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梅方丈禅房打坐,但听山谷回音,笑上眉梢,老人眉花白,颔下长须发白,身体还是那样清瘦。
“师傅,荷儿来了。”他的三弟子镜月喜出望外。
“是啊,我的淘气回来了,我们去断崖梅赏雪迎人”
断崖梅在上山路与寺院的连接口处,是座山崖平台,地势较为宽阔,有块飞岩突起,在上面建着一座小亭,因清圣祖一十五年曾有一鹤停留亭旁飞身离去刚好被庙寺住持看见,从此小亭改名为飞鹤亭,奇怪的是自鹤飞走,第二年在亭悬崖壁长出五株梅,引历代僧众喜爱,荷儿犹爱,常攀爬上去玩耍。在断崖梅入山口有一座牌楼,上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海纳众水,由龙腾鱼欢。下联山深藏兽,任鸟语花香。横批:即是我佛。山崖至谷底约有二三十米深,谷底是口深五、六十米的深水潭,每到夏季荷儿与她的师兄弟都要在里面畅游戏耍,抓鱼偷着烤来吃。七年来深水潭没有她也显得寂寞,今天小东西回来了,深水潭想必也知,瞧,鱼儿在水里雀跃地跳,荡漾起一圈圈水波。
镜月那边忙命小僧童备披风。老和尚由六大弟子陪同叩山赏雪。繁雪鹅毛缤纷漫天。梅先得风雪之气已是蓓蕾骨骨,小有花朵。查理在山道路边贴身一株歪曲脖梅,凑近观赏。他不可思议地想象,世间竟可以有如此美丽的风骚卓绝的花。荷儿像山中的精灵飞跑娇柔的影子。飞进断崖梅前老人的怀抱,她泣断肝肠。这是养育她,教养她的老人,七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还有她的俩位师傅。他们像慈父一样爱着她,给予她世间最美好的爱,她在他们的宠爱里度过她的童年。她有别于任何一个孩子的成长,她享有太多的关爱。她亭亭玉立师傅面前动情地呼喊他们。
镜空镜月慈祥地微笑,用父亲的口吻赞赏她青春动人。她伤心地:“荷儿大了,你们却老了,我真想还是那个小一点,满山跑。”
“我们是和尚,不在乎岁月,只关爱生命从我们手上活跃起来。”镜月轻风淡月般微笑。查理非常感动,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大智大慧的人。师徒一番叙怀后,荷儿方把查理介绍给面前的亲人,欢欢喜喜回寺。
她像讲故事一样将自己七年来的生活,有盐的没盐的,不分精细演说给老少和尚,直到年三十晚她觉得应该让自己泡个痛快地温泉浴过新年才停止她异国经历演说,跑去山后温泉池。其中一座温泉池外密密匝匝围着各色滕萝。她钻进滕萝帘,跳下温水池,长发漫飘水上,浸在温暖的水中,她心旷神怡,仿佛回到童年。
“荷儿,我来了。”
她吓一跳,沉入水中。滕萝帘外闪进李天泽一身浴袍。她恼:“你快出去,我不喜欢。”
“你太自私了,荷儿。”他脱下浴袍,平脚泳裤让人觉得他是个老土。荷儿忍不住笑。他漂亮地跳下水池说:“这几年我可是都在这接受新年洗礼祝福。不管天塌不塌下来。”
“你没告诉过我。”
“如果说这也要说,你不觉得我太不像男人?”
“呸,男人很了不起吗?”
“当然,男人享受的优越感太多了。”他笑:“这是中国社会乃至世界的社会现状,你承认吗?”
