以相处长久的朋友,都是长辈们朋友的孩子。
我几乎没办法跟同学们保持长久的友谊,每当去一个新学校,从前的同学们就像消失了一样,我们得像我跟林渊那样,在前一次见面就说好下次约在哪,才能见到。
因为同学们都说打我电话,查无此号。
这几天我回忆前半生,除了大学那次糊糊涂涂的小学生式恋爱,从来没有一个男生追求过我,甚至在意大利这种人人每天都可以谈恋爱的地方,我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很丑很蠢,我装作无所谓,就自己过也行,反正全世界好东西都在我的工作里。
我想起陈志列,想起私拍会上的密密匝匝的男士们,他们跟陈志列一样,不爱艺术品,只是为了一场嬉笑的游戏么?他们叫卖的不是艺术品,是我么?想到这里,我浑身涌上一阵屈辱感。
无论别人对我说什么,我都相信,从来不怀疑,我活得像个笑话,只要两天,只要两天落入凡间,我的世界就被劈开一道从上至下贯穿的裂谷。
似乎我每天都在过日子,住在自己的单身公寓,自己搞定很多事,可仔细一想,我不会洗头,不会洗衣,不会做饭,不会洗碗,不会种花,牙刷的刷头是有人定期换新的,充电池是有人每天充好拿过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其实所有的事情我都不会,如果现在我受伤了,需要自己去医院,第一件事我要做什么?我在想我是怎么通过各种考试的,我在回想最后存档的论文还是不是当初我手写的那个……
我的世界开始崩塌,已经可以听到熔岩滚滚的声音,只要扎上一个孔洞,它们就喷涌而出了。
我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像他们一直在我面前保持的样子,外婆,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琴姨,琴姨啊,你又是谁的卧底。
我听到自己心里破碎的声音,噼噼啪啪,和着阵阵痛楚。
还有,我的林渊。
我必须要马上看到林渊啊……他好不好,安全不安全。
我必须要出去。
“来人啊,我饿了,我饿了………”芳姐给我送饭,她一开门进来,我就想趁机跑,可是亮叔,强子哥都挡在门口。
“芳姐,芳姐,我做了什么要被这么对待?我们一直最好是不是,让我出去,我男朋友还在医院,我特别担心他。”我拉着芳姐。
“不用担心,老老爷把他送去疗养院了。”
“哪个疗养院?三一一么?送那里干什么?他说自己伤得不重,很快会痊愈。”我急得不行,坐立不安。
“先生说你想明白就可以出去。”
“我想明白了,想明白了。”我不知道爸爸让我想明白什么,但是我得出去找林渊。芳姐把我带去爸爸书房。
他正坐在里面等我。
“爸爸,我们哪里做错了?要被这么对待。”我问他。
“说你做错就做错,错不错都不是你们说了算。”
“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爱的人,我的同学们在我的年纪都做妈妈了,为什么我连一场恋爱都不能谈。”
“什么!那小子碰你了?!”爸爸忽然将手中把玩的端砚摔在了地上。
“我们没有,况且,有什么不可以!我还是一个女婴么!你们究竟让我们怎么样!”
“让你们分开!”
“不可能!”
“那小子在311,疗养呢!”
“他很快痊愈,没必要去那里!”
“让他痊愈就痊愈,让他残废就残废!”
爸爸说完这句话,我的眼睛瞬间就看不见了,整个脑袋都嗡嗡嗡地震颤,我也听不到了。我翻倒在地上。
我醒来的时候,心寒得像一块冰,已经缓不过来了。
我的爸爸,把我顶在头上怕吓到,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爸爸,说出了我这辈子听到最最残忍的一句话,是威胁我最最爱的人。
“吃点东西,这几天折腾得不成人形了。”妈妈坐在我床边,拿着勺子,喂我喝汤。
“妈妈,我想死了。”这句话说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妈妈当年也想死过,但是,谁离了谁都能继续活。”
我已经怀疑其实我是不是一直在做梦,从哪天开始的?对,从去山云雨雾居开始。我其实从未去过山云雨雾,林渊也没有爱过我,他没有爱我,没有受伤,没有病房里的撕心裂肺,没有爸爸的残忍,没有妈妈的消沉,这一切都是梦。
因为,如果不是梦,我怎么可能从妈妈口中听到“死”这个字,她一直是一个明艳爽朗气场十足能量满满的女人,每次听人说“死”这个字,都“呸呸呸”几下,然后双手合十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她现在可以在听她女儿说这个字的时候,也跟着说。
“妈妈,妈妈,我们都怎么了……为什么啊……你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哭着扑在妈妈身上。
“是妈妈错了,那天在姬玛尔画展,妈妈就认出他了,但是妈妈装成什么都没发生。妈妈想让你得到妈妈不曾得到的人;或者,我只是想报复你。”
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胃里酸得拧成一团,我直不起腰,满身冷汗。妈妈却淡淡地拿毛巾给我擦了擦汗,轻描淡写地说:“都是命,这一天早晚还是来了。不过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对你林渊不感兴趣,我说的也不是他。”
妈妈离开了我房间。
我真的很想死。但是我得先看到林渊。
睡到半夜,我在发烧,芳姐和亮叔又摸进了我房间,他们把我抱去地下车库,是外公的司机在等我。车向地面开去,我从窗口往外看,决心再也不回这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在疗养院停下来,那里有一大片起起伏伏的草坪,恍惚之间,我以为我到了布朗大宅。
我终于还是来到了林渊身边。
我们见到对方的样子,都心碎得难以自制了。
他的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一层胡茬,他眼窝深了,眼神黯淡无光,右边的脸被刀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我穿着睡衣,衣服上还有未擦干的呕吐物,我眼睛肿得看不清,半边脸也肿胀着,还发着烧。
我们紧紧抱在一起,在对方脸上不住地亲吻,变成这个样子,还是好爱啊,原来我们从来爱的都不是一张脸。
“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我哭着问他。
“我从前不去死,现在更不会死,坚强点,乖女孩,都会好起来。”他搂着我,搂得死死的。
他继续说:“你爸爸恨我爸爸,我妈妈恨你妈妈,懂了吗?我爸爸跟你妈妈是大学同学,初恋情人,因为你外公的反对,没有在一起。
你妈妈嫁给你爸爸,我爸爸和我妈妈结婚,但是十二年前,他们又见面了,没有旧情复燃,因为一直都没有熄灭过。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我妈妈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疗养院,我爸爸一直在国外不回来……我,和妹妹,好像孤儿。”
“为什么我会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觉得爸爸妈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十分恩爱。而今天,他们不仅不恩爱,而且我再也不认识他们了。他们变得残忍又冷漠。”
“爱情对大部分人来说都不是必需品,你见过劳苦大众么,芸芸众生中的大部分人,也许几乎是所有人,他们只是活着就很艰难,来不及考虑爱情,也没必要考虑,他们可以没有爱却一辈子和和睦睦度过,平平常常,没有奢求。也许夜深人静时,也会有某种渴望,某种心灵的贴近,但是他们用吃饭睡觉劳作把这种渴求淡化了。
我的妈妈,你的妈妈,还有你,你们不是需要考虑生计的人,在你们心中,爱情的地位太高了,求而不得,耿耿于怀,你们这些傻女生。”林渊搂着我,他说着,我听着,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何时来,会不会充满杀戮。
我们想携手走花路,却一脚踏进血池。但我们不会像父辈一样,带着一生的遗憾就此妥协,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下地狱,另一个人会挡在地狱门口;或者一起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