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栋公寓位于一座小公园边上。
布满枯萎爬山虎的墙面上钉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若草公寓”。公寓是一栋钢筋结构的轻量级二层建筑,房龄至少有四十年。
若草公寓位于东武伊势崎线竹之冢站附近的住宅区。尽管附近都是老旧的民房,但若草公寓是最脏乱的。
桶谷翔指着入口处前的自动售货机,说道:“这东西好厉害啊。钢筋饮料[1]、蜜桃味天然水,都是些我没喝过的东西。”
自动售货机的表面布满红色铁锈,装着咖啡和果汁样品的玻璃护罩已经碎了。样品中的好几瓶早已被偷走,剩下的几乎都是如今不怎么常见的饮料了。
公寓的铁楼梯也已经生锈了。涩川卓磨踩上楼梯,说道:“那两样我都喝过,在我还小的时候。”
“真的吗?可是,那些都是好几十年前的饮料吧?”
“我今年才二十七岁,也就只跟你差了六岁而已。”
“同为二十多岁的人,差六岁就已经差很多啦。没想到店长你已经这么老了。”
“闭嘴。”
卓磨用手掌拍了一下桶谷的脑袋,来到公寓楼二楼的外部走廊。走廊里堆满了空塑料瓶和枯叶,还放着一台积满灰尘的儿童三轮车。
十月临近中旬,日落也越来越早了。现在才刚过四点,太阳就已经西斜,住宅区被染上了一层暗红色。
卓磨在走廊尽头的二〇六号室门前停下脚步。
简陋的胶合板大门上的信箱中露出各类账单和信封,门的下半部分凹凸不平。这一定是上门催债的人踢出来的痕迹。
大门边上摆放着一台老式洗衣机,洗衣机边上堆满了鼓鼓的垃圾袋。卓磨从军装夹克的口袋中掏出以他人名义签约的手机,拨通了小薪圣子的电话。
屋里没有传来铃声,通话和之前几次一样被转到了语音信箱。
卓磨挂断电话,抬了抬下巴。桶谷用力敲了敲门。
“小薪小姐——我们是Tongs的人!你在家吗?”
他用响亮的声音问道,但没有人回应。门被上了锁。
桶谷扭动着门把手,“啧”了一声,说道:“可恶,居然跑路了。”
“别妄下定论。你去看一眼电表。”
桶谷飞快地跑下一楼。卓磨打开洗衣机的盖子,摸了摸洗衣机内部。他闻了闻湿润的指尖——有洗衣液的味道。虽然小薪最近几天失去了联系,但看样子还没跑路。
桶谷冲上二楼,说道:“电表盘还在转。”
“果然在家。”
“竟敢耍我们。要我把门踢开吗?”
“住手。那可是毁坏财物和入侵民宅。”
“我们的追债手段还真温和啊。对付欠债不还的家伙,就该直接绑起来,暴打一顿才对。”
“你漫画看多了吧?”
桶谷今年二十一岁,高中辍学后开始打工,换过好几份工作。三个月前开始从事高利贷行业,但因为很少有机会上门催债,所以还没掌握催债的诀窍。
“那要怎么办啊?要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桶谷噘着嘴说道。
就在这时,卓磨听见附近小学的放学钟声。或许是因为时值黄昏,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凄凉。
“小薪小姐,我们在楼下等你。”卓磨对着门说道。
可想而知,还是没人回应。
“你儿子应该快到家了吧。”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随后打开了。一个矮小的女人慌乱地解开门链,尖声说道:“不要再来骚扰我们了!这不关柔斗的事!”
是负债人小薪圣子。
圣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金发,发根发黑。她素面朝天,皮肤状况很差。今年二十五岁的她看上去比同龄人还要老得多,荧光粉色的运动服穿在身上显得十分不搭调。
“你这浑蛋,为什么装作不在家?”桶谷一脚踩进门里怒吼道。
圣子对此嗤之以鼻,说道:“我没有装,是在睡觉。我昨天很晚才上床。”
“柔斗是你儿子的名字吗?”
