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下邺都后,高归彦按兵不动,保存实力。他将人质都关进宫里,锁在含光殿的后殿严密的看管。而他自己,就在含光殿住下了,吃住都在里面,睡觉也穿着铁甲,一杆六合大枪就放在卧榻之侧。
他盘算着,那传闻中的怪物也该来了。
自从成休宁重归自己的麾下,将那堂上的精骷髅之事详细的说给了自己听。他惊愕于刘桃枝身手,竟然可以几个回合就将自己悉心栽培的成休宁打成重伤。那天府里一观,才真正的第一次见到了刘桃枝的真容。蔷薇虽美,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高归彦心下暗道可惜。特别是见识了那价值连城青铜古剑之后,就更是对这个神秘的女子心生了几分胆寒。
久违的棋逢对手,让那枯树上的夜枭鬼血液战栗。
他料定了高湛的狂傲的性格,必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嚣张的占据着这两朝旧都,必定会先来几波人搞搞暗杀,错错自己锐气。这一提到暗杀,刘桃枝是逃不过的最佳选项。
铁甲泛着寒光的中年男子看着镜子中比真实年龄苍老了十岁不止的自己,一拳将那水镜打的稀碎。
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半辈子,才做到了今天的位置,享受着京城的富贵,万人的追捧。高归彦不惜背叛了对自己颇有恩宠的高洋,也要助二王成事的原因,一部分是他清楚的看懂了局势。高殷虽然是个心怀人君之度的好苗子,可是那宫里的一切,哪样不是娄昭君说了算。高殷,毕竟还是太嫩了,竟然还对着蛇蝎妇人抱有最后一丝的期待,希望祖母支持自己,却不知那蛇早就缠上了他的脖子,只等杨愔先一步出招,再后发制人。
平秦王缓步走出殿外,望着那夜空中悬挂着的皎皎玉盘,才惊讶的发现今天竟然是中秋佳节。再看看自己这一身戎装,哪有一丝过节的样子。
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低头苦笑了一下,幽幽的对着虚空低语。
“也不知明年的中秋,老夫身在何处,合府还剩几个活口。”
男人右手合拢,轻轻的抚上侧额那丰字的反骨。
或许,面相这东西,还真是有一点道理。因为这伤疤,他一直记得高洋的话。从那一刻起,他每次对照着镜子,瞧那疤痕,就会对自己说——
——反骨之象。
既然如此,那何不顺从天意,做一回自己呢?
他带上头盔,斜瞪着偏殿上茕茕孑立的月下孤影,一把青铜古剑早已开鞘,泛着寒光。
“等都督多时了。”男人缓缓开口。
“平秦王不必月下自伤,明年的王爷坟头草已经两丈高了。”女人竟然在笑着回答男人自言自语的话。
殿外的男人一声暴喝,接过侍卫递上的六合大枪,他周身一振,月下银枪盘旋了两转,将几片枯叶卷起,被枪风一破,化成了粉末,融入了夜色。
好霸烈的功夫。
刘桃枝暗叫不愧是军中恶鬼,一身真气已然练到了九成。她高处俯瞰着集结在自己身下的一百多名精锐士兵,右手轻抬,身边闪出二三十个暗影。
暗影们一个个低头半跪在女人的身侧,正是近一年里殿前都督刘桃枝亲自提拔的轻功一等一的羽林禁卫,高湛赐军号暗部。暗部每一个人的出身绝对清白,身手绝对拔尖,是那死了的十八铜人之后轻功武功最为上乘的人物。作为考验,刘桃枝让他们吃下了说不了话的毒药,剂量可以致死,只有活下来的人才可以成为暗部的一员。作为凌驾于普通禁军的身份的象征,暗部诸人的脸上都带着特制的皮革面具,宛如斛律光很久之前给刘桃枝的那个,只是嘴巴的位置绣着一朵华丽的金菊,代替他们再也无法说话的唇舌。
菊花和面具,一度是御影卫的象征。只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了再带面具的必要了。御影卫一职也已经被刘桃枝上奏废掉,暗部就是御影卫精神的延续。
满月下的女人暂时摈弃了挂在脸上的浅笑,露出了久违的冰山容颜。只有在执行最艰难的任务的时候,她绝对笑不出来。
高归彦含着眼仔细的数了一遍那暗部的人数。
没错,是二十八个,以二十八星宿为名,和成休宁探查的一致。
很好。
阴摩罗鬼仁王立姿一声暴喝——
“给我上!捉住这妖女!”
