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桃枝的预感从来都很准。
因高洽的暴死,北齐天保九年春,太后降下懿旨——
——哀家无德,至先帝末子早夭。千树俱枯,万鸟同悲,追赠故汉阳郡公为汉阳郡王,以王丧礼葬。然宇文周屡犯我齐疆界,虎狼之心,路人皆知。当此多事之秋,西牢关大捷,理应举国同庆。先帝有言,有功者不可不赏,有过者不可不罚。待王丧礼毕,皇帝于西郊大营中设军宴大赏我三军将士,以壮我大齐国威,开不世之基业。
高洽的葬礼足足制备了一月有余。出殡之日,上到邺内留守的帝后及诸王,下至四品以上文武百官,于朱雀大街设路祭。放眼望去,三四里长的朱雀大街上白色旌旗翻飞,迎着春日暖阳不合时宜的招展着。
下葬之后的某一天,刘桃枝和高涣一起去西宫庭院内摘了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又将那株西宫三条最里院内的桂花和尸骸一起移到陵墓不远处。桃枝将桃花置于高洽的新墓前,闭上眼祷告,脑海中总是浮现那花鸟翱翔的巨大屏风和那黑白相间的将死之鸟。
最小的孩子却最先死去,就像报丧之鸟。
身边肤色微黑的高涣往小小坟茔上拢了一捧新土,随后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瞳儿,明夜西郊大营设宴你可去?”
高涣率先开口问道。
“去的。”
桃枝睁开眼平淡的答道。
“可我估摸着军宴理应置与行军大帐之内,那样的场合,二哥身后是无梁可藏的。你待如何?”
“义父是本次大捷的第一功臣,理应下坐于离皇帝最尊贵的右手边第一位置。我那个时候就在义父身后侍候,离皇帝也就一步之遥。”
光与影,缺一不可。
高涣微微一笑,说此法甚妙。旋即又调笑道——
“那种场合,就是太后和皇后也不好去的。我在想你会不会装扮成歌舞伎女给我们跳跳舞什么的呢。啊疼疼疼别掐我我错了。”
桃枝松开手,白了高涣一眼。自顾自的转身离去。高涣在身后追问道——
“今日你不是难得沐休吗,你不陪陪我?”
桃枝背对着他头也不回,高举起右手摆了摆答道——
“父亲今明两日有要紧事交代我去做。明夜西郊大营见。”
剩下高涣在墓前怂着肩,失望的小声抱怨着——
“我还说带你去赏梨花呢。”
刘桃枝多年后每每想到这一刻,或是看到梨花,侧额都会不由自主的青筋暴起,她只能死死地按住的自己的天明穴,以减轻脑内嘶吼的疼痛。
次夜,齐国邺都郊外的西郊大营灯火通明,只因齐国皇帝高洋今夜要在此帐内设宴犒赏三军。二百叠大的主帐自不用说,主帐两侧林立的二十余个副帐也是张灯结彩。军士们喜气洋洋,纵声高歌此起彼伏。宫中钦赐的各色焰口由太后亲自着内监负责燃放,这等殊荣本朝开朝以来还未有。
刘桃枝紧随斛律光进入主帐内右侧第一座坐定。
她换上一身随从的戎装,将头发梳成军人的冲天发髻,用伤布缠住除右眼外的面部防止有人认出,索性装作战场上负了伤的军人模样,虽丑了些,却反而更让周围向斛律光涌来恭贺的众军士心生敬佩。
主帐中文武百官分次列坐,邺中诸王也陆续到齐,受邀的只差老三永安王高浚和老七上党王高涣。
三王远在齐国第二重镇晋阳城内整天埋头处理城内政务,来不了还在情理之中,可七王乃是老将军副将,按理说也是一个大大的功臣,理应早到,众人正心下纳罕,桃枝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正思考者,有那报信的天使(皇帝身边的使者)先到,说文宣皇帝的车碾已到营外三里,着众将士营外列次出迎。于是文武百官迎着夜色来到帐外,又苦等半个时辰,终于盼来远处玄黄旌旗在月下翻飞,一队人马庄严威武的驶来。
虽不及死去的老大高澄,高洋也好歹是自幼跟着先神武帝军中磨砺过的。那车碾最前的高头大马的一队御林禁军个个金盔银铠,迎着月色宣示着天赋皇权。
