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高澄踉踉跄跄的奔出那大帐,一路上他像是被什么鬼怪追赶似的惊慌失措,几次险些被绊倒在地在地。这样的他,着实少见。
娥永乐不急不缓的跟着他,来到一处可以俯瞰大营的僻静的岗哨。
高澄如丧考妣,望着脚下深秋奔流的汾水中映照的点点大营的火星,向身后的黑衣人怔怔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高澄恍惚间眼前又略过那中帐中的大丞相高欢一个人趴在卧榻上,背部的暗疮已经开始流脓溃烂,散发着一股将死之人的臭味,身旁只有一名女医官,小心的为那暗疮敷上药粉,疼得高欢一瞬间差点从昏迷中惊醒。
“今日午时过后,大丞相就陷入了昏迷中。据赫连那贼小子的说法,暗中找医者看过了,药石罔效。只因这病,根子在心上。玉璧之城一日不破,大丞相就一日好不了。”
高澄反问,“那子玉为何被杀?”
娥永乐淡淡的回答:“此人被侯景收买。丁和今夜觐见大丞相无果,指示你从兄弟偷偷的溜了进去。我刚回来,瞧着他从主帐惊慌夺门而逃,我就……”
高澄叹了口气,感叹自己的堂兄弟死的委屈了点。忽又想起了那丁和半道上的话又问道:“丁和觐见所谓何事?不会是……”
娥永乐不屑的一笑:“还能什么事。当然是世子你那档子事。”
高澄不语,刚想追问,娥永乐索性将内情全部和盘托出。
“实话与世子说,这孽子的事正是阿勒泰在军中的眼线私密中查到的。那三公子派去的杀手之所以连一个小女娃子都杀不了,定是有另一波的人从中阻拦。只是两拨人恰好碰到了一处,只顾互相残杀却没留意那要紧的孩子怎么跑掉了。此子的干系重大,不仅因为牵扯到世子你的体面,更是关系到这场东西大战甚至你高家的气数。这玉璧城久攻不破,大丞相气郁难消,背部疮症旧病复发,一直瞒着不敢让你们知道。阿勒泰的盘算无非是抢先一步救下此子,带到丞相面前道出你和二公子之间的原委,只盼着丞相能够废长立幼,启用二公子好遂了他阿勒泰的心——”
阿勒泰是侯景的胡人名字。
高澄不敢多说一个字,安静的听娥永乐说下去。
“——结果两方最后都没得到那孩子。阿勒泰在豫州抽不开身,孤注一掷派丁和前来,希望大丞相能自己去查,最好能拉你和二公子出来对质,却没想到连丞相面都没见到,碰了一鼻子的灰。”
高澄不愧是智略深沉,听完了娥永乐道出各种曲折,经过一番推敲之后发现都前后对的上,他从高欢的病重中镇定下来,笃笃自语道:“正值战中,大人病重的消息当然不能公之于众。娥永乐,你到底谁的人?”
娥永乐看着高澄碧绿的眼睛,脸上浮现出恨铁不成钢的轻蔑。
“世子呀世子,我是谁的人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为你所用就行了。如果有什么让世子误会的地方,那一定是世子知道的还太少了。”
高澄被这话堵住喉咙,全身不舒服,他茫然的背过身,看着奔腾的汾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到底会流向何方。
大人不能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死,朝中的局势虽然自己已经开始插足,但毕竟根基尚浅,如果大人熬不过这一关……
元善见,萧衍,侯景,宇文泰……
不。
我在想些什么?
担心一个孩子,担心自己的老子?
我可是高澄!
东魏之虎——高澄!