迅速集结的一千名士兵将殿前的广场排的满满当当,前排突击队正在搭设云梯,后排的弓箭手张弓拉箭,对着偏殿之上的二十九个人一通乱射。
1001.VS.29。
“丁字号阵型。”女人朱唇轻启
话音刚落,暗部众人如烟雾般散开,青龙白虎部的十四人最先绕到一千人的外围,用重型武器,比如流星锤,狼牙棍等将负责举盾的士兵打散,玄武部七人趁虚而入,在被打散的间隙中摸进,投放烟雾火石制造混乱。
殿前都督刘桃枝一点寒芒先到,闪到最后排的弓箭手背后,跑了一个来回。银铃急响,月下天丝弦大开大合,将两百名弓箭手圈在了数十道丝线的中间。
古代的弓箭手因为配置在队列的最后排,并不会像前排的卫兵一样身穿重铠,而是为了张弓方便,一律身着轻柔软甲。两百名弓箭手还没意识到妖女来回奔跑的用意,只见身旁的战友或手或脚已经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整齐的分离,然后自己的痛觉神经才送到大脑。顷刻间,血光冲天。后排两百名弓箭手除了个别被刘桃枝补刀的以外,一瞬间身首异处被虐杀于无形。
“妖术!妖术啊!!”
后排的哭喊传到前排,八百名士兵一边在烟雾中寻找那摸进来的玄武部,一边眼睁睁的看着后排瞬间化为血之炼狱。顿时军心大乱,有一些人慌乱之间被从四面八方涌进的暗部虐杀,有一些人因为剧烈的恐惧胡乱的挥舞起手中的刀剑,砍伤了不少战友。
高归彦在台阶上看着烟雾中传出了士兵的惨叫,嘴角疯扬,察觉到攻击前锋最强的朱雀部已经朝自己合围过来。
擒贼先擒王。
他全身一震,命令护卫自己身侧的四五十名精锐迎上去抵挡住第一波攻击,月下六合大枪怒转,俯仰间挑翻最快的朱雀部井鬼二宿。可奇怪的是,刚刚倒下的两个人竟然在倒地的一瞬间就弹起,绕到了剩余五人的身后,抓紧时机喘息疗伤,等待前面的五个人制造机会再插进来制造致命的一击。
高归彦心下大骇,赞叹暗部之人精神之顽强,训练之有素,不是自己的部队能比。可是他没有多余的闲暇,此刻自己命正游走于钢丝之上。
阴摩罗鬼临空乱舞,阻挡了突击进防守圈的五人从五个方位同时发起的进攻,还没来得及喘气的空档,五个人的间隙中那井鬼二宿又是逮住了空档插进来。一个人被高归彦反身用枪身弹开,打在殿外柱子上,口吐血雾不省人事,另一人却成功的将一把短刀从腋下插上来。
高归彦暗叫不好,身形急转,拉过最近的一个侍卫替自己挡了一刀。鬼宿还来不及拔出短刀,就被高归彦枪头从下颌暴插,血浆崩裂倒地。
阴摩罗鬼看着五十名精锐已经被那剩下的五个人左一刀右一刀砍得差不多了,心中急念,对着台阶上大喝一声——
“随我进殿!”
台阶下的一千士兵,此时已经被刘桃枝和玄武白虎青龙部合力砍得七七八八,丢盔弃甲大叫着逃命,广场之中仅存三百余名还能勉强站起来的意志坚定之徒。他们听见高归彦的大叫,来不及理解平秦王的用意,互相搀扶着奔进大殿。
暗部想追上去,被刘桃枝扬手制止。
“剩下的我一个人足够了。含光殿出入之处众多,你们一半人把守住出口,有人从里面逃出来,给我一个不留;另一半把守住进宫入口,制造混乱阻断城外援军。”
暗部得令,又是一道烟雾散开。
高归彦看着自己的人进来的差不多了,赶紧吩咐只留正门,其他大门全部关上,还活着的人赶紧靠着墙角抓紧包扎疗伤。士兵们看高归彦指挥镇定自若,知道他心里自有妙计,军心大定。
两盏茶的功夫,刘桃枝估摸着里面准备的差不多了,她将青铜古剑回鞘插在腰间,检查了一下断掉了几根天丝弦。
毕竟一瞬间绞杀了两百人,就算是这神兵也会大损。她小心的拿出备用的天丝弦在袖中盘好,在手指虎的凹槽处固定住银铃。手指虎用万年玄铁锻造八十一天而成,硬度堪比金刚石。天丝弦就是从指间的凹槽处射出的,不然就算是她,也没办法承受住天丝弦杀人时的反作用力。
看着妖女背对着满月走进来,高归彦心下大定。
“不知死活,还来送死。外面空间大,你们的手段施展的开,里面空间小,我看你有多大的能耐!”
