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儿彻底醒来时,众人都已然是回到了亨来客栈。风儿一头扑在暮宇怀里,立时便大哭要找师父,任谁人也劝不住。暮宇原本还好些,此时一见风儿哭得肝肠寸断,想起一向疼爱自己和风儿的师父竟然如此便不辞而别,又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无依无靠担惊受怕的飘零之苦,也搂住风儿跟着呜呜哭个不住。
众人只道他两个痛哭一番,伤心一过也就能渐渐好了,谁知道他二人你哭一阵我哭一阵,任是如何劝哄也不听,给吃不吃,给喝不喝,一直到哭得筋疲力尽,二人才依偎着睡着了。
第二日,暮宇已经好了些,只是看着风儿就会抽抽噎噎地跟着抹眼泪,赵飞在旁宽解,他也点头,可那个看着也很灵气的风儿却是个牛心木脑袋的倔强头,从睁开眼睛就又哭,全然不理会众人,不管旁人如何劝慰,仍旧是水米不进,到后来已是哭一阵,便迷糊一阵。
暮宇原本已经接过赵飞塞给他的馒头咬了一口,可一见身边的风儿哭着一把推翻了送到口边的粥碗,便又将馒头递回给赵飞,双手搂住时而嚎啕时而呜咽的风儿,也陪着风儿一道儿不吃不喝。看他哭得狠了就紧紧搂着他头顶头地安慰,看他哭得昏昏沉沉就搂着他躺下,两人蜷缩偎依在一处睡一会子,见风儿醒了又哭,暮宇便又将他搂在怀里护着。
赵飞在旁整整陪了一日一夜,见劝这个也不听,那个也不理,因跟暮宇亲热些,抓着他胳膊跺脚小声道:“你弟弟是属驴的么?你师父又没说再也不回来了,他要活活哭死不成?你好歹也吃点东西啊,不吃东西也喝口水啊,你不喝水还能有眼泪啊?”
逸阳知道赵飞向来口无遮拦,此时也不想说他,见风儿睡梦之中,浑身抖索索地还哽咽哭着喊师父,一直沉默的逸阳猛然想起了自己当年伏在寿伯的尸身上痛哭的情形,心下恻然,轻轻摇摇头,独自走出屋去。
直到第三天头上,风儿还是全不见好转,眼泪都哭得干了,一双眼睛早肿成了烂桃子,可还是醒来就哭个不住,怎么哄怎么劝也不理,后来就只钻在暮宇怀里,两手捂着耳朵哭。
赵飞一手托着脸颊,正垂头丧气地坐在门槛上长吁短叹,见逸阳带着顾澜生端了粥进来,赶忙站起身:“大师哥,四师哥,这个风儿还是不理人,真真是没见过这么任性犟脾气的。”
逸阳略一点头,便往屋里走,忽然又停下步子:“你方才坐在门槛上成个什么样子。”
赵飞给他如此低声训斥了一句,忙低头道:“我知错,下次不敢了。”
逸阳瞧了他一眼,才又点了点头:“跟我进来。”
风儿正和暮宇偎依在床榻上昏昏欲睡,逸阳见昏沉沉的风儿面目浮肿脸色青白,合着眼仍是抽泣不已,便上前轻轻将风儿抱起身来,顾澜生一手按住风儿的双手,拿了手巾垫在风儿脸下,逸阳试试米粥温热合适,也不理会风儿闪躲,用手扶住风儿的脸,将铜勺里的稀粥半送半灌地送到风儿嘴里,迫着风儿咽下去方罢。
暮宇早饿得已是浑浑噩噩,可一见他们抱走了风儿,便摇摇晃晃上前来便要推逸阳,给赵飞一把扯住,便哑声朝逸阳叫:“你放开风儿!”
赵飞抓着他肩膀晃了一下,小声埋怨道:“好心救了你俩回来,你俩偏偏还要死要活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逸阳一直冷着一张脸,抬眼瞧了暮宇一眼,声音也是冷冷的:“你还说是他哥哥,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弟弟把自己折腾病成这个样子?你要是想让风儿就这么不吃不喝地哭到死,你就继续纵着他。”看暮宇低了头,又道,“你跟了赵飞去,吃些东西洗把脸再回来,照顾弟弟不是陪了他浑闹,你也病倒了还怎么照应他?”
