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小榭。
胡适月抱着一怀刚才采剪下来,沁着几滴还未被朝阳蒸发的晨露的彩花,背靠半月门,刚刚推开条缝,一阵风铃声响起,清脆入耳,是有人推门,迎风而来,胡适月转身关上门,不慌不忙将鲜花放在一旁的花柜上,这才抬眼看向来人。
男生十分高挑,逆光立在门墙之前,扬头看着一朵六瓣白花。
看着对方又站在老地方重复着老动作,胡适月不禁戏谑道“已经是朵花,再看还能变个色不成?”
男生神色并不冰冷,反而因为带着几分缅怀而显得十分柔和,却仿佛生来寒冰长成的骨头,声音也带上了冰冻属性“这花挂在这许多年了,也没见月姨换过。”
“时间久了就习惯了,也想过换个新鲜的,可总也觉得没什么合适的。”胡适月虽然知道男生并不是不满,但听进耳朵里,总觉得是有些冷漠,故意深深叹道“其他客人可从来没有你这么仔细的,装饰而已,江少爷如果看不惯,我换了就是。”
江天最近烦透了江少爷几个字,听不得别人当面这么喊他,就好像一些他刻意遗忘的事情总是有人一遍遍的提醒他,此刻再听见,对方还带着戏谑口吻,江天的面色当即就阴沉起来,看到对方无辜的笑脸,又化成了嘴边的一声苦笑“月姨就是想让我闭嘴,也用不着这么挖苦我吧。”
胡适月偏头看他一眼“又和你爸打架了?”
江天有时候真是有点不太受得了月姨的用词爱好“我倒是想还手。”
“你如果真还的了手,就不会每次躲起来生闷气”胡适月短叹一声“像你这种把火朝自己肚子里咽的人,小天,月姨就问你一句,五脏还俱全吗?”说完也不管江天什么表情,自己倒先乐不可支起来。
江天失笑不语,手放在胸口的位置,年轻的心跳动的有力,突然就很想回一句‘五脏倒是俱全,心却开始渐渐麻木了。’可这样的气氛显然不合适这句强说沧桑的稚话。
“还在找当年的那个孩子吗?”
“嗯。”
“说起来,我店里新来了一个孩子,她好像见过你说的那片山坡,说是似曾相识呢,要不什么时候见见?”
江天“算了吧,你上次还说你店里一个客人也讲过,结果对方支支吾吾连花的习性都说不上来,不停的喝水,不停的去卫生间,你这可再别乱打主意了,月姨。”
胡适月一提起这个就忍不住抱怨几句对方的榆木脑子,人家姑娘那是上厕所吗,那是害羞补妆去了,明显是瞧上这小子,结果这小子一看对方一问三不知,趁着人去了卫生间转身就走了,那姑娘第二天来好一通幽怨,之后就再没见过“这次不一样”
屋内,一个兴致勃勃,一个全无兴致。
门外,辈子一路进了院子,繁华正好,步伐也轻快起来,想想第一次的小心翼翼,现在已是熟门熟路,两三脚跨上青石台阶,边招呼边径直推开木门“月姐,今天我”说话一顿,辈子一眼看见店中的‘来客’,愣了愣,然后微笑着冲着对方礼貌的点点头,最后又目不斜视,看向月姐,直奔主题“月姐有空吗,我有事想和你说?”