她瞪眼他:“我不同你讲这无聊的事。”
“我们当然要从无聊的事情上讲起,那才可以引出精彩,就像会写诗的人,往往平淡句起首联。”
她扑赤笑,是的,他在她心目中永远不会让她失望,他永远带给她惊喜和希望,他们就着温泉的氤氲,温泉的暖流喁喁那远去的岁月,卢枫、九隆走向——
一九八一年。
眼看春节假期已过半,家住终南芙蓉湖芙蓉巷5座11号的沈亭柏夫妇决定年初六上灵山观音寺接女儿下山读书。一想到女儿,沈亭柏的妻子苏梅语就会忍不住伤心。女儿沈书荷从生下来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也在寺院十二年,她没有尽到一点做母亲的责任,如今时局好了,她怎么都要女儿下山。
年初六,沈亭柏夫妇起了一个大早,赶头班公车。从终南到灵山需要约两个半小时。他们上灵山前还要在山脚下的苏镇停留下,苏梅语要向几家本家拜年,还要顺便看下苏镇的老宅,所以他们时间比较紧促,等他们把上面事情办完赶到灵山观音寺已晚上七点,女儿早在镜月师傅的禅房学习功课。
他们先进苏梅语叔父绿梅方丈的禅房。绿梅方丈是位高瘦的近七十岁老人,颔下有缕花白的胡,身体非常硬朗。老人打坐禅埔上。在庙外就有小和尚通报,当他们入室老人微笑地睁开眼,他们紧步上前向老人行礼问候,老人请夫妻俩身旁坐稍寒喧,小和尚备上斋饭,他们上客室就饭。
老人也走出禅房,禅房外是个很大的场院,有几口荷花缸,几株梅——盘龙梅,一庭潇竹。昨夜下过雪,树上还有厚厚一层积雪,红梅在白色的雪映衬下炫人眼目。老人正自欣赏梅雪,一个小小的影子向他这边急奔,还嚷叫:“老和尚,沈亭柏,苏梅语在哪里?”声到人到,一头冲到老人跟前,揪着老人衣。老人笑,摸摸她小光头,慈爱地说:“下山该把头发长起来,要不就不象女孩子。”
小孩一张圆脸,白晰晰,胖乎乎,单眼皮,一点黑漆似的黑眼球,鼻两侧长着一点一点的雀斑,苏梅语为此不知伤心过多少回,她不知道女儿如何生得这般丑陋,她担心她长大后如何嫁出去,每每这时,沈亭柏会笑的不能自抑,孩子才多大就担心那么遥远的事情,他笑完就安慰妻说:“人各有造化,丑陋于荷儿未必不是好事,你看她小小年龄已是名声在外,人人说她是小神童,禹儿也不及她,如果聪明美貌都给了她,岂不是太不公平?”
她瞪丈夫胡说八道,但是不自我安慰又能怎么样?
也许小荷儿的雀斑并算不得什么,你们看她头上一点戒疤,圆亮亮,就好像天上的那轮月亮,这是她自己把自己剃度了,在她八岁那年,她给自己取法号“一点大师”。
今夜她望着老人,稚嫩地笑:“在山下我还是一点大师,长头发多没劲,师兄弟都不长。”
“可你是个女孩子,不用做小和尚了。”
“我不可以再大点下山吗?功课还没学完,我只爱听镜月和镜空讲课。”
“不行,你妈妈会伤心的,她可是为你伤心了十二年。”
小荷儿悻悻然,打着枝上的雪。
沈亭柏夫妇吃过斋饭回到禅院,见女儿十分激动,一年难见女儿两回做父母如何不感怀?他们快步到女儿跟前,苏梅语的泪已是扑簌簌地下,一把搂紧女儿,小孩子全不似大人情结,她开心,却绝对不会哭,只是欢喜地大叫,“妈妈,你们怎么才来,我从早等到晚,晚斋也过了,功课时间也到了。”
沈亭柏接过女儿,仔细地,上上下下地几百眼,然后很满意地笑:“个儿长了不少,坐车要买车票了,功课不知道学的怎么样,爹爹考考你好吗?”
小东西昂起头,骄傲地像个小女王。沈亭柏更是笑,苏梅语也破啼为笑。他们向绿梅方丈告晚安往他们的起居室,紧临寺院西侧的一座木质小楼,那还是沈亭柏少年时的杰作。小楼每日有小和尚打扫,荷儿每日也都要在里面玩耍一阵,有时只在里转一圈,不为别的,因为那有父母当年的影子。她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