暮宇方才见逸阳全不顾风儿挣扎强给风儿灌了粥水之时虽有些懊恼,可也明白他确确实实是为了风儿好,又兼听了赵飞在一旁的许多劝告,回来时又看到逸阳正小心翼翼给风儿用温水擦手擦脸,对眼前这个一张冷脸的少年倒也有了几分好感,便跟着逸阳坐在窗旁一起守在风儿。
见风儿睡得安稳,逸阳总算松了口气,便问暮宇讲他与风儿的身世。
暮宇自己的身世虽苦,倒也无甚奇处,他不过是生在天虞山中一家庄户人家,小小山村之中不过八户人家,不想突发一场了时疫,三天之内人就死了大半,其中也有暮宇的爹娘,村中之人四下外逃,当时只有八岁的暮宇跟着伯父逃出山来,却不想走到半途伯父也病发死去,幸亏暮宇记得以前随父亲出山卖柴换盐的路径,到得山下正无处投奔,幸亏遇到师父被带去道观中收留。可说到风儿,暮宇便挠着头说不出他的来历,只知道风儿自幼便由师父养大,从不曾出过观门一步,甚至不知爹娘为何物,师父也不许他多问。至于那位突然飘然无踪的白胡子师父,暮宇则更是说不出所以然来,竟然和风儿一样,都只以为“师父”便是他老人家的名姓。
翌日早上,风儿终于清醒了过来,睁眼见赵飞拉着暮宇正凑在窗边在嘀嘀咕咕,便自己挣扎坐起来。
暮宇忙赶过去扶住风儿,见风儿要下地,便蹲在地上给他穿鞋子,赵飞跟过来,也拿起另一只鞋子,一边给风儿穿上一边笑道:“你身子还虚,别起得太孟浪了,当心可别摔了我们的小师弟。”
风儿一愣:“什么小师弟?”声音还是哑的。
顾澜生刚好推门进来,也微笑着接口道:“我刚刚听说师父要收个关门小徒弟,原来竟是你。”
风儿晃晃悠悠站起身,人也无精打采,有些迷糊地问了句:“什么关门小徒弟啊?”
赵飞和暮宇一左一右扶着他,眼睛瞧着暮宇,嘻嘻笑道:“我刚刚跟暮宇说了,咱们门规历来就只许收十三名入室弟子,我们如今排到了十一个,加上你俩就足了数,你就是那个小十三,那关门的小徒弟还能是哪个?咱师父如今还未到不惑之年,给你这么个小倔驴关了门,以后再想收徒弟可怎么办呢?”
却不料这个“小倔驴”风儿一把甩开他,噘着嘴朝暮宇道:“我不要呆在这里,我要出去找师父。”
暮宇仍旧拉住风儿的手,有些尴尬地朝赵飞眨眨眼,劝风儿道:“风儿,既然师父留下话说他走了,道观也烧成了白地,咱们没处可去,我们跟他们去九离山吧。赵飞说九离山上很好玩,大家在一处很热闹,总比咱俩流浪在外面好……”
他话还没说完,风儿却已经火了,狠狠一把推开暮宇:“那你跟他们走,我自己去找师父!”也不知他哪来来的力气,径直就往门外跑,一头就撞在正走进来的林书勇身上。
林书勇吓了一跳,忙双手扶住风儿,正要问他撞疼了没有,不料风儿却骤然朝着林书勇的腿就狠狠踹了一脚:“谁稀罕做你们的小师弟!”林书勇不料风儿如此举动,哎呦一声竟还被风儿推了个趔趄。
风儿仍旧往外就跑,赵飞和暮宇也顾不得林书勇就追了风儿出去,只留下林书勇在后面捂着腿大声道:“你这个疯小子怎么不识好歹就踢人啊?嘿,你别乱跑,你到底要去哪里?”
风儿刚刚跑出院门,迎面又碰上了逸阳,被他一声“风儿”,总算停住了脚步。
风儿咬着下唇望着逸阳:“恩人,我不要去什么九离山,我哪里都不去,我只要在这里找我师父。”
逸阳看他眼里又浮出泪光,说了句“你先随我进来”,也不待风儿摇头还是点头,便牵起风儿的手走进院来,正看见风儿身后追来的众人,冷冷说道:“什么事你们大呼小叫的。”也不理会众人,只将风儿领进屋去。
众人赶忙噤了声,赵飞拉了暮宇在一边,低声笑道:“得了,这下子你大可放心了,大师哥出手,你弟弟必定能乖乖跟了咱们回山上去了。到时候咱们天天在一处,有的热闹了。”看暮宇还伸着脖子只瞧着风儿的背影,便又捅了一下暮宇,颇有些得意道,“你可别以为我们九离山会轻易收徒弟,要不是一向金口难开的大师哥去求师父,就凭你们两个想拜师入门,那可是比登天还难。何况这一回就收了你们两个足了数目,以后咱师父可没法子再收徒弟了。你瞧你弟弟那小身板,说他资质平平都勉强。”暮宇听他如此说风儿,登时就瞪了眼睛,赵飞赶忙摆手道歉,拉着他连连说好话。
那边顾澜生见逸阳一出手就收服了风儿,这才放下心来,回身问林书勇:“风儿没踢伤你这个二师哥吧?”
