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珩笑了笑,真是上阵的亲兄弟。有弟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两人前后脚打算回到那茅草房,走到一半孝珩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对长恭说:“我看姨母晚饭那胃口,大的不像是吃饱了的。你再去厨房拿点大荤的来。”
高长恭面具下的脸有些困惑,但他相信自己的二哥自有妙招,于是便折回到厨房,端上那盘鸡翅膀,还顺带抱了整整一坛子好酒。要知道,这些好东西可都是高湝的私藏,虽然高湝只比孝珩大一岁,但脾气却很难捉摸。等他打猎回来要是发现没了,指不定怎么教训他呢。
孝珩看着弟弟将家底都搬来了,哑然失笑。
“等十叔回来了,我替你扛着。”
一句话逗得长恭那厚厚的面具之下乐开了。
两人定定的站在茅屋前长吸了一口气推门入的时候,那母疯子正在油灯下脱了鞋在抠挠着脚上的血泡,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弥漫看来。长恭心想还好进来之前吸了一大口气,可以憋的久一点儿,不然说不定一进来就被这味道熏晕了。
疯婆子一边抠一边骂,抬头看着长恭手里的东西,霎时激动起来,催叫着他赶紧放下,自己那只刚刚还在挤脚上的脓血的黑爪子抄起一个鸡腿就啃了上去。孝珩见她这副尊荣,实在是难以和冯翊公主联系到一起。他拉着长恭盘腿坐在疯婆子的对面,看着她气都不换一口的连骨带皮吃完了一只油煎大鸡腿子。
孝珩心里想,终于可以让你闭嘴了。
疯婆子用破布似的袖子擦擦全是油光的嘴,再用那满是泥垢的指甲剃了剔牙缝,刚想抓起下一个,忽然又是想起了什么,反身从那破竹篓里摸出一小包可疑的粉末洒在鸡腿上,顿时一股刺激的味道夹杂着脚气味直窜入了兄弟两个的鼻腔。为了堵住那味道,长恭索性取下了面具用袖子堵住鼻子,这味道实在太可怕了。
那昔日的琅琊公主见到兄弟二人的狼狈样,却仍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口接着一口,脸上浮现出满足的表情。又是半个鸡腿下肚才悠悠的说道——
“你俩还算懂事。不如猜猜,这粉末是什么。猜对了,我可以回答你们心中的一个问题。”
略懂药理,又涉猎颇广的高孝珩不假思索的说道:“是西边沙漠里种植的一种叫椒的香料。”
老婆子的眼中掠过一星半点的惊诧。
“不错。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好苗子,知道的真不少。”
孝珩暗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香料并不是他用过,而是一次高湝摸出一小包让他去买,他跑遍了武川也没有买到,所以对这味道印象深刻。正肚子里思索着从哪里开始问起,那疯婆子却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
“姨母这些年比不得你母亲命好,西边那沙漠我也去过,北边的冰河我也见过,曾经几度差点命丧黄泉,不过还是好不容易活到了今天。你们可知,姨母我为何钟情于这一味辛辣?”老人说完长长的一句,打了个油嗝。
兄弟两个看着老人褶皱的脸,摇了摇头。毕竟,猜物容易,猜心可就难了。
疯婆子见他俩犯了难,得意的说:“受过太多的苦的人,就吃什么也没胃口了。除了这一味辛辣,最能下食儿。”
孝珩想着,他的十叔的一生,也确实可以算波澜壮阔了。从庶子到大将军,国破之际差点受玺成为皇帝,可一朝梦碎,和自己沦为敌国阶下之囚。现在的他们这一家,在高欢当年发迹的地方,又重新成为普天之下最为普通的一户人家。
正想到此处,那第二根鸡腿也被疯癫的老人吞进了嗓子眼。这一下,老人才觉得肚子里算是有了点东西,叫骂可真是累人。昏黄的油灯下,她细细的上下打量起了高长恭。后者被她盯的浑身不自在,那跪坐着的脚在屁股下挪了挪。
“这就奇了,你可是那兰陵王?”疯婆子这时才注意到面具下那飞过的燕子也会落地的美男的绝色容颜。这皮相,别无二家。
长恭说:“不敢瞒姨母,正是孝瓘。”
一般亲戚间见面,都会说自己的族名,但这疯老婆子一听却很不高兴。
“呸!孝什么孝,你高家有几个好玩意儿配什么德什么孝,糟蹋了这样的好字!你就说你的正名!”
