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如颐比往日要起的早些,其实一晚上疼的也没怎么睡着。流月拿了消肿麻醉的药给擦了,依旧帮她把正二品郡主的朝服穿上。
想想今日吏部集议还不知道要到几时,如颐叹了口气,还是把提神止疼的汤药喝了。流月拿粉帮她细细遮了眼下的乌青,又特地认真替她抹了桃色的腮红和唇脂。
卯正如颐依旧带着射月等人在懿德堂点卯。一众人瞧着如颐依旧那副样子,波澜不惊、面色如常,私下啧啧的议论,真是蒙古养大的人格外皮实,昨儿才挨这么大顿打,今儿该干嘛还干嘛。
因为心里挂记集议,如颐上午只是粗略听了听管事们回的事,捡要紧说了说,旁的打发射月和大管事们商量。
还没过午,如颐已在吏部内堂。刚过正午,一个书吏便来回正堂那里各位参加集议的大人都到了。如颐心里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会来,习惯性展了展眉,朝正堂去了。
集议。一如既往的冗长。
到了晚膳时分,各吏部官员都偷眼看如颐,见她只是垂着眼皮瞧着册子听大家说话。直等到酉时末,众人心里便知道晚膳又没了。
这位淑敏郡主从第一次参加集议到现在,三次!三次都没让参会官员中途用膳休息。大家嘴上不敢讲,心里都是叫苦连天,只有干喝茶水顶着饿,要不就是拿出烟杆儿使劲抽烟,心里只盼着着把淑敏郡主熏的捂不住叫个歇。
直到戌时才开始议官员调整的事。果然,这次二十九名官员调整,或升或降或平调,虽都有争议,但最后都大致能统一意见。
可就卓青泉一个人,同意外放的自然是占半数以上,可竟然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咬死不同意外放。
理由诸多,主要是说,都察院的差事和地方刺史的差别过大,这卓青泉从科举入仕到现在,都是在上京各衙门打转,甚至有人还提出其性格之中看似最值得称颂之处,有可能还会成为履任刺史最大的绊脚石。
如颐听着吏部尚书,各位侍郎、主司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直争议了半个多时辰,卓青泉的外放任用仍然没有达成一致。
如颐心里也被众人说的没了主意。原本前头她已经想好了,既然这个卓青泉被睦亲王举荐,现在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反对外放,那干脆就以考察还不成熟为由,先拖一拖,就算真是她判断错了,最多也就耽误他几个月而已,等陈中堂回来,她好好向陈中堂问问这个事,若是确实是可用之人,叫考功司在陈中堂在京的时候,重提卓青泉外放任命之事。
可方才听了众人议论,如颐又觉得外放之事不能耽搁。
吏部左侍郎回复,那河东道蒲州是这次黄河泛水受害的几个州府,这上一任蒲州刺史因为治河不利,灾后振抚措施疲软,四月被工部参了一本,降为五品长史调任到安西都护府去了。
洪灾大疫之时,振抚关键之期,这蒲州刺史之位已空悬月余,再如此这般耽搁下去,确实不妥。
直到丑时初刻,众位堂官似乎才觉得累了,没吃晚膳,又争争吵吵从下午到半夜,头都晕了。这才一起闭口不言,只瞧着主位上的如颐。
如颐听了一晚上,也想了一晚上,实在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问题,且蒲州刺史补缺确实刻不容缓。
心中舒了一口气,下了决心道,“就按考功司的意思上报吧!折子还要过上书房,终究用与不用还要看皇上的意思。”
如颐这话一说,大堂内倒是意外安静下来,如颐盱着眼睛瞧了一遍众人脸色,有放心的、有得意的、有发愁的、有讳莫如深的,总之越瞧如颐心里越发毛,加上后背滋滋啦啦的疼了一天了,不知是血还是汗内衫早就和伤口都糊在了一起,如颐精神确实已不能支持,便叫了散。
如颐坐在轿中回府的同时,诚亲王内书房里,一个四十多岁管事的轻轻进门回道,“那边打发人来回,说过了。”
那诚亲王常晖半躺在一张便榻上,虽是六月天身上却盖着厚厚的被子,听了回话脸上似笑非笑,瞧了一旁坐着对饮的两个人,赫然是睦亲王常忻和英亲王常祁,三人对视一笑,英亲王冷哼一声笑道,“挨了揍还有这么好的精神头,熬到这时候,确实不是盏省油的灯啊!得,既然人家都散了,咱们也散了吧?”
丑时末刻,整个上京都在夜幕星空下沉沉入梦。
恒亲王府,府中四下静谧,早已安睡,可细细分辨,王府后面的花园子隐隐绰绰的花树影子里,恒亲王常惠的内书房里透出灯火。
一个穿青布袍子四十多岁的男人提着两个食盒悄没声的顺着花园子里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从前院往那内书房去,虽是大夜里,又没有掌灯,可这人走的极轻又极快,显然是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
到了里书房二十步的地方,这青衫男人脚下顿了一下,然后放重脚步慢慢走过去,才刚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低低的说,“进来吧。”
这青布衫男人放下右手的食盒,轻轻敲了两下门,单手推开书房门,提起食盒走进屋内。进了门也不抬头,只是悄悄把两个食盒里的饭菜小心端出放在一张圆桌上,整收拾着,只听那边书桌后有人问道,“那边结束了吗?怎么说?”