待车马停顿完整,六架马车的车门从里面被推开,高洋怀里抱着个用黑色布匹包裹住的圆球状物体,跳下车来。
宛如一个月下的恶鬼提着个死人的头颅。
他神色有些黯然,但看起来还算清醒。毕竟今天是个重要的场合吧,刘桃枝心想着这醉鬼皇帝还是知道看场合的。
高洋看也不看大营入口左右列队跪拜的众人,自顾自的走进主帐内,走上那离地三尺高的皇帝特制的御座,将那圆球状的黑色包袱放在几下。坐定之后高声朗笑道——
“别跪着了,都进来吧。今天我是来赏你们的。”
帐外谢恩之声此起彼伏,众王公大臣也按品级次第依次进入帐内坐定。
高洋看人都到齐了,只差三王和七王,也不过问,手一挥吩咐开宴。
刘桃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待到歌舞伎班子已经轮番吹奏完了几个花里胡哨的节目,帐内众人也酒过三巡,各人脸上都带着三分醉意。刘桃枝跪坐在斛律光身后,看着斛律光身边那本该坐着高涣的座位,好几次都想起身偷摸回邺内查探,但都被斛律光一手摁住。
不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玉碎声打破了帐内的喜庆。
“今日班子的节目甚是无聊,都给朕滚出去!“
众大臣们谈笑声戛然而止,纳罕的看着御座之上的皇帝。那歌舞伎哪敢逗留,告了罪就退了下去。
高洋换了个酒盏,又猛灌了几口酒,眼里又开始浮现出一丝疯狂。他摇晃着站了起来,又把帝袍的领口拉松,袒露出那毛色参差不齐的上半胸。
他提着那个黑色的包袱走到台下,又一甩手把东西扔到众大臣中间,吩咐最近的一个文官打开。
那文官一看就谨小慎微怕死得很,生怕怠慢了被怪罪。颤颤巍巍的打开那带着温热的包袱,确是一个美人的头。
文官吓得赶紧手一弹扔出去两丈远,霎时间胡言乱语冷汗直冒,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就腿一软跪地磕头求饶。
帐内众人起身聚拢一看,不是那宫内妖妃胡美人,还能是谁。登时几个胆小的文官就吓得几欲昏倒,有几个捂住嘴赶紧三两步跑出帐外僻静处,将才吃进去的珍馐呕吐出来。胆大的武官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纳闷的看着高洋,等着皇帝给个解释。刘桃枝反而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她侧目一闪,发现众王之中,只有老九长(chang)广王高湛神色异于其他所有人。他那不易显露表情的脸上,不是害怕也不是惊讶,而是——心虚的恐惧?
高洋调整了下情绪,眼里竟然泛出了点点泪光,他背着手仰着头,悲伤地感叹道——
“美人难再得啊!”
随即,他又狠狠的长叹了一口气。
“你们可知这女人犯了什么罪,竟然被我一刀剁了?“
众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脸疑惑,最后都安静下来,等着高洋下面的话。
但高洋却一转身,不言不语的又坐回了御座,一挥手,旁边一个内监下来傲慢的对着众人宣告道——
“亡高者黑衣——这本是十几年前一个山野术士,给先神武帝胡言乱语的妄言。我大齐于这中原大地的三国中,乃是最为强盛的一脉,何来黑衣亡国之说?只是先神武帝那时还在潜龙未发,为了高家血脉考虑,一律不准黑衣僧侣近身。”
那内监顿了顿,向前走两步指着地上那骇人的美人头,恶狠狠的接着说——
“而这胡美人,竟然不!知!死!活!于陛下帝侧,不知好好侍奉,竟然干涉朝政——旧事重提,妄言亡高者黑衣这五个字,就等于后宫乱政。陛下果断,一刀斩于刀下。乃是我齐国之福啊!”