“看你急冲冲的架势,月姨没空也得有空吧。”
辈子进门一瞧见他就觉得今日出门定是冲撞了门神,门神一怒之下将起床气撒在了自己头上,所以今日才会诸事不顺,辈子本来打算着互不相识,安安静静同月姐请完假,能心平气和的回去,现如今只好看向江天,一脸认真道“第一次在公寓大楼遇见,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相处的性格,现在来看,是我想多了。”
江天挑眉,用眼神询问她。
辈子脸上挂着微笑“你不是不好相处,是眼睛睡在心里,不愿与人好好相处。”
江天觉得这个说法新鲜,这是拐着弯的骂自己没眼色,再看她面上笑着,说出口的话却有些被逼无奈的味道,心里突然感觉到开怀“可我看你倒是挺好相处的,我们性格如此互补,正好做个朋友。”
辈子暗自了然,心头恍悟,暗叹对方的曲折心思,怪不得当日自己摔倒,对方只袖手旁观外加几句奇奇怪怪的话,现在回想,大概是图一个与众不同的初印象,没想到今日意外再逢,欣喜之余却因为薄如纸的交际经验不知如何搭话,担心如果默不作声太过失礼,只好反其道行之,以此吸引全部的注意力,再顺着自己的话,很是自然的过渡到真实的目的,由此看来,对方怕是极度渴望友情,又因为自己不善交际的性格而一直孤孤单单,如今大家同住一楼,又看我性格和善,所以生了深交的念头,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辈子一会儿摇头微笑,一会儿点头抿嘴,最后无可奈何一声轻叹,只看的江天一脸黑线,不知道对方暗自脑补了些什么,看向月姨,好奇道“月姨,这又是你打哪认识的?”
胡适月上前几步,眼尾一挑“辈子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孩子,挺聪明乖巧的丫头,东西也学得快,做事还利落,我很满意啊,月姨怎么听你的口气,像是嫌弃,我以为你们认识呢?”
江天无语的摇摇头“先前以为可以认识,现在看来,还是不认识的好。”
“那就朋友!”
辈子自己在神游里走完了整场戏码,回过神来,满面笑容,眼神真挚,也不知道对着谁,张口就大声说道,惊的江天和胡适月同时看向她,一个神色怪异,一个暗自偷笑。
江天看着对方自顾上前,张开手臂要拥抱他,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辈子置若罔闻,不管不顾一把抱了上去,还安慰似的拍了拍对方的背脊,很快又退了回去,虚握着对方双手,恳切道“从今以后,福祸与共,就请多多关照了。”
江天强忍住一巴掌打醒对方的迫切欲望,生硬的挥开辈子的手“你看着有病,离我远点。”
辈子用很是包容的眼神看着他“没关系,我不生气,虽然你骂了我,但我们既然是朋友,这点包容还是有的。”
江天神色几近扭曲,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傻子“疯成这样,月姐是从哪家精神医院把你弄出来的…”
辈子解释道“今日只是去看看,明天才是正式入学,所以大门口也没人拦着,出入自由,我这才来找月姐的”猛地一拍脑袋,辈子神色懊恼“光顾着新朋友了,倒忘了正经事。”
江天怒道“你说谁不正经!”
辈子哄道“事不正经,人正经。”
胡适月在一旁看着二人词不达意到鸡同鸭讲,一路走偏,越说越不见头,无奈看向辈子,主动问道“要说什么,我现在有空。”
辈子马上撇下了‘新朋友’,凑近说道“月姐,我明天就要去报道了,上课以后就不能天天来了,所以我想”
“辞职?”
“不是不是,月姐辛苦教我这么久,我刚能上手几天就辞职多不合适,我只是和月姐你商量一下,以后我有时间就来帮忙,但因为时间不固定,工钱就免了吧,”
胡适月低头浅笑,认得出对方话里的真假,先前大约真的缺钱,现在也大约真的不愿要,所以也不推拒,应承道“随你,你不要,那月姐还是省下了。”
辈子语气放的更柔“月姐,我知道您当初招我,是帮了我,我问过店里常客,你这里从来不招人,我猜大约也不是靠花店生活,也没有哪个花店能给一个学徒这么高的工资,所以,很该谢谢你的,月姐。”
胡适月哭笑不得道“你来之前,我的确从不招人,招你,也是因为你说见过月花的缘故,后来看到我的花田又说似曾相识,一时兴起就把你留下来了,但喜欢也是真的喜欢,每次见你,总觉的有几丝旧友的影子,也算时一点点慰藉吧。”
辈子斟酌道“经常听月姐提起那位旧友,思念却不去见,那位友人难道已经”
“是的,十几年了,说是故友,其实是长辈去世,虽不是至亲,但亲厚更胜……”胡适月口吻中饱含缅怀,令人闻之生切,只叹,追忆忆不回,尽留落寞人。
回去时,月姐说起二人同路,硬是赶走还欲留下帮忙的辈子,又叮嘱江天多照顾辈子,毕竟有邻居的缘分,令辈子诧异的是,江天不仅没有反驳,还从鼻腔里溢出了应声,真是奇也怪也。
回去的路上,已见淡淡夜色,抬头还能看见弯月,大马路漫长看不到头,所幸两边都栽有花树,白粉相间,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地,江天垂眼看着脚下踏过一色又一色,淡淡开口“你知道月花的习性吗?”
