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料想自己的伤怎么也还要再过七八日才有完全愈好之望,心下不由得惦念风儿,已经是七日没有见过她了。
前日听得锁风轩传来吵闹之声,笛轩和郎铭回来说是风儿又在使性子发脾气,不过是看见暮宇穿了双苏照做给他的新鞋子,突然间就闹了个天翻地覆。
逸阳摇头说了句“小孩子脾气”,笛轩却幽幽说道:“小孩子终于也长大了。”
虽说留儿每日都来棋窗茶绿,可每每她来时逸阳身边常有旁人,总不得细问几句,终归心里悬悬地不得安稳。今日干脆在留儿来之前,就将笛轩、澜生、郎铭等人都打发出去。
听得留儿说完了风儿“如今伤处好了八成,也下地能够走动几步”的话,逸阳便问:“这几日来她吃饭可好?精神可好?可还在闹脾气?”
留儿因见逸阳如同素日一般,穿了家常衫裤,端然坐在桌旁,心下猜想他也该是愈好了七八成了。又想起昨日自己私下问笛轩,是不是真如澜生所说,是大师哥发话说不见风儿,笛轩言说,当真是大师哥发下话来,他养伤期间都不准风儿踏入棋窗茶绿。此时见他如此有些琐碎的发问,倒有些拿捏不准他是不是还在嗔怪风儿,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逸阳见留儿踟躇,便又问:“可是她又病了?你照实说罢。”
留儿听他今日言语之间对风儿甚是关切,又见并无旁人在场,思量再三,方道:“我有几句话,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逸阳一听之下便知有异,和颜道:“讲罢。”
留儿轻轻叹了口气,眼光看向逸阳:“风儿一向是个淘气胡闹惯了的,自然是挨打受罚也多些,她虽顽皮任性,却是个极爱撒娇的脾气,从前她吃了苦楚,哭闹归哭闹,只要有人哄着她些,过不多时也就撂开没事了。可如今这回,就因着是她害大师哥挨了打,大伙儿都生风儿的气,竟是没人肯来看她哄她。好容易前日暮宇来瞧她,不知怎么又跟暮宇大吵了一架,闹得不可开交。这几日本来哄她吃饭就要费尽口舌,这两日竟是连粥也不肯吃,好说歹说吃上两口就合了眼要睡,一日里要睡差不多十个时辰。睡着了也不似先前踢被子翻身不住地折腾,竟然一动不动,我有三四回看见她睡得沉沉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个不住,却是一声也不出,一动也不动。”看逸阳蹙了眉,留儿赶紧住了口。
逸阳半晌无语,好一阵子方点点头:“我知道了,这几日还要劳烦你费心多照顾她些罢。”
留儿去后,逸阳看向窗外阴沉沉的铅色天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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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又没有梦见那个女人。
我只是梦见了一片阴沉沉的天空,就像老师父还没有带回宇哥来之前,我常常一个人仰望发呆时候看到的天空一样。我也就和那时候一样,呆楞楞地仰着头,等待能看到飞过的鸟雀,也好像老师父还会和那时候一样地回来,笑着朝我喊出“风儿”这个名字。
为什么?
为什么那时候我从没觉得孤单无依?而此时我却觉得孤单原来可以像山一样兜头压下来,让我无处可逃。
老师父曾经说过,宇哥是我的小哥哥,做哥哥的就要好好保护我。可是,为什么他不孤单,而我却如此孤单?
他果然也和老师父和师父一样,会抛下我不要。他们抛下我,可我还是忘不了他们。
铅灰色的天空里,飞过一只失伴的红豆鸟,血也似的红色羽毛,特别特别的好看。
我想起后山坡埋在泥土里的红豆鸟,正想去追上这只红豆鸟,问它是不是在找不见了的朋友,猛然间,我陡然而醒,睁开眼睛,红豆鸟不见了,铅灰色的天空不见了,眼前却是顾澜生一张俊美的脸。
我想也没想,张口就道:“澜哥你打我罢,你们别都不理我,我再不敢闯祸了……我一个人害怕……”我伸手就去抹眼泪,才发现原来我脸上竟然一直都有泪,可方才在梦里,我并不知道自己哭了。
澜哥坐在床边端详着我,清秀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正要转身趴倒在枕上大哭,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风儿啊,你这混账孩子!才不过四天,你怎的憔悴成这样?你说可让澜哥怎么对你?可恨的时候你偏又可怜,可怜的时候你偏又可恨,你简直……”他也再说不下去,拿过帕子给我拭泪,“你再这么胡闹,看我们以后哪个还理你!”
