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哥将我放在床上,用被子仍旧给我盖好,又倒了半碗热茶给我吃。我乖乖接在手里,低头慢慢吃了。他见我吃完,又给我倒了半碗热茶:“再吃些罢,方才哭闹得那般厉害,这会子也该口渴得很。”
我有些冷,又确实口渴,便又伸手接过茶碗,一口接一口地吃茶。其实我除了口渴,更难捱的是饿,却只不敢开口告诉他——鬼知道九师姐有没有告诉他我已经是整整一日一夜没吃没喝。老天保佑,只盼着今天来送晚饭的可千千万万不要是九师姐就好了,凭留儿姐姐给我什么粗茶淡饭,我都先吃饱再说。
吃了茶,他接过茶碗,说了句“你稍稍歇歇,过会子好吃晚饭”,就扶着我慢慢躺下。
其实除了饿,我心里还一直挂念着宇哥,见他此时脸色平和,就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大师哥,我知道错了,求你放我宇哥出来成么?”
见他并不答话,我怎能甘心?继续又恳求道:“大师哥,饶了我宇哥罢,当真是不干他的事。”
“看来是我冤枉了他?”他只朝我看了一眼,已经站起身,似乎是要走。
我只能低下头:“我已经受罚了,我日后再不敢不听你的话,只求大师哥饶了我宇哥罢。”
我心里正委屈,不料他竟然语气骤冷:“你是你,许暮宇是许暮宇。”
大师哥这人简直就是完全不可理喻!
我讨厌这个大师哥!
他给我掖了掖被子,轻轻叹了口气:“先睡一会子罢,你眼眶都是青的。”
我登时心口里窜出一股无名火,忍不住在心里将他骂了几十个来回:呸呸呸!将你这个混账大师哥也捆在床上一天一夜试试,你要是能睡好那才是见了鬼呢。口蜜腹剑!佛口蛇心!道貌岸然!两面三刀!
小爷能想到的形容坏人的词都能用在他身上!
斜眼一乜,竟然发现他也是脸带倦容,忍了又忍,还是带着气回敬道:“大师哥也去歇歇罢,别管我了。”
他一顿,随即一声哂笑:“别管你?你如今倒是越发地会说话了。风儿,你若是再敢任性胡闹,我就将你悬空吊在这房梁上,让你吃足了苦楚,你最好是给我记清楚了。”
他说这话语气甚是平和,我却顿觉后心上一阵冰冷,缩了缩身子,再不敢言语。
他盯着我,逼问一句:“你记清楚没有?”
我看着他脸色又渐渐变冷,只好勉强嗫嚅:“我……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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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走出风儿的房门,逸阳就一直没有言语,回屋坐了一会子,还是又回到锁风轩门口,刚好见笛轩正推门出来。
逸阳看了一眼笛轩手中的托盘,见饭菜全然不曾动过,逸阳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笛轩看在眼里,垂下眼光,低声说道:“正发脾气,就是不肯吃饭。”
逸阳略一沉吟,冷声说了句“跟我进来”,便推门进了锁风轩。
风儿原本正斜倚在枕头上,一脸的赌气模样,骤然见逸阳进来,赶忙坐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大师哥”。
逸阳点点头,在桌旁坐下,看风儿一见自己便生出惧意,暗自叹了口气,问话的时候将语气也尽量温和些:“怎么不吃饭?”
风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垂着眼皮,又偷眼瞧瞧逸阳,小声答道:“我不饿,吃不下。”
逸阳不知她又为什么事情赌气,可看她容色黯淡,神情委顿,只将两只手都躲在被子里,又不禁心软,和颜劝道:“好歹总要吃些,你中午就吃得甚少,晚上饿着肚子也睡不踏实。”说罢便朝笛轩招招手,“她手腕疼,劳烦你喂她罢。”
笛轩将盛着饭的小银勺喂到风儿口边,又柔声劝着风儿,风儿虽然一脸不情愿,却还是乖乖张口吃了饭,逸阳在旁瞧着,也觉又无奈又无趣。
盯着风儿吃了几口,逸阳委实觉得尴尬,便站起身,自书架上取了本《洛阳伽蓝记》,信手翻看起来。谁料连一页还不曾看完,只听得床上的风儿“哇”地一声,竟将方才吃的东西一总都吐了出来。
逸阳也顾不得腌臜,上前一把扶住伏在床边上呕吐的风儿,一边给她轻轻捶打后背,一边拿了自己的帕子塞在风儿手中。看她将方才吃的东西吐个干净不算,直到将胃汁都吐净了,还仍是干呕不止。直待她渐渐止了吐,逸阳方轻轻将她扶起来,给她擦抹嘴角,取过茶杯给风儿漱口。
笛轩秀眉紧皱,看自己的衣袖和衣裳下摆和鞋子上都溅了秽物,也不愿用帕子去擦,只想赶紧回去就将这衣裳鞋袜都扔掉算了。
待风儿渐渐缓过神儿来,一看是逸阳扶着自己,忙道:“大师哥……我、我胃里实在是不受用,当真不是故意的。”
逸阳看她脸色苍白,鼻翼翕动,说话时也气喘声弱,还只顾着怕自己生气,心知自己这回是将风儿着实吓得不轻,也有些后悔。轻轻扶着风儿躺下,柔声问:“现在可好些?”