这青布衫男人连忙两手垂立低头回道,“回主子,结束了,来消息说,过了。”
书桌后正在低头瞧着本折子的四王爷恒亲王常惠眼神一紧,这边圆桌边坐着的人刷的把手中的扇子一收,问道,“过了?”
说完抬头看着书桌后的恒亲王,常惠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吩咐那青布衫男人,“你出去吧。”
那男人麻利摆好桌打了个千便悄悄退出去了。恒亲王常惠方才站起身走到圆桌边坐下,拿起筷子道,“夜有些深了,三哥想来也饿了,一起用一点吧。”
坐在桌边的是一身墨绿锦袍的定亲王常庆。
常庆也不搭话,紧锁着眉头,边出神边拿收起的扇子一下一下拍着手掌,常惠瞧了他一眼便自顾夹菜吃起来。半日常庆方道,“按理说,陈中堂不在,卓青泉外放之事集议上争议定然不小,这淑敏应该不会叫过啊?”
常惠听了放下筷子,端起边上一碗乌鸡汤喝了两勺,道“这里头显然出了岔子,定然是发生了之前我们没有考虑到的什么事情。”
常庆转过头望着常惠,把手上的扇子啪的往桌子上一丢,有些负气的说道,“淑敏到底年纪太小,胆量手段虽难得,可在蒙古养成了那粗莽的性子,这样的事撞到她手上,出岔子也不意外!”
常惠放下碗,拾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嘴,皱眉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淑敏在吏部参合,本来也是莫名其妙的事。原本我推测隆庆一走,吏部事务怎么也该是端亲王自己接手。”
常庆拿手肘撑在桌子上,两个指头捏了捏眉间,道“这一家子真是...乌烟瘴气!”
常庆啪一掌拍在桌子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道,“原本乌拉那拉氏就是你外家人,不帮忙就算了,你瞧瞧,这还要使绊子!”
常惠听了这话,对着一桌子饭菜已失了胃口,自嘲道,“十多年了,我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呢?外头的人都只道我恒亲王外家强势,是堂堂铁帽子亲王端亲王。可是呢?哼!只怕没有还更强些。现在倒好,本无风流事,枉担风流名。”
常庆道,“原本还有个隆庆算是个拎得清的,偏这时候又被端亲王使出去了。”
常庆拿指节咚咚的敲着桌子道,“你说这端亲王到底要干什么?他打仗素来勇猛,十多年前便挣下了万人斩的威名,现在虽不及以前,再怎么在西北也还是威名赫赫吧!这次这么紧要的关头,非要弄个善文不好武的隆庆顶出去。京里吏部呢?隆庆不在,就算是走过场也该他自己亲自走吧?他倒好,弄个半大懵懂小丫头在里头瞎搅和!”
“慎言!”常惠低声喝到。
常庆偏过头重重哼了一声。
常惠缓了缓低声劝道,“我们与端亲王虽有一半君臣之份,可他毕竟是铁帽子亲王,私下议论已是不妥,这样赤口白舌的冷嘲热讽,不合规矩。”
常庆冷笑了一声道,“那现下这个局面,你说怎么办?蒲州方遭大灾,百姓也好,官员也罢,都正是需要抚慰休养的时候。可卓青泉呢?刀斧刻板、非白即黑、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急火火的性子,还不得把蒲州生生搅成一锅粥啊!”
常庆望着常惠道,“上书房崇礼和赵旌吉那里,能不能再想办法下下功夫?毕竟上书房也有建议重议的权限。”
常惠冷着脸道,“你觉得崇中堂和赵中堂会蹚这趟浑水?这些乌龟壳早就磨光了的老狐狸。若有利,锱铢必较;若不利,针锋相对;若与己无关,哼!身上带了一粒尘土都嫌重得很,哪里担得动!”
常庆皱着眉又道,“上书房不管,那父皇那里会不会?”
常惠打断常庆的话道,“一个四品下刺史任命,过了吏部集议,过了上书房审议,还需要皇帝过问吗?”
常惠默默半日方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即便卓青泉真出任蒲州刺史,可现下陈中堂奉旨巡视黄河各道,蒲州这次也在受灾州府之列,想来陈中堂定会细细实地查勘过问,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
常庆端起手边的茶盏道,“哎~这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原本是怕在这种关键时候吏部错选推荐官员弄出事端,叫端亲王府又受弹劾攻讦。”
唆了一口茶,常庆悠悠的说道,“这种事再多几回,难保端亲王不会失了提调吏部的受命,这吏部要是再落到旁的什么人手中...咱们的处境可就真的不妙了。”
常惠听了,端起的茶盏又放下,眉头越发扭得紧起来。
常庆叹了口气道,“可我看着端亲王倒是全不在意,我听说集议前一天淑敏也去见过他,大约也是同他说这事吧,可最后挨了一顿打撵出来了。”
“我这就写封信急递给陈中堂。”常惠站起身朝书桌走去,“就算是亡羊补牢,也得补一补吧!”
