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瑞兽,性温和,岁两千。
《淮南子·地形训》言:“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
麒麟出处,必有祥瑞。人中麒麟,才能杰出、德才兼备。
甘露三年,长安,未央宫。
宫内有阁名麒麟,嵯峨宏伟,廊分四柱,檐修八角,凤凰铭之,游龙涂之。
刘询居于麒麟阁之顶,俯瞰长安,街房鳞次栉比,百姓往来熙攘,心内感慨万千。登基二十三年,年至不惑的刘询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胆怯羞涩的刘病已,而是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的大汉皇帝。如今百业俱兴、四海升平,全国上下谁不赞他一句“开明圣君”?在“文景之治”后,经历了数十年的穷兵黩武,还能把这泱泱大国治理得富饶昌盛,想必自己百年之后也当得“中兴之帝”的称谓,思及至此,刘询的嘴角不禁挂上一丝难得的笑意。
然而,这笑意也一闪而逝,被随即涌上心头的感伤驱散得无影无踪——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帝功成,却是需要多少能臣名将前赴后继、以命相报?二十三年来,身边的贤臣、能臣、猛将、智将,一个个都逐渐逝去,用他们的生命,筑起了如今大汉王朝金汤铁打般的江山。
“陛下,麒麟阁功臣画像已完工,还请陛下审阅定夺,排定次序。”随着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宫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十一张五尺余长的画像,在刘询身后站做一排。
刘询把目光从长安城收回,转头望向画像,这十一人,有的曾是帝师,有的曾是帝友,有人为了大汉邦交流落边塞,有人恪守本分戍守一方,全都是为了大汉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忠臣良将。目光从十一幅画像上扫过,满面虬髯的大汉仿佛还在用洪钟般的嗓音大笑着,皱纹中都透露出沧桑的老者依然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域外的风光,白须白发的老将威风凛凛震慑四夷,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都如此遥远。当刘询看到其中一人时,双眼瞬时眯了起来,左边的眉毛抖动抽搐着,在眉头间凝出一片阴翳。
旁边侍奉君王数十年的老太监夏侯谨看了,心头一惊,知道这是刘询情绪激动已极的表现——画中这人可是陛下亲自遴选出来的,事到如今,帝王心中终究还是过不去这个坎儿么?伴君如伴虎,小心为妙,老太监赶紧把头低了下去,一言不发,安静等待。
刘询看着画中人,面色阴晴不定,依稀还能回忆起数十年前,那个刚回到禁城的少年,在初次面对此人时竟不敢抬头对视,双手更是因扑面而来的威严而微微发抖;得登大统后,一雪父亲与祖父所经历的污蔑耻辱,心内满是对此人的感激崇敬;谁知道几年之后,这份感情竟变作了畏惧,其中更或夹杂着几丝憎恨、几缕痛恶。
按说,此人一生克己奉公、忠诚守礼,虽权倾朝野、居于百官顶端,但却忠心耿耿、无丝毫异心;于己,更有拥立之大功,把一个险些死于妄苛牢狱的婴儿保全下来,更让他登基大宝,再难有比这更大的功劳;世间人更因此把他与上古贤相伊尹并称为“伊霍”,甚至传言此人乃是麒麟降世,为大汉带来万世祥瑞——这麟阁首位,非此人莫属,然而……
一想到发妻临终之前的凄惨哀嚎,与当时虽贵为天子却不敢发一言责难的自己,悔恨之情似一坛鸩酒,经历了二十载沉吟发酵,愈发苦涩毒辣,每每思及,便如猛毒烈火一般,烤炙着刘询的心房。而此人,虽未亲自下那毒手,却与发妻之死脱不得干系,又怎能让刘询不恨、不怨?
时至今日,斯人已逝,恩怨已远,最终剩下的,很难说清是种怎样的情感——或许,亦敬亦畏,亦憎亦喜,更多的,还是怀念吧。
凝视画卷沉吟半晌,刘询眉头紧皱一语不发,宫女们举着画卷的胳膊有些发酸,力气小的忍不住开始微微打颤,跪伏在地上的夏侯谨微微抬头偷偷瞄了一眼,却被突然开口的刘询吓得浑身一抖,赶紧以目视地,恭听圣谕。
刘询没有注意到宫女与老太监的细微动作,缓缓闭上双眼,终究还是不愿提起那人的名字,只沉声说了一句。
“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居首位。”
“是为麒麟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