风儿愈发倦怠,合上眼轻轻道:“我累,我想睡。”
逸阳给风儿盖好被子,见她合着眼一动不动,也不知是不是睡了,又回身对笛轩道:“你的衣裳弄脏了,赶紧回去换了罢,这里我来收拾。”
笛轩一听,哪里肯让逸阳沾手做这等事情?急道:“我不妨事,这些事还是我来做罢。”说罢便要动手打扫。
逸阳拉住笛轩:“这里腌臜,还是我来罢。”看笛轩仍旧不肯,又轻声道,“你的衣裳前襟都脏了,还不赶紧换去?过会子还得劳烦你去煮一碗滚得烂烂的白粥来,成么?”
笛轩从逸阳脸上垂下目光,又瞟了一眼床上躺着的风儿,点点头,轻轻走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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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宇哥才给放出来,立刻就急火火地跑来看我。
他一头撞进来,一见我就高声急问:“风儿,大师哥有没有打你?这几日他有没有为难你?哎呀,你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我本来正拥着被子歪在床头发愣,此时一见亲人,只想一头扎进他怀里,痛快哭诉这几日一直憋在心里的委屈和害怕。可我不要宇哥因为心疼而我去冲撞大师哥再受罚,我宁可暗暗咬着牙强忍住眼泪,将双手都藏到被子里,不让他看见我手腕上还未褪去的青紫於痕。
我只是摇摇头,轻声说了句:“我没事,胃口不好,这几日都只有吃白粥才不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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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逸阳没料到的,是风儿竟然真的没有再任性胡闹,甚至可以说是从未有过的听话,乖乖呆在床上,让背书就背书,让睡觉就睡觉,以至于逸阳有时见到如此沉闷的风儿反倒觉得有些陌生。
逸阳见她闷闷不乐,便仍旧让吕昭每日午后都抱风儿出去散心,只是再也不见她露出半点笑容。尤其是有逸阳在身边,风儿的神情里总带着些惶恐。逸阳又忧心她闷出病来,颇为后悔那日不该说那些吓唬风儿的言语,却又不愿给旁人瞧出来,只安慰自己说过不了几日她就能缓过来,也无需太做理会。岂料风儿却是饮食渐少,一日比一日显出病恹恹的颜色。甚至到了半月之期,逸阳让澜生和笛轩扶着风儿下床走动,她虽已不甚疼痛,却仍旧是蔫蔫地提不起半点兴头。
这年除夕,风儿没能起身和大伙一起给师父磕头,风儿病倒了。
师父也并没有来看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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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很长的一个噩梦。
我在梦里挣扎了许久,只是一直都不能醒来。
恍惚中,我似乎是真给大师哥捆住双手吊在屋梁之上,周身难过至极,我不住地大哭:“大师哥啊,求你放了我……我再不敢了,求求你……我疼,好疼啊……宇哥,救我……”一时又仿佛见大师哥拿了戒尺要打宇哥,我狠命想扑过去拦住他,却是不能动弹,就只剩下拼了命地放声嚎啕:“宇哥啊……求你饶了我宇哥罢,都是我的错,求你不要打我宇哥……我求你……”一时又似乎是回到记忆中那可怕的一日,师父当着我的面冷冰冰地吩咐大师哥:“她再任性胡闹,便重重责罚,再教不好,唯你是问!”我死死抱住师父的腿,哭着苦苦哀求:“师父不要啊,不要把我扔给大师哥……风儿再也不惹师父生气了,再也不敢了……大师哥真的会打死风儿的,风儿害怕……”我被大师哥拉着,眼睁睁一步步离开师父,我已经知道自己此时是在梦中,可我还是发疯般地嘶声哭号,“宇哥……师父啊……救我啊,大师哥是要打死风儿的……救救我……”
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似乎是有人抱着我用力摇晃,耳边恍惚有人不住地说:“风儿,我在这儿,你快醒醒!”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有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似是宇哥,可我来不及认得真切,我就又瞬时再跌入梦境。
又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慢慢觉出有人在给我喂水喂药,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力气睁眼。后来似乎是连做梦的力气也没了,也分不出自己是醒是睡。
待我再能睁开眼睛,身上没有一丝力气,心口里也说不出的憋闷。留儿姐姐见我醒来很是高兴,说我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只轻轻“哦”了一声,就没有了出声的力气。此后每日里,给留儿姐姐和澜哥连哄带迫连逼带劝地喝三碗汤药之后,我一丁点胃口都没有,只有宇哥来哄我,我心情好些,才给他喂着吃些粥。
好在一直都没见到大师哥。反正我也不想见他,永远都不见才好。
又过了三、四日,我方才渐渐恢复了些气力,才发觉出周遭气氛与平时很是不同。
虽然澜哥和九师姐每日仍旧来扶着我下地走走,昭哥每日里仍旧抱着我出去,其余旁人也仍旧来看我,可除了留儿姐姐和宇哥对我是和以前一样,其余众人都变得很是沉默,倒好像不太愿意和我说话似的。尤其是九师姐,只要是对着我,那张俏脸就一直是板得阴阴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我虽然也很是厌恶九师姐这个蛇蝎美人,但一向都不曾招惹过她,她如此对我,不用问,必定是与大师哥有关。可我悄悄问宇哥的时候,他只是甚为不屑地说了句:“你管他呢。他不来寻你麻烦恶心你,你反倒要追着他自寻晦气不成?”