澜哥去后,我决定第二天偷偷去瞧瞧大师哥。
因为方才澜哥说大师哥伤得不轻,这几日还一直都惦记着我,听说我这几日难过不肯好好吃饭,就立刻让澜哥来瞧我。虽说大师哥每每见了我贪吃点心零食都要叮嘱不准多吃,可今天,他竟破天荒让澜哥带了几样我素日喜欢的点心过来,还叮嘱让他瞧着我多吃些。
其实,我也就是看在点心的份上,才想去瞧瞧他,可不是我觉得欠了他的人情。
转过天来早饭一过,见留儿姐姐出了屋,我就咬牙下了床。
伤处已经不甚疼痛,只是有些头昏眼花,总觉得脚下踩的不是砖地,而是棉花,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掏空了的人偶,勉力支撑着才能不倒下。
昨晚一夜春雨沥沥不绝,到天亮的时候倒变成了个大晴天,天光透亮得耀眼,晃得我这几日不得踏出屋门的人几乎睁不开眼,只好低头看着脚旁新开的蒲公英和风前菊,在清晨明丽的阳光里摇曳盛开。
哪晓得刚刚走到通往棋窗茶绿的角门口,十师哥就已经看见了我,将我硬生生拦在角门之外。
我正和十师哥撒娇恳求,又正碰上手捧药碗、施施然走出来的九师姐,我也顾不得素日最是厌恶这个师姐,张口刚叫了声:“九师姐,我……”立刻就给她打断了话头:“你不必多费唇舌,大师哥早就吩咐下来,他不见你,不准你踏入棋窗茶绿半步,你还是乖乖回去罢。”她声音又柔又轻,说出的话却冷硬如冰。
九师姐玉雕一般的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春水含烟的眸子从我脸上一掠而过,仿佛多看我一眼都污了她的法眼一般,随即略略一侧头,向十师哥道:“郎铭,你立刻送风儿回锁风轩去,告诉留儿仔细看管好,别让大师哥见了她烦心。”
我气得眼泪夺眶而出:“我不信!你骗我!我不信大师哥不见我……”
一旁的十师哥却已经不顾我挣扎,半扶半架地硬是把我拖了就朝锁风轩走。我身不由己,却又不甘心,只好一路哭求他让我进去见一见大师哥。
我心里最难受的,其实是我不相信九师姐的话,我不信,一句都不信。
十师哥一直将我送回锁风轩中,仍旧将我按在床上,看我仍旧哭个不住,劝我道:“风儿,你就别闹了,当真是大师哥吩咐说他养伤期间都不见你的,你就消停些好好养伤罢,我听他昨天还嘱咐四师哥来看你,只担心你会闷出病来。”
“那他为什么不见我?”我心里委屈,抹着眼泪哭诉,“我只想当面跟大师哥赔个不是,求你放我进去好不好?大师哥是为了我才受了伤,可我之前还恨他,我心里着实是对他不起……”
十师哥挠着头叹气道:“当真是大师哥亲口说他不见你,就是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放你进去,唉——”
听他说出“大师哥亲口说他不见你”这几个字,我失望透顶:原来不是九师姐骗我!原来真的是大师哥讨厌我!伤心之下,我抱着十师哥的胳膊大哭起来。
十师哥以为我是因为见不到大师哥而痛哭,搓着手甚是为难:“哎呀哎呀这……风儿别哭,哎呀你……”
我哭了一阵,心里好过了不少,抽噎着道:“不见就不见……”
十师哥却误以为我在赌气,一跺脚道:“风儿,大师哥确实伤得不轻,他说这几天不见你必有他的道理,你就听话别去了。”说着,竟然朝我轻轻挤了一下眼睛,“特别是午后,那时候九师姐要去煎药,万一碰巧我也不在,若是你贸然溜进去瞧大师哥,他说不得就要骂我。你还是老老实实在锁风轩养伤的好,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跟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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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生从风儿屋里出来,就直奔逸阳的棋窗茶绿,笑嘻嘻向逸阳回话,说风儿这几日的确是因为遭了冷落,赌气不肯好好吃饭不过是为了让留儿多哄哄她罢了,其实并没有如何严重,不过略瘦了些,精神还好,伤处好了八成,已经不碍事了,只是不能下地四下乱跑,还不是一贯的没得玩就闷得难受?
逸阳心下明白澜生并没有全讲实话,也明白他是怕自己太过惦记、担心风儿,当下也不说破,更不再多问,便转而略说了几句其他闲话。
打发澜生去后,逸阳反而更有些放心不下。
一想到那日锁风轩里传来的哭疼之声,逸阳心下就不由得揪得发疼,自己不用亲眼得见,也知道必定是敷药时风儿熬不住苦楚,神智不清之下苦痛难当。也不知那时可有人将她抱在怀里细细安抚,也好让她好过些许。何况留儿说这自从挨打当日,风儿就一直不思饮食,只那日白云岫送了个新鲜玩意给她,趁着她兴头总算喂着吃了一整碗粥,这几日留儿好话说尽她也吃几口便死活不肯再吃,还不知她此时憔悴成什么样子。再一想见她一连数日孤单单无人探问,身边只有一个留儿照顾安慰,想来每日里都是伏在床上哭红了双眼,逸阳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偏偏自己的伤却比自己原先料想的还重些,一时又不得去亲自看望安抚风儿,逸阳也不免甚是心烦,不由连连摇头叹息。
连逸阳自己也想不明白,这六七年下来,自己对风儿的惦记牵挂怎么就已经成了一种习惯?自己这一颗心会全不自觉、不自主地记挂着风儿,哪里还由得自己分毫
无奈之下,只好拿过《道德经》来消遣:“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