长恭见状,又温吞的报出了自己的大名;“小侄……高肃,字长恭。”
一听这话,老婆子才笑开了。
“唉,这才像话。”
她用力拧开那酒坛,用手在里面挖出一鞠,仰着头送进嘴里,完了还用那涂满黄苔的舌头将手掌舔了个干净。
先是脚,再鸡腿,再酒……孝珩一想到这里,简直恨不得将她放在母亲的对立面。
老婆子一脸陶醉的舔着,眼睛也不睁。
“你高家有你真是祖坟里烧了高香了。可我听说你被那昏君鸩杀了,怎么还活着?”
长恭将一肚子的不满憋进肚子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
“本来……长恭这会儿大概已经在地底下陪三哥吵架了。还能活着,不为别的。那日送毒酒来的正是那权倾天下的陆太姬。她……给了我一封信。”
“信?”疯婆子狡黠的将眼睁开一条缝,斜斜的看着美男子,“谁给你的信,信上写了些什么,能让那陆令萱不顾欺君之罪将你放过。”
“信……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只写了,让我照着那陆太姬说的去做,出宫后易容去长安一处郊外的道观里找一个人。”
“那,你真就活了下来?”
“嗯……陆太姬先偷偷给我服食了解药,但真的当着天使的面喝下毒酒后,还是会进入假死状态。我醒来后,已经是在千秋门外的马厩里,身上还散放着金银。我当时一瞬间还想进宫面圣,将陛下与我的误会说开,但却刚好听见苍头们窃窃私语,说是我府中王妃……已经自缢了。”
老婆子听到这里,狂然大笑起来。
“好好好,真是一对好君臣。要不是那高纬昏庸成这样,老婆子有生之年还真难以看到你们高家的颠覆,真是爽快,爽快!”她将酒盏倒上酒,一口饮尽。
长恭看着老人,心中很复杂。复杂的并不是因为老人这么憎恨这北齐,而是犹豫着要不要将下面的事接着说下去。但那老贼婆岂是个糊涂的,第二碗酒下肚,又紧紧的追问道:“你因兰陵王妃的死,而打消了继续精忠报国的蠢念头。所以……你真去了那长安郊外的道观里?”
长恭点了点头。
“那……救了你的到底是谁?”
“是……”长恭看了看他的二哥,不知道应不应该说下去。高孝珩不语,微微的点了点头。
“道观里等着我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他自称高晶,唤我作叔,是……我姐姐的孩子。”
老婆子更奇怪了:“你姐姐?哪个姐姐。”
长恭被问到这里,心底陡然的涌起很多不堪的回忆,侧过头不愿意再说下去。孝珩接过他的话茬,将话题拉回了一开始。
“姨母可别扯远了。还是先回答我们的问题吧。”
那癫婆子撇过头不去看他,又摸上一只鸡腿,撒上那难以忍受的香料有滋有味的啃起来。
“姨母为何对我高家……不,对我先父如此愤恨不平,连我母亲也……”
连他的母亲元仲华,也得时刻瞧着疯婆子的脸色。
哪知高孝珩的话还没说完,一只还黏着肉的鸡腿骨就撞上了他的脸。
“为何?你还敢问我为何!”,残破半生的老者被触碰到了心中的逆鳞,一瞬间脸涨得黑红,急不可耐的吼道:“你高家——杀我皇兄奸我姐妹夺我拓跋家百余年的基业不说还将我宗室一门杀得是干——干——净——净!!”
癫婆子那塌陷的鼻孔里呼出一茬一茬的热气,幻化出奈何桥边的夺衣婆的可怖面相。
“我若是你母亲,早就趁着睡觉一刀杀了高澄那登徒浪子衣冠禽兽!哪还轮得着……轮得着高洋那疯癫的老乌龟!”