七月的上京,白天骄阳似火,火辣辣的太医炙烤着大地,正午时分到处热浪滚滚,连树上的叶子都跟病了似的打着卷,枝条一动不动,连知了都提不起劲叫唤。到了夜里,里里外外照样像蒸笼一样闷热,树上的知了倒是缓过劲儿来了,约着使劲叫唤,蝉喘雷干,叫人在深夜里也不得消停,更添烦躁。
如颐那伤,在吏部集议后,足足躺了有五六天方才缓过来。那日集议后吏部呈上的折子,皇帝和上书房都没什么意见,小朝会也过了,如颐也略放下心来。
掐指算着,眼看世子妃就要生产了。如颐干脆叫射月把延龄先前多置办的那套备着给世子妃生产不时之需的人都安排到了东路靠墙的小院里住下,她自己这一向连出门的时候都能少就少,生怕什么时候世子妃发动要生。
七月二十一这日终是来了,世子妃从早起便不大舒服,渐渐的肚子开始一阵阵的疼起来,射月一把脉知道是到时候了,一面笑着安慰世子妃不打紧,一切按部就班就好,一面急着打发人飞报如颐。
这头福晋心慌起来,只觉得比当年自己生产还要紧张。把先前准备的东西检查了一遍,把世子妃移进去,又将服侍生产的人叫来细细的交代了一回,方才觉得好些。
不多时,王妃、如颐也到了,都进了产房瞧了世子妃,劝慰鼓励了些话便退出来外间等着。待坐下缓了缓王妃忽然发现,适才进产房,她和福晋心思全在世子妃身上,忘了拦着如颐,这没嫁人的姑娘怎么能进产房呢?
抬眼瞧着如颐,只见她坐在椅子上,依然是往日的神情,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只是蹙紧的眉头瞧的出她心里挺着急。
王妃想起如颐自小便没有母亲,王爷又是那个态度,像这样的事自然无人提点教导,一时心里酸软起来,想想平日里如颐的处境境遇,王妃眼眶热热的泛起了些湿意。
一屋子太医、婆子进进出出忙活了一天一夜,世子妃那里一直哭喊挣扎到第二日晨辉初起,方听见里间一声哇的一声婴孩啼哭,生下来了!过了盏茶时间,里头服侍的婆子小心翼翼抱着个粉色包裹满脸喜意的出来跪着道,“恭喜福晋、王妃、郡主,世子妃生了个哥儿!”
外间一屋的人方放下心,面上浮起喜色,福晋忙道,“世子妃怎么样了?”
那婆子笑着回道,“回福晋,都好。只是略有些脱力,昏睡过去了,没大碍的。”
一屋子的奴才喜笑吟吟,都跪着道喜讨喜。福晋一时忙着念佛,一时忙着瞧才生的哥儿,一时又忙着放赏,自然是喜不自禁。
倒是王妃一溜儿忙叫提前备好的几个奶妈子来等着挑选,又忙着亲自把准备好给世子妃坐月子的屋子,里外又检查了一道,一应物品摆设都一一过目才算放心。
转回时,在门口见如颐自站在那里瞧着产房那头有些出神,心下微叹,到底还是孩子,看着听着世子妃这样像垂死挣扎一般的一天一夜能不惊着吗?便轻轻走到她边上,轻声道,“是不是给王爷送个信儿?”
如颐一动,回身瞧了王妃一眼道,“多谢王妃提醒,我倒是忘了。”
回头看了看屋子里,想了想又对王妃道,“那这里就烦请王妃瞧着了,若有事让射月来叫我。”
王妃极难得脸上浮起笑意,点点头柔声道,“这种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和福晋吧!知道你事多,去吧,你留在这里也只能是干看着。”
如颐对王妃浅浅福了福便回了载水居,醒醒神就忙着使人给端亲王送信儿,给富察家、齐家送信儿。
因是端亲王世子的嫡长子,如颐吩咐府里书吏按制拟牒文备着报宗人府和礼部。又遣流月回家,让她哥哥纳兰明慧发信告知世子。
想到走前她对大哥说回来抱儿子的话,如颐脸上浮起了笑意,真不知道大哥知道大嫂平安替他生下长子会有多高兴!别说大哥了,就是端亲王府也是许多年没有这样的喜事了!
如颐一溜儿传话下去准备三日后的洗三大礼,单等端亲王给着嫡长孙起了名记入族谱。一时想想还不放心,又叫弄月去悦和居交代水岚看顾世子妃和嫡长孙万要更精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