林书勇觉得腿上生疼,只不好意思说出口,恨恨道:“那小子怎的跟野马一般?又野又倔没个教养,就算是可怜他无处投奔,收留下来带回山上做个寄名弟子也就罢了,怎么竟然还要收这样一个混小子做正式的关门弟子!大师哥还真能让师父同意?奇哉怪哉。”
顾澜生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但他不似林书勇那般不喜欢风儿,又一向性子温和,便笑着劝道:“想来是师父可怜风儿小小年纪就遭际这许多变故吧。大师哥今日早上还说要咱们做师兄的以后多宽容照应些,他长大些自然就懂事了。”
林书勇显然不愿多谈风儿,登时便有些不耐烦,丢下一句“反正我现在是不喜欢这个野小子”,转身径自回房去了。
暮宇架不住赵飞的几句好话,两人不多时就又和了好,因为不放心风儿,就要拉着赵飞一同到窗边去偷听,见赵飞不敢,就自己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听得屋中逸阳正说道:“你师父当真是将你托付给了我师父,难道你师父的话你也不听了?”
风儿“哼”了一声:“我师父没亲口跟我说过要我跟着你师父,就不算是我师父说的。”
逸阳给风儿无礼打断了话,倒全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哦”了一声,才道:“原来你根本就将你师父说的话不当一回事,你这样不听话的徒弟,当真是不要也罢。”
风儿仿佛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高声怒道:“你胡说!谁说我师父不要我了?我师父最是疼爱我!”
逸阳的声音仍旧很是平和:“哪个说你师父不疼你来着?不过是你师父有急事走得匆忙,来不及寻到你亲口告诉你罢了,那石柱上刻的字迹你是认得的,难道不是你师父的手笔?你如今将你师父留的字说的话都统统不信,真真是枉费你师父的一番心意,你还敢说你听你师父的话?”
风儿毕竟年幼,顿了好一阵,才犹豫着道:“那——我怎么知道这些话不是你编了来唬我的?我凭什么信你?”似乎是想起个主意,大声道,“你发誓。”
逸阳略一沉吟,沉声郑重道:“好,我发誓,我若是骗你,日后不得善终。”
风儿却还不满意:“你要是骗我,我就掏了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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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宇哥拉着我跪在那位没有白胡子的秦掌门面前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听他说要等回到山上择日行过拜师礼才算是正式收了我两个做徒弟,在此之前,权且也先称师父。
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对这个即将成为我师父的秦掌门颇有些亲近之感,虽然我见连那个话痨赵飞见了他收敛得都极为规矩,但因见他对我一直都很是和蔼,我却并不怕他,听他向如今成了我大师哥的恩人说我和宇哥都年纪还小,也不必太过约束,我心里越发惋惜他没有白胡子。
虽然我如今知道了没有白胡子也能做人家师父,可没有白胡子的师父和有白胡子的师父一样疼爱我么?而且,即使他有白胡子,也终究不是我那个白胡子的师父,那个曾经待我最最好、最最疼我的老师父。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师父到底为什么突然间就丢下我和宇哥自己走了,难道就是因为我不知好歹地哭要爹娘?还是因为我那回要翻墙跑出道观?除了这两件事,我再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事情惹老师父生气。
我偷偷想了许久,也偷偷问过宇哥,但都没有答案。
好在我还会做梦。在梦里,我就还能见到他,醒来之后,我会偷偷抹干眼泪。我知道,那个曾经抱着我打坐的老道人,那个一向保护我疼爱我的老师父,那个曾经给了我整个世界的老师父,就那么决然地在我心里狠狠割下了一道伤口。这是我心里的第一道伤口,也是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每每梦到他,我心口最深处,就刀剜似地疼。这种疼,只有我知道。
跟随师父师兄们离开连店镇的那日,是个放晴的好天气,碧空如洗,艳阳似金,仿佛从不曾有过凄风苦雨,仿佛再不会阴霾晦暗。
师父念着我和宇哥年纪小走不惯长途,便雇了一驾马车代步,还让赵飞在车上一路陪着我俩。赵飞笑说此番沾了两个小师弟的光,回到山上必定要送好东西给我俩,其实这一路上他都只是拉着宇哥叽叽呱呱说个不住。
马车载着我一步步远离,我心下黯然,连生气宇哥冷落我都提不起兴头。走出镇子十几里,还是可以隐约看见远处北山的林木之间有一块山火烧过的痕迹,想来那里就是一片断瓦残垣的一心观。我并不想让别人瞧出我心里有多不舍,可我的眼泪就是不肯听话,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睛,一定要摔碎在地上方罢休。
这时候,大师哥跃上车来,给我和宇哥都递过一包裹了厚厚糖粉的莲子。我赶忙转过身用衣袖三两下抹干了眼泪,接过糖一把抓了四五颗塞进口里。
我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一心观了,含着糖将身子扒在车舆上,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渐渐远去的北山。直到口里的莲子糖渐渐化去,莲心的苦味便现了出来,我皱眉就要吐掉,一旁的大师哥却轻轻在我肩上一拍“莲心虽苦,却是清心去热、养神止血之物,于你这几日心火正盛颇有好处,你若嫌苦,不妨再吃颗莲子糖,把莲心和糖都一起吃了罢。”
他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神情,也仍旧是说句话,就让我不敢反驳。于是我点点头,又将一颗莲子糖放在口里。只是觉得口里糖霜的清甜和莲心的苦涩混搅在一处,化作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更是教人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