“我至今还记得那厨子兰钦将你父亲从和李祖娥偷情的床下拉出来千刀万剐的惨样,真是黄天报应不爽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阴毒且狂放的笑声回荡在初秋的深夜里,让隔壁的狗都吓得停止了吠叫。才熟睡不久的小儿子因为这笑声再次从噩梦中惊醒,淘淘大哭起来。
“原来,姨母一切都知道……”孝珩看着半傻半疯癫的老人手舞足蹈的跳着,激荡起她身上一身的土灰。
“没错!”刹那间,那癫婆子一张骇人丑脸极速的贴近孝珩的鼻尖,如魔头般的低吟:“没错,我当时就——在——现——场!那几日我总是疑惑身边的侍女们为什么总是背着我窃窃私语,我偷听后竟然是在谈论着我和那高澄的奸情!我和你父是有过一段,可那段时间我们并未曾见面,何来幽会!于是我就偷偷的趴在融光堂外,却看见他一个人躺在堂前的榻上,我正好奇怎么也没个侍卫,却看见李祖娥那狐媚子遮遮掩掩的走了过来!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
“既然知道,那我就不瞒姨母了。”长恭埋着的头一瞬间扬起,那秋水般的美丽的双眸散出光华:“那救我的姐姐,正是先父和文宣皇后李祖娥之女,也是我的师父——前禁军统领刘桃枝。”
此时谁也没注意到,那茅草屋的屋顶上一阵轻微的颤动,落下了几根蓬松的秋草。
老人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说什么!他们竟然……还有个孩子?”被命运捉弄了半辈子的昔日“宫中小乔”陷入了回忆的泥潭,“还做了……统领?一个女人?赫连那老东西呢?”
“高归彦平叛后归隐了。九叔钦点前御影卫、御前都督刘桃枝接任赫连统领的位子。”长恭回答。
“什么!?御影卫!!”疯婆子更惊讶了,“你说——她当过御影卫?”
长恭看着那元玉仪喷着恶臭的嘴陡然的靠近,脖子向后缩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那姐姐如果能有娥永乐般的身手,当上禁军统领也就不奇怪了。当初高欢还在的时候,我的皇兄可是明里暗里杀了他多少次,却仍是过不了娥永乐这一关,实在……可恨。”她的眼前浮现出诸般往事。
一旁的孝珩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沉默了一会儿后黯然的开口劝道:“姨母……大可不必再诅咒了。一切帝王之梦都如梦幻泡影。不管是我们的舅舅、您的皇兄孝静帝也好,还是我的祖父神武帝也好——甚至是我们的父亲,二叔,六叔,九叔和兄弟们——也是执着于这荒唐的游戏太久太久了。”
“你懂什么!”元玉仪恶狠狠地回瞪住忏悔的人,“我拓跋的祖先才是鲜卑正统!西晋末年,扫八荒定六合,你知道平定北方十六国我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给百姓带来了多久的和平吗!你再看看南边,哪个不是短命的王朝!如果不是我孝文帝一代驱全国之力推行汉化,连我们的姓氏都由拓跋改成了元,大力推行汉制,发展生产,何来你们高家和宇文家的基业!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明显的激动了起来,将那还剩三四根油腻的鸡腿的盘子一把扫翻在地。
“姨母也大可放心,这北周的基业,我看在宇文赟的手里也不会太久了。隋国公杨坚……他的野心终有一天是藏不住的。我高家和宇文家,是从这武川开拔,于乱世中立不世之基业,留名青史,但我齐国却立国仅仅二十七年。也许,真的是……天子无德吧。”
一幕幕血色的回忆在高孝珩的眼前略过。
父亲的不堪,高洋的胡言乱语,绍德的死,三弟的死,如果没有那名为刘桃枝的姐姐,大哥和长恭也将——
“或许,她的复仇是上天降下的神罚。或许真的……是这样。”
长恭看着二哥,满眼都是痛苦。
“复仇?那女人……为谁而复仇。”元玉仪抓住孝珩话中的词句问道。
孝珩又是一阵犹豫,脑海中浮现出高孝瑜醒来后对他和长恭说的话。
“那孩子……高晶的父亲,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正是天保九年冤杀的上党王。”
然后,他又将刘桃枝是如何被斛律光收为义女、如何刑场劫狱,又如何回到晋阳复仇的故事大概说了一遍。
元玉仪眉头紧闭的听完女人的故事,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夸张的抚掌大笑起来,丝毫没有感知到那要将屋顶压塌的杀意。
