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色越发凝重的秦正杰始终都低头不语,庄可为心下更是不悦:“看秦掌门这副脸色,难道是老朽说错了不成?”他那一双炯炯逼人的眸子狠狠盯向眼前这个一向恭顺的晚辈,口中的话也越发狠辣,“妖女就是妖女,纵然平时再怎么伪装,行事狠毒起来也全无人性。当年,若不是你那娇娇俏俏的师妹发了魔性,为些子争风吃醋事情就杀了姓杨的全家老小,纵然是杨朝客一直包藏祸心要勾结阿修罗道,又如何能得了借口?又怎么有狗胆敢做出屠山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他的眉心在那清矍的面容拧做狰狞的一个结,人也更向秦正杰又紧逼了一步,“到如今你和林芳伊之间是不是清清白白,也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她知而已。我这个做太师叔的,也只好相信你的话,谁教当年热热闹闹的九离山,一门三代一百零四人,到最终就只逃出了你我两个……”
秦正杰忍了又忍,此时却是再也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太师叔能相信正杰的为人,正杰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我相信我师妹断断不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芳伊虽一向有些任性,可她生性纯善,绝非什么灭绝人性的妖女。何况她对我虽是无情,却对杨朝客一心一意,她那日顶风冒雪地将风儿送到我这里,还亲口说她要回去与杨朝客复合,她也亲口说日后倘有机缘希望能让这孩子认祖归宗。她既然存着这个心思,怎么会趁着杨朝客不在家中之时,将杨家上下老幼四十七口全部毒倒杀死?如此她与杨……”
“你到如今还如此冥顽不灵!”不待秦正杰说完,庄可为一掌将秦正杰身旁的榆木方桌拍散了架,“那三个未曾被毒倒的家人的尸身你也亲眼看见了,都是给人一剑断喉,那留下的剑痕你认不出么?咱们九离山‘贯日剑’最为狠辣的最后一势的剑痕有多特别你会不知道?那个杀人者内力不足,驭剑轻、灵有余,而疾,固二者不足,这难道不是女子用剑的特征?你那宝贝师妹的‘贯日剑’练到什么水准你还不清楚?到了今时今日,你竟然还鬼迷心窍,可见还是对林芳伊有情,难怪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将那孽障交给无相庵,你说实话,那个风儿到底是不是你和林芳伊的孽种?”
秦正杰陡然变色,抬起头来直视庄可为,一字一顿地道:“请太师叔不要欺人太甚。”狠狠咬了咬牙,克制了又可制,方冷声说了句:“只怕风儿此时该醒转过来,请恕正杰失陪,改日必亲往苦竹庐请罪,正杰有失当之处,那时听凭太师叔责罚便是。”说罢也不待庄可为发话,深施一礼,转身便径自出楼而去。
庄可为不料一向恭顺退让的秦正杰如此直直硬硬地驳了自己一记,然后就将自己尴尬地丢下径自去了,略略一愣,秦正杰的身影就已然隐入黑沉沉的花丛树影之中。一口恶气堵在庄可为胸口,无处发泄,随手一掌挥出,将一旁小几上一只哥窑铁线古绿瓷盆打飞,直直撞到墙上砸个粉碎。可怜盆中一株养得翠生生的素心兰,好容易刚刚发了两三个玉白色的花骨朵,便凭空遭此横祸。
阴森森的秋水月明阁中,低低传出一句:“好一个清白光明的正人君子!哼哼,与林芳伊纠缠不清你不肯认,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撇清你和水凝的那段风流账!”
这语声本就低沉,给阁外水面上的莲花清香一荡,那话音便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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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孤零零在这一片黑暗里到底呆了多久,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我只是觉出周遭很冷,冷得我很想蜷起身子,可我不能,因为我觉不出我的身体,就算由,它也不听我使唤,再冷也分毫动弹不得。也许,我并不是身上觉得冷,而只是心里冷,我还没有习惯没有身体的状态。
我安安静静地沉在黑暗里,有时候,我似乎听见有个人在喊我的名字,可那声音来自很远很远的天外,飘飘渺渺地听不清,让我无法判断那声音是男还是女。
其实是我既不想去分别,也并不想动。
谁会在乎我在这里?老师父会么?我娘会么?师父会么?宇哥会么?
他们都可以来了又走,只把我一个人丢下,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舍不得,只有我一个人伤心。
这片黑暗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幽冥地狱么?
那我就在这里做一只孤单单的小鬼好了,反正我也不知身从何来,更不知要向何去,于是我就安安静静地站在片黑暗里,假装在等我娘来寻我,就像阿源的娘会找到阿源一样。
假装得久了,恍惚中我就真的仿佛化身作了站在街头迷路的阿源,我像阿源一样地喊出一声“娘”,我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便安心地在阿源的身体里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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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正杰见风儿眉心微蹙,眼皮也微微动了几动,似要醒来,忙轻轻唤道:“风儿,你醒醒……风儿……”
秦正杰听不清风儿含糊的呓语,却依稀听出她一声声唤的是“娘”,看风儿阖着眼睛,仍是不住淌下泪来,苍白的病容间分明含着芳伊的影子。心下酸楚,取过帕子给风儿擦拭眼泪,心下叹道:“芳伊,你在何处?你的玉儿如此唤你,你可曾听见?你若能听见,可还舍得离开这个孩子?”