——就算神佛挡在我的面前,我也终将一路杀之。
玉璧城外狂风吹过,一股小型的气旋卷起高澄烈烈生风的猩红色的披肩。星空下的高澄的面部肌肉一瞬间凝固起来,喘出的热气融化进滴水成冰的气温中。娥永乐在他的身后,察觉到了世子高澄骤然间涌出的霸气,和那高欢年轻时一模一样。
渡鸦在夜空盘旋,寻找着落单的将死之人。
看来,虎父终究无犬子。
娥永乐微笑着转身离去,留下高澄在原地伫立着为未来筹谋深思。
此时的一间小帐中,赫连玄辅正在偷偷煮夜宵吃,却被帐外一只黑手一股蛮力拉将出去,仓促间,他不舍的看向那军灶上将将炖好的兔子肉汤,百般不舍。
这汤里的香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搞来的,光是闻着这西域胡椒的香气,就足以让他食指大动。
赫连被娥永乐的怪力拉扯着逼到一处山体背光的暗处,还没等自己傻愣愣的问出,娥永乐从后腰掏出那把匕首插进赫连的腰间,不容置喙的吩咐道——
“你连夜跑一趟西军,将这把匕首交给斛律将军。快!”
呆呆的赫连知道师父的命令一向是绝对的,要是自己偷懒晚回来,那可就惨了。现下他来不及多想,将匕首改放进怀里,朝着西边方向的位置一路翻山越岭的去了。
后日正午,斛律光看着躺在地上的赫连大口喘着气,接过赫连手中的匕首,连忙吩咐左右将赫连带下去好好休息。
斛律光屏退众人,将那泛着金光的利器抽出,里面夹着一张短笺。斛律光谨慎的确认了那纸条上只有两个人才知道的暗号后,迅速的读完,脸上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他两指夹着那笺,扔进了火中,那诡秘的、用少数民族语言写成的字条顿时化成了灰烬。
——丞相性命有虞,早作打算。我心已决,此去也。
斛律光看着蜷缩在大帐一角,几天前从群狼中拣到的贵女,霎时心间无数旧事涌上心头。
荧惑之晶降下的那夜,他察觉到了掉队的高涣,调转马头,只身原路返回去找,远远的就看见那突出悬崖的峭壁上站着的鲜衣怒马的少年和狼。他策马狂奔,一路上山,张弓搭箭射下不少迎上的沙漠狼,终是来到那岗哨将高涣救下。
可他的目光瞬间落在雪地上的狼女身上。
狼女全身弓起,四蹄埋入雪中,像狼一般呲牙咧嘴对他吼叫,凶光暴露的恨着斛律光。她的身边,护卫着的三四只母狼,正在被斛律光一箭一箭射杀殆尽,惨叫着靠着少女倒在雪地中。
雪中,那女童的眼泛出重瞳那青金石般的幽光,斛律光仿佛遭到了雷劈一样定在那里。
——这孩子的眼,狼,难不成……
——可为何会在此地?这里可算是中原腹地!