我承认宇哥说的很有道理,可终究纳闷,于是在六师哥扶着我慢慢出屋散心的时候,我忍不住又悄悄问他:“大师哥是不是又病了?”
这个六师哥扶着我在亭子里坐下,只说了句“你且好好将养身子才是”,说罢便拿起洞箫,自顾自吹起《梅花》来,不再与我说话。
思来想去,我决定还是问澜哥。
这日四师哥来看我,我直接扯住他的衣袖问道:“澜哥你给我说实话,大师哥到底是不是病了?我好像一直都没瞧见他。”
“他——有事。”澜哥显然是在应付我,“你今儿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我见他如此岔开话题,愈发觉得当中颇有古怪,生怕他转身就走,拽着他死不松手,继续追问道:“大师哥到底怎么了呢?求你告诉我。”
澜哥的眼光在我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你——当真想知道?”似乎全不相信我能问出这等话来。
我重重点点头,心里疑窦丛生: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人难道都是中邪了不成?
他却似乎愈发疑惑:“你——不是一直怨恨大师哥么?这会子又问他来作甚?”
他这一提醒,我才觉得我确实有点——不,其实也不是那么恨大师哥,我捧着头琢磨了一会子,才老老实实说道:“也不是恨他,是怕他而已。当年是他救我,好歹也是我的恩人,就是……就是他老打我,还下手忒狠,实在……”
还不等我说完,顾澜生就笑着叹了口气,伸手在我的头加力揉了揉:“你这小丫头片子,还不算太没良心。”
没良心?我一想起这是他第二回说我“没良心”,登时就要发作,却给他一把拉住两手的手腕,“风儿,大师哥这回受罚都是因为你,你要是再怨恨他,我们大伙可真都看不下去了。”他一脸正色,倒把我给唬住了。
“你说什么?受罚?为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挠头,手腕还给四师哥攥着。我实在不能相信,大师哥会受罚?那怎么可能?
顾澜生瞧着我瞪圆的眼睛,痛心疾首道:“还不都是你,旁人生了病都是老老实实生病,你倒好,生个病就没命似地又哭又闹,没完没了地嚷嚷什么‘大师哥要打死风儿了’,闹得嗓子都哑了,只是不省人事。暮宇那小子心疼坏了,又看见你手腕上还有紫痕,跑去到师父那里告状,说大师哥把你给折磨得都要病死了。师父就叫了大师哥去,大师哥回来就说要去石灵洞,挨个儿嘱咐我们务必要照顾好你,到今日已经是第五天了。”他用手在我脑门上点了点,“你知道石灵洞是个什么地方吧?”
虽然我已入门六年,也只是知道那个阴冷的黑洞子是九离门弟子的思过之处而已,并不曾亲临。因为若不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错,师父是绝不会罚人去那里的。就好比对我,一顿板子就足够了。
澜哥见我低下头,还以为是他说得我羞愧难当,乘胜继续教训我:“风儿,大师哥其实是当真对你好,他待你如何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难道独你不知么?你病了伤了,他比哪个都着急忧心,他怎么会害你?你说你哭闹的那些胡话,可不是坑了大师哥?”
他这最后一句话登时就惹恼了我。我坑了大师哥?难道我宇哥说的有错么?我生病难道不是被他折磨的么?可在这些师哥师姐们的眼里,大师哥做什么都是对的,所有的不是都在我身上!难道我就是那个活该千人敲的“木鱼”、万人锤的“破鼓”?
他越说我越窝火,心头又赌了口气,我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谁敢坑他?他自作自受。”
“风儿你说什么?!”这句话登时就让澜哥也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敢给我再说一遍试试!”
我本来也不过就是赌气嘟囔一句,谁料想这个一向好脾气的四师哥能忽然就变了个人似的,摆出一副绝不肯与我善罢甘休的样子,我心里又恼火起来,瞪着他回嘴道:“我说了又怎样?若是四师哥看我不顺眼,也随便教训便是了。反正大师哥说什么做什么全是对的,我说什么做什么全是错的,我天生来就是个下贱的‘木鱼命’,随便由着你们任意敲打出气用,这样四师哥总该满意了吧?”
“你——”澜哥腾地站起身来,一脸怒色盯了我一会子,最后还是压下了火气,咬牙沉声说了句“你不可理喻”,转身大步走到门口,又停下来,丢下一句:“你这样的混账东西,大师哥当真是不该对你这样好。”说罢摔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