刘桃枝一语不发,环视着这大殿横梁上。
四个点,每个点十名弓弩手。
原来如此。
“平秦王真觉得这牢笼关得住我吗。”
“不管你是只猫还是只老虎,今夜都得被我剥一层皮!放箭!”
阴摩罗鬼一声令下,四个点位暗箭如暴雨般齐下。
刘桃枝站在殿内中心,地势非常不利。她抽出那青铜古剑格挡,短兵器却不能防住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快箭。精骷髅脚下开足十成十的轻功,从中间闪出。一路她除了要格挡外,还捡起地上的残剑收进手心。
她一边吃力的格挡,一边另一只手将暗箭反向向着记忆中含光殿的火烛的位置投出。高归彦只觉得殿里的灯在一盏一盏的灭掉,光亮渐渐的变得昏暗,最后只剩下莹白的月光从窗格中射进大殿里。
梁上的弓箭手找不到目标,又怕误杀了角落的军士,渐渐的停下了不知所措。高归彦心里暗叫不好,赶紧找人摸出火石去点那烛火,却惊恐的发现,黑暗中只要一亮起火石,就会暴露人的位置,那点火的人下一秒已经摸着心脏的位置倒在地上了。
不愧是御影卫的暗杀手段。
黑暗中响起女人平静的声音,宛如死神的低语。
“平秦王想关住我,却千万别把自己也关进去了。这含光殿的暗梁上我不知道待了多少冷夜,一个老鼠洞的位置我都清楚。”
我在明敌在暗,形式在一瞬间逆转。高归彦大叫不妙,赶紧吩咐军士们从侧门出去。
他要在外面火烧含光殿。
但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率先夺门而逃的人却一个接着一个被守在门口的暗部守株待兔般的杀了。
阴摩罗鬼双眉紧紧拧在一起,又黑又硬的胡茬上下翻动。
他现在,很生气。
这是在逼自己狗急跳墙啊?
黑暗中的男人又是一声暴喝,已经失去的理智。
“殿内的人听着,拔出你们的刀,只要是活物就给我杀,你们死了之后妻儿老小由我负责赡养!否则,今夜我们都得死!”
黑暗之中顿时响起了刀枪碰撞的声音,那横梁上的弓弩手也没了顾忌,开始往下面射箭。殿内一片惨叫。
这时,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慌乱之后人群很快的沉寂下来,弓弩手也一个一个哀嚎着从梁上掉下去,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怎么回事?
高归彦急呼,却只有几个人有回应。他黑暗中挥舞起六合大枪,却发现枪头被什么东西暗中齐齐斩下。不会吧,这可是楠木做的枪身啊!慌乱中他往后一退,背部瞬间吃痛,像是被什么东西割了一刀。他一瞬间以为刘桃枝在背后,转身用枪一扫,枪身却又是被什么东西一刀割到了手捏着的地方。
黑暗中青晶石的幽光闪动。
“平秦王进殿就注定了死亡。三百人也好,三千人也好,都是个死。如今这含光殿已经被我的天丝弦来回绕的严严实实,就像少女手中的花绳一般,柱子就是少女的手指。王爷若是乱动,就会自己撞上只有头发丝十分之一细的天丝弦,都不用我出手,瞬间就会自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对,那梁上之人又是怎么被一个个打下来的?
而且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不是也刚好把她自己的行动也封住了吗?