忽然,风儿一把抓住秦正杰正在拭泪的手,干裂的唇间低哑说出一句:“娘……别走……”
风儿骤然睁开眼睛,却被屋中昏暗的烛光刺得有合上眼,可她还是努力半睁开眼寻觅,就在辨认出秦正杰的一刹那,风儿的脸色瞬间黯淡,由苍白变成惨白,由惨白变成青白,渐渐如同死灰一般:“师父……不……不要……我、不要娘……”一双小手颤颤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秦正杰也不料她如此害怕,也顾不得素日对风儿的严厉,忙柔声安抚;“风儿不怕。”
风儿却吓得连哭都忘了,拼命躲在自己小手后面,只抖索着哀求:“别打我……别打……”
秦正杰心下一痛,只好丢下帕子,轻轻握住风儿的手腕哄道:“不怕不怕,师父不打风儿……风儿不怕,乖风儿不怕……”
风儿顺从着秦正杰,移开捂在脸上的手,定定看向秦正杰,可眼光却已经聚不到秦正杰脸上,轻轻说了句“这光,刺眼得很……”说到最后两个字,声音几乎已不可闻,似乎是疲倦已极,风儿缓缓又阖上眼,脸色越发地灰败下去。
秦正杰看她情形不好,心下也有些慌,忙道:“风儿,你睁开眼睛,你……”
风儿并不睁眼,嘴角微微一动,竟是一丝笑容,一丝冷冷的笑容。
秦正杰心头一凛,一把将风儿侧身抱在怀中急道:“风儿!风儿你睁开眼,你此时若是睡着了可就见不到你娘了!”
风儿的眼睛陡然挣开,一时心神齐乱,身子不住地发颤:“我娘……哪里?”她挣扎了一下,就再也无力动弹,只拼命用眼光四下逡巡。
秦正杰略一犹豫,还是把心一横,将实情告诉了她:“你娘当年将你交给我,嘱托我将你好生教养,日后她必定是要来看你的。”
风儿的目光顿时颓然,轻轻阖上眼,仿佛是自言自语一般低低叹了口气:“又哄我……”
秦正杰见她神色无比失落,忙道:“风儿,不是哄你,你娘当真是我的师妹林芳伊。你颈上挂的墨玉还是你满月之时我送的贺礼。”
风儿一听得“林芳伊”三个字就陡然睁开眼,扭过头愣怔怔地看着秦正杰,突然,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猛地翻转过身子,用尽全力直直盯住秦正杰的脸:“我娘在哪里……我要见她,求求你……只见一面就好……”
秦正杰软语哄风儿听话,仍旧将她翻转过身子,却见她方才贴在身后的夹被上又给血洇了鸽蛋大的一块,心疼之下,言语更软了不少:“风儿莫急,你娘如今不在山上——你娘说过,要等你长大,书念得好,功夫也学得好,她便会来寻你。”
秦正杰说出这个善意的谎言,自己先心虚得一阵慌乱。这些年来,任凭秦正杰如何四下寻找,苦苦打听,可芳伊,就如同雪花入水,终究还是不见踪迹。此刻,恐怕只有上天才知道芳伊如今是生是死,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只盼着冥冥中能有神灵大发善心,让芳伊得知如今风儿的情形,让她们母女团聚……
风儿却已经信了秦正杰的话:“我娘……娘什么样子……我像她么?”
“你娘很美……你很像她。”秦正杰不由得伸出手抚摸了一下风儿的头颈,那神情仿佛还是风儿才初入门的情形,看风儿干裂的嘴唇淌出血来,又端起桌上的茶碗哄她道,“风儿乖,你先喝口水,乖……”
风儿不答话,顺从地就着秦正杰的手在茶碗里喝了一小口水,一双乌黑的眸子只是望向秦正杰,迷蒙蒙的眼光里仍是有些恍惚。
房门轻轻一响,却是逸阳走进屋来,看风儿已经醒转过来,虽脸色仍旧晦暗难看,可看她神智还算清醒,心下暗暗连念“谢天谢地”,只是面上并不显现半分。
秦正杰一见逸阳手中的托盘里是一碗稀薄的茯苓蔘粥,正合了心意,示意逸阳将粥喂给风儿。
逸阳看师父抱着风儿,自己便在床头半跪下身子,拿过一个小巧的铜勺,小心喂到风儿口边。风儿望见秦正杰鼓励的脸色,犹豫了一下,勉强才吃了两小口,便皱了眉,似乎又要呕出,秦正杰忙抚着风儿的头哄道:“风儿乖,千万忍一忍,师父要给你讲些你娘的事情,你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听。”
风儿眼睛里泪光闪了又闪,还是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又吃了两小口,又是勉强忍住呕吐。几番折腾,好歹吃了不到小半碗稀粥,风儿却已然是再难勉强,阖了眼歇息了好一会子才又睁开,可怜巴巴地求道:“师父……”
秦正杰坐在风儿床边,风儿两手都攀着秦正杰的手臂,那巴巴的眼光近乎贪婪。秦正杰看她面容憔悴,浑无半点血色,全不是旧日的活泼模样,忽然想起那日自己找遍流花村周边山林,骤然看见乱草丛中给野兽撕咬破烂的小被子,那一瞬间自己几乎是万念俱灰——干脆将仍是只能趴伏在床上的风儿抱起半个身子搂在怀中,拣了记忆中芳伊最鲜亮最美好的故事讲给芳伊的女儿听。
所有的故事,都不会讲到芳伊成亲,也不会讲到那个人。
讲了,徒然让大家都心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