天降贵女,斛律光哪敢怠慢,吩咐左右谨慎的将她捉住,切不可伤了她一根毫发。那十五岁的贵公子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女孩,满眼斛律光从未见过的明亮。
就像……年轻时的他。
斛律光沉思着,一把合上了那娥永乐的黑金匕首,捏着来到大帐中缩成一团的女童跟前蹲下,柔和的看着她。
此时的斛律光还未查出她的身世,只是以为她真是被狼养大的部落的遗孤。这女童,几天里除了吃喝拉撒外,竟不发出一点别的声音,警戒着周围的一切。但是斛律光知道,女孩似乎是闻到了自己身上和她隐约一样的气味,正在渐渐的卸下心房。
壮年的斛律光笑着将那黑金匕首横放在狼女脏脏的赤脚边,充满慈爱的摸了摸她蓬松的头:“别怕,没人能够伤害你。这匕首是件神兵,从此以后赠与你,你要学会使用它,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少女颤抖着躲开了那张弓搭箭惯了的满是皲裂的有力大手,狐疑的看着脚边的黑金匕首,片刻之后,谨慎的将它拿起,抽出。
看着那泛着金光的利器,狼女第一次笑了,笑得如此……
不祥。
斛律光看着这孩子,心底一阵颤动。
此子,妖气太重。若是悉心栽培,或可重用,如若不然还是早点除去的好。这少女散发着的若隐若现的弑杀之气,让斛律光很是在意。
然而斛律光那时还不知道,这赠送出去的娥永乐的爱刀,竟然在十二年后的宫变之夜,成为了一刀捅穿旧友身体的利器。
历史总让人忍不住喟叹。
古战场的烈风卷起尸骸的血腥味,今日的厮杀仍在继续着。斛律光没时间多想,巍然的起身,握好了自己大弓,转身出了大帐。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
——见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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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解密时间,这次要说的是娥永乐和斛律光的立场。娥永乐本来一开始是东魏中暗中反对高欢的鲜卑贵族们派出的杀手之一,但在与高欢接触之后,被乱世枭雄浑身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改为投效高欢,至死不渝。与斛律光是好友,也听从娄夫人的指挥。
娄昭君在朝中偶然间知道了侯景的打算,告知了娥永乐,让娥永乐瞒着高欢杀掉刘桃枝。但娥永乐毕竟一代英豪,不愿意去动手杀一弱女子。于是他把这件事背着娄昭君告诉了高澄,让高澄自己料理自己的糊涂事。高澄自己被高欢监视得脱不开身,转而让高浚去办,高浚派出的人正是陆令萱的哥哥陆令修。陆令修的人和侯景的人碰到了一起,最后让刘桃枝虎口脱险逃了出去,开始了两个月的与狼共舞的生活。
高欢死后,娥永乐看出了高澄心中大志,他身为鲜卑人,并不想真的臣服于高家(这是当时普遍中央鲜卑贵族的想法,和侯景一样),自己下定决心离开权利的中心。他推荐了赫连玄辅后就隐居,归隐田园。直到多年以后,高殷派杨愔找到了他,他思念着高欢的旧恩,终是看不惯娄昭君屠虐高欢的儿子,下了决心又回到晋阳参与宫变。
斛律光没有通过娄太后,而是通过其他途径(侯景)猜出了刘桃枝的身世,这时他才知道高澄是自己的后代,发誓效忠娄昭君和高澄。所以娄太后并不知道斛律光推荐的御影卫刘桃枝的真实身份,赫连就更不知道了。
但是终其一生,斛律光也没有和高澄相认。为了弥补心中的遗憾,他悉心栽培刘桃枝,将他看成了娄昭君和自己往事的结晶,打消了杀掉她的念头。
为了防止刘桃枝的眼睛招来朝中自己的旧族的猜忌,动摇他的计划,除了送刘桃枝遮住左眼的面具以外,那高孝珩夭折的妹妹是斛律光派人暗杀掉的。这种眼睛的遗传病虽然不是每一个女性后裔都会有(斛律皇后就没有),但是却是铁证,斛律光是很纯正的王室后裔,也是一个残忍的人,避免冒一点风险。传奇的一生,最后竟然也陨落在了自己亲自培育的杀手的弦后。
最后说一下斛律光为什么要将刘桃枝培养成杀手,是因为第一,刘桃枝天生喜欢杀人,第一次出场就是在吃人。如果不是高涣的爱,她不会变成一个渴望平凡的人,这一点后面的“风”会补充。高涣死后,正如斛律光所说撕去了女人最后人性的封印,变得嗜血而疯狂。其实,浮游的一帝高湛才是最了解刘桃枝本性的人,两个确实是一类人,只是,浮游般活着的高湛生命中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合适的人。
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斛律光自己的一辈子都在爱恨中纠葛,他敬佩高欢,愿意为他驱使,但也暗暗的嫉恨着他和娄昭君的感情。斛律光不愿意刘桃枝再遭受一星半点爱恨的折磨。不过这说到底,也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