女人接着说了下去。
“王爷肯定心下纳罕,弓弩手的位置一直在移动,我又是怎么一杀一个准儿的吧。很简单,王爷不是对陛下说过吗。那名为刘桃枝的怪物有着黑夜中能够视物如同白昼的传说。”
精骷髅一字一句道出隐藏许久的真实。
“那传言,是真的。特别是,今天还是中秋月圆之夜。我这左眼真是疼的快爆了。只因为,太亮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暗中的女人如鬼魅般的高声狂笑。
下一秒,复仇之剑就插进了阴摩罗鬼的左肋之间。高归彦一口猛血喷溅而出,溅到女人的左脸上,那青金石的光芒一瞬间消失于黑暗,像是星星眨了眨眼睛。
“啧,脏死了。恶鬼的血。”
高归彦要害吃了一刀,话也说的断断续续。
“我是恶鬼……你也是恶鬼……”
女人笑了。
“我的义父说过,只有恶鬼才能镇住恶鬼。”
一瞬间,女人眼前仿佛略过那副方相氏捉鬼的名家手笔。
高归彦似乎是被这句话逗笑了,黑暗中反骨之人发出了最后的悲鸣。
“你难道不奇怪成休宁在何处吗?”
成休宁作为高归彦的第一门下,今天却没有出现。
“高湛那黄口小儿敢派你来杀我,我又何尝不敢派人去杀他?实话与你说,老夫自从反了,就没想过再窝囊的活着。大不了……同归于尽!!”
黑暗中的女人心下盘算,暗部的二十八人和自己已经全部在此,高湛身边,能打的只有赫连玄辅一人。只是高湛一直有旨,不让他进入寝殿。
“我倒是没想到平秦王竟然还有如此胆色,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成休宁就算能摸进寝宫杀了陛下,怕只是也无力出来。”
他的轻功,刘桃枝心里有数。
高归彦一听这话,心中登时狂喜。
“哈哈哈,怎么样,就算是阴狠如你……也没想到吧……哈哈……噗……”
又是一口血污喷出,只是这一次被女人侧过头闪开了。
高归彦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奋,喘了几下之后期待着女人下面的反应,最好是能气的一刀杀了自己。他的嘴一张一合,继续激怒着黑暗中的女人。
“你也好……成休宁也好……不过只是我高家的狗罢了……你会心疼自己养的……噗……”
剑插得更深了。刘桃枝手掌微微转动,那剑硬是咔嚓一声将上下两根肋骨撬断。
“万一我说,我在等着成休宁去杀呢,平秦王又待如何……”女人的语气还是如冰山一般沉静。
“什……”高归彦心中一凉,黑暗中他无法捕捉到女人的任何表情。难道这女人……
“平秦王可千万别把成休宁和我相提并论。我和他之间最本质的差别不是身手的高下,而是意志……”
“你……你想杀高湛……?”
女人不去理会将死的男人的提问,而是自顾自的接着说了下去。
“他是你的一条狗,我可不是。我帮高湛杀了一个他下不去手杀的人,获得了在阳光下做一个人的权利……”
“谁……谁……!”
“你不用知道。顺便一提,我刚才是骗你的,高湛还不能死……”
女人快速的拔出复仇之剑,还没等男人的痛觉传送到大脑,他的脖颈又挨了一刀,惨叫着咽了气。
聪明如她,当然在晋阳留着后招。
此时,晋阳城内,武成帝高湛寝宫被围的水泄不通。
他身披寝衣抱着惊魂未定的胡皇后。女人正伏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身体不住的发抖。
成休宁被一杆银枪穿胸插死,在地上抖动着喉咙吐出几个血泡。他难以置信的看着那站在自己眼前的人,身穿暗部的禁卫服饰,下半部的脸被一朵菊花绣成的面具遮住。
“怎……怎么可能……还有一人……”
那第二十九个暗部拔出枪,又是一插,直直的穿透了心脏。成休宁沙哑的高叫一声,咽了气。
暗部转身拜倒,高湛脸上的神色渐渐回复了冷峻。
“你是何人,摘下面具,明日朕重重有赏。”
暗部手臂轻抬,隐藏的容颜暴露于烛火之下的一瞬,就连那多情的胡皇后也停止了呜咽,刹那间春心漾动。
“臣,故文襄帝四子,陛下新封……兰陵王高长恭。”
含光殿内,女人看着额上反骨的男人咽了气。
她环视了一周,见暗部还没进来,袖子揩了揩脸上的血蹲下身俯看着身体渐渐变凉的阴摩罗鬼。
“如果你不是姓高,我还舍不得杀你。”
“你杀不了的人,有人总会替你杀了。”
满月西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