众人大悟,左右相看后一齐拱手,说了一通陛下圣明,天佑大齐之类的屁话。
只有刘桃枝心里明白,这胡美人估计是说了术士二字,不小心触碰到了高洋那怒龙的逆鳞。
然而,高洋下面的话,却让刘桃枝心血几乎倒流。
“那术士的话本无所谓信不信,只是这五个字倒是提醒了朕。杨愔可在?”
这时一个文臣从后侧缓步走到中央,躬身施了一君臣之礼。
“臣在。”
高洋摸了摸下巴,向后仰靠在背靠上,仰看着那摇晃的红烛问道——
“这天下何物最黑?”
那文臣埋头想了想,回答道——
“臣觉得,放眼天下物器,唯有这黑漆最黑。”
高洋朗然一笑,拍手道——
“说得好!朕——也是这么想的。那你说,这帐内,谁是那漆?”
刘桃枝看见长广王高湛不知为何竟然脸上浮现出一抹恍然的笑。
杨谙一听这话,起身眯着眼左右相看了一圈众王公大臣,一脸迷惑的看向高洋。
“臣愚钝,竟不知。”
高洋摸着那参差不齐的胡子,得意的笑道——
“朕来告诉你吧!这人不在这帐内。”
刘桃枝心脏被什么狠狠地捏住。
“朕左思右想,觉得这漆,不就是七嘛——”
他低头,仿佛一脸委屈。
“老七是个带兵的好手,可是为了朕这齐国的根基。我只能把他抓进地牢了。他身手不错,朕还特意为他打造了陨铁锻造的铁笼让他安静的等着过两天受刑。你们说,朕是不是很英明啊?”
刘桃枝大脑一时煞白,旋即全身紧绷青筋暴起,伤布之下张开那要吃人的獠牙,手摸向靴内黑金匕首,刚要起冲出去——
斛律光反手死死摁住她的腿。
她震惊的看着她的义父。
斛律光却只是淡淡的。淡淡的看着座上的高洋。
年近花甲的老将军长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半跪在了御座之下,声音沧浪雄厚,朗朗的禀道——
“启禀至尊,七王乃臣之副手,一路多有苦功。不如将功抵过,将他贬为平民,严加防范,绝不会出什么乱子。”
高洋看了看他,眼神一乱,浮现出疯狂的神色。
“老将军请起。你大可放心,那地牢里他并不孤单。朕——将永安王高浚那狗腿也一起抓了,这会儿这两个人正在铁笼里秉烛夜谈呢。”
顿时,帐内群臣哗然——
这先神武帝所出的三王和七王,乃是诸王中拔了尖的一文一武。陛下这么仓促抓了,怕是在防范着什么大事,再进一步说,还有可能是为了太子高殷登基做准备。一想到这,文武百官心里似乎有了预谋似得跪下来恭祝万岁。
刘桃枝看着这台下众人变幻莫测脸,胃里一阵恶心。
她又想起那林中石凳上的密语——
做个只知打仗的笨蛋,别人也未必会放过你。
她抬头看着他的义父,老人还半跪着,对她缓缓的眨了眨眼。暗示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此刻的她竟然没有了主意。无论怎样,等到回到邺城再说吧。
就算赔上这地牢几百人的命和自己的前程,她也打定主意要去救人。
只是此刻她再也没有心情再在这里待下去,早一刻去地牢探一探地形也好。这时,她抬头看见斛律光长髯微动,那唇语——
——今夜子时来府里找我。
她内心又燃起了一丝希望,点头躬身退出了大帐。
身后的群臣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喜庆。
恶心。
此时,一个人目光紧紧跟随者她的背影,看着她出了主帐。
那人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到的阴狠的笑。
刘桃枝摸出了灯火通明的大营,打算不走官道而是翻过两座大山直奔西边入城的西华门。
她脱下军中戎装,卸下脸上伤布,只穿着里面的贴身单衣,四肢并用急驰于山林之间。狼少女脚下开足十成十的功力,逆着这山间吹来的东风,仿佛真成了月下的一匹饿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