“好好好,你高家的人杀了高家的人,高家的人又杀了高家的人!妙极。这女子如果还活着,公主我真想跟她喝上一杯!好!”她笑够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接着朝着孝珩说:“本来我还疑惑,她这身份未必真,可听你这么一说,是真是假也无所谓。她靠着一己之力,动摇了你高家的江山,姨母我真心的佩服她。”
她复杂的又来回看着面前坐着的两个男人:“也不知道那高澄是上辈子积了多大的福气,有你们几个好儿子,还有这么个前无古人的女儿。我真是想早点下去问他个清楚。”
孝珩听着疯女人挖苦着死去多年的父亲,想起孝琬的死,又是一阵心酸:“那女子天生左眼有异能,恰好我一个同胞早夭的妹妹珠儿也有……所以她应该真的是先父的亲生……”
“异能?什么异能。”元玉仪再一次捕捉到了有意思的字眼。
“黑夜中能散发出幽光……仿佛两个重合的眼仁,能够黑暗中视物如同白昼。”
“重瞳……夜视……?等等……”元玉仪反复的念叨着这两个词,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但随即又眉头紧锁的陷入了深思。等到又是一碗酒下了肚,老人还是没憋出半个字。兄弟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纳闷的眼神,刚想开口询问,却被那贼婆子抢先一步反问道——
“且先告诉我,你高家其他叔伯的女儿中,有无此异能?”她斜着眼,视线在兄弟两人身上跳来跳去。
孝珩想了很久,迎着元玉仪的余光缓缓开口:“并未曾听闻有此眼疾。”
长恭也将大小一起认识的堂姐妹仔细的回忆了一遍,仍是没有头绪。他一歪头,凑得近了一点说:“或许是只有父亲这一支才开始有的也未可知。我曾听人说过,有些看起来康健的父母会生出畸形的孩子……”
“不……那样的情况,祖上多半也有类似的疾病,只是一时难以查访。”元玉仪否定了长恭的推论。忽然间一个闪念,她似乎又是想到了什么,“等等!你说……他是斛律光捡到的?!”
孝珩郑重的点了点头,却只瞧着那元玉仪嘴角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
“难道那传闻……不,如果真的……不对这样不就……”
兄弟两人又万般不解的对视了一眼,那老太太背过身去左思右想好久,偶然间抬起头,看到那从茅屋外射进的一点月光,激动的大叫。
“是了!这样就说得通了!如果真是这样,我的长生天呀你可真是写了出绝妙的戏本啊!”她将那喝了半坛的酒整个举起倒在脸上,感受着狂放的清凉。
或许是那酒冲刷掉了老人脸上沟壑中的污泥,那脸上竟然又奇迹般的浮现出宫中小乔昔日眉眼。
兄弟两人见她装神弄鬼半天终于转过身,一脸的神秘,似乎在等着两兄弟发问,却又偏偏不肯直白的说出,吊着两兄弟心中奇痒难止,长恭哪受得了这样的折磨,终于捏紧了拳头问道——
“姨母想到了什么,快说吧!”
元仲华那浑浊的眼中映出火光中长恭的脸,沙漠中陡然出现一片小小的绿洲,“如果本公主晚生三十年,那该多好啊。”
“好吧,今晚本公主很高兴,你们听好了。”
兄弟两人屏住呼吸,静静的听老人讲述起那遥远国度的传说。
“从武川这里一直向西五百里,有一片大湖,从大湖再向西北七百里,在一处平地陡然升起的高山峡谷间居住着一支名叫大月氏的游牧民族。他们是敕勒族祖先的分支,以狼为图腾,供奉着月神,由女王统治着部落。那女王有着两件法宝,将权利牢固的攒在手里。第一,据说只有女王能够和月神对话。每当满月之时,女王及女王的血亲中特殊的人就会被月亮的魔力所感应,眼珠会散发出幽光,还具有异能。具体什么异能,倒是不太清楚。”
“那第二件呢?”长恭急切的追问。
元玉仪喝了一口杯中残酒,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件就更玄乎了。传说,女王血液具有魔力,可以——驱使狼群。”
“假的吧!”长恭第一个反应觉得难以置信,哪知疯癫的女人此时却难得的一脸严肃,定定的看着他。
“是真的。在沙漠和草原的交汇处,姨母我曾见过一次。一名成年的女人骑在一匹大狼身上,带领着狼群,纵横在满月下的草原,追赶着牧民走丢的羊。月下……那女人的眼睛,隐隐的散发出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