辈子点头“见月色而开,而后生华光,皎白,莹亮。”
“那你见过活的吗?”
辈子“见过的,与花田小榭差不多的花田,某个地方有一片斜坡,漫山遍野的都是,美如仙境,远远望去,就像无数个小银月。”
江天瞳孔震动,神色动容之下伸手抓住身边女孩儿晃动的胳膊,迫使她停下“在哪?和谁?什么时候?”
辈子看出他神色间的莫名紧张,有心安慰,但实在觉得在大马路上拉拉扯扯有败风俗,只好抬手向对方的手背拍了拍,示意他先把手放开“大庭广众,你先把手放开,我也没说不告诉你。”
江天手上松了力,神色一滞,脸上表情很快又恢复到一贯的无谓,瞥了一眼四周空无一人的大街,青筋暴起:“有病吧。”
辈子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计较“花店,月姐,上个月四号。”
江天皱眉“花田小榭?”
“嗯哼,好大一本相册,就是有些时光久远,照片不是很清晰。”
照片?
江天眼中温度骤降,恼羞成怒,冷冷扫向辈子,目光像是巨大的冰锥,直射的人背脊一抖,猛打了一个寒颤,辈子脖颈僵直的转了转,身边男生目不斜视,不时用余光看看脚下的路,很是正常,辈子狐疑的朝身后望了半天,这条路上行人稀少,路灯之间也相隔甚远,此刻回头,一片昏暗之色,只有上一杆路灯的光点隐约可见,正望着,浑身又是一个激灵,明明无风,却觉得身边凉飕飕的,古怪的很!
辈子突然停下步子,江天也不知是时刻关注,还是感知敏锐,也马上停了下来,回头去看,几步之遥,若不是对方穿的亮眼,怕是马上就要埋没在夜色里,瞧不见表情,只听见对方喊了自己名字,江天抿嘴道“干什么?”
“我认你做朋友,你把我当傻子,你觉着合适吗?”
江天“谁把你当傻子了,你还走不走。”
“是你先开口问的我,我也如实回了你,你这种偷偷摸摸吓了人还不敢认的行为不仅恩将仇报,而且毫无担当。”
江天尽管心中十分无语,但到底理亏,期望落空,错不在她,自己感到被戏弄,一时愤懑,错更不在她,对方一通控诉,也是理所应当,心里暗想着,嘴上却不软:“这条街没有名字,白天行人也少,天一黑,光又这么暗,还会不会有人我不知道,但如果是别的什么东西,那就说不准了。”眼瞅着对方慢慢蹲下了身子,像是缩成了一团,江天一想到那个总是笑津津的丫头此刻正面无血色,强自镇定的模样就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总归是心虚,想着见好就收,江天正色着靠了过去。
“黄天厚土在上,魔鬼蛇神在下,各位路过的鬼怪精灵,神仙妖魔还请慧眼辩善恶,诛灭小人,保小女子平安顺遂...”
江天沉默好半天,才开口道“你是不是真的得了失心疯?”
听出对方话语间夹杂着浓浓的不敢置信,辈子终于没绷住,捂着肚子直笑的喘不过气,边用手抹着眼角的泪珠边说的断断续续“我是胆小,但,但也还是个,社会主义,好青年,怎么会相信什么,妖魔鬼怪的,哈哈哈哈...”
江天越听脸色越阴沉,直盯的辈子慢慢收了声,站起身不敢直视对方同深深夜色同样可怕的森森目光,江天转过身本欲拔腿走人,想了想,又深深呼出口气,冷冷丢下一句:“此地多有事发,你不怕鬼,想来更不怕人了,自己回吧!”然后很快就不见了身影,决然不管此刻真面无血色的辈子。
此刻,夜色中起了风,周围像是更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