“是啊……”
“怎么个写法?”
圣子用手指在空气中写下“柔斗”两个字。
“呜啊,好非主流的名字……”
“我不知道啦。是我前夫擅自给他取的。”
“但这名字也太奇葩了吧。你不觉得你儿子很可怜吗?”
桶谷将眉毛皱成“八”字,笑了出来。
“闭嘴。”卓磨说道,“小薪小姐,能麻烦你把欠的钱还上吗?连本带利一共是十二万日元。”
“我已经付给你们三十多万的利息了。我一开始只借了五万日元啊,为什么还剩十二万日元?”
“因为每次还款日你都只还清了利息,最近甚至连利息都没还。我们公司规定的利息是十五[2]。”
“十五的利息是违法的。我根本就没必要付。”
“小薪小姐,你在借钱时已经同意了本公司的利息条件。事到如今才谈什么法律,不觉得有些卑鄙吗?”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没钱了。”
“应招女的工作干得还顺利吗?一天可以赚个两三万日元吧。”
“最近都没什么客人,而且我在别的地方也借了钱……”
“是把钱都花在弹珠店了吧?”
“都怪弹珠店不让我中奖啊。赌马也总是赌不中。”
卓磨苦笑着,挠了挠自己的短寸头。
“那我明天再来吧。要是家里没人的话,我就去参观你儿子上课了。”
“我都说了,别把柔斗扯进来!小心我报警。”
“想报就报吧。要是我被抓了,就会有更难缠的人上门。”
圣子叹了口气,垂下脑袋。
“这样就对了。”卓磨说道,“看样子要你还钱是不太现实了,那我们这么办吧:你去开四个银行账户,把存折和卡交给我们,你的债就一笔勾销。”
“真的吗?”
圣子原本空洞的双眼散发出光芒。
卓磨来到隔壁的公园,坐在长椅上。
公园里的玩具只有滑梯和单杠,小小的广场上堆满落叶。或许是因为气氛阴沉,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桶谷留在了公寓,监视着圣子用手机申请银行账户。近来银行也开始关注起账户的滥用行为,申请难度高了不少,得选择那些审核较松的银行才行。
就在卓磨坐在长椅上看着手机时,一位身穿学生制服,背着双肩包的少年走进了公园。少年将双肩包放在地上,双手抓住单杠。
他似乎是想在单杠上做一个翻转,用脚反复踢着地面,却一直没能成功。不久,他便累得蹲在了地上。
卓磨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向少年。
“小朋友,你现在读几年级了?”
少年细长的眼睛中流露出警戒的神色。
“三年级。”他冷漠地答道。
他留着长刘海,制服又皱又脏。在看到少年名牌上写着“小薪柔斗”四个字的时候,卓磨脸颊的肌肉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
卓磨将手伸向棉裤的口袋。他还在犹豫该不该掏出钱包,少年却已经背起双肩包离开了。
卓磨再次坐回长椅上。
片刻后,桶谷回到公园,说银行账户的申请已经完成了。
“我让她把卡和存折寄到老地方了。”
老地方指的是一个和小薪圣子一样的多重负债者的家中。众所周知,转让银行账户是违法行为,为了不留破绽,必须让第三者代为收取。
“弄到一半的时候那个小鬼回来了,搞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想不到你还有点人性啊。”
“当然有了。你说要去参观他上课,是认真的吗?”
“是啊……”
“店长,你可真是个恶魔啊。”
“想要干这行,不狠下心可不行。”
“那小鬼也挺可怜的。老妈欠了一屁股的债,还被取了个格斗游戏角色一样的名字……”
“你也半斤八两吧。”
“虽然我和他一样,家里很穷,但‘翔’这个名字还是很普通的。话说,为什么我们公司的名字叫Tongs啊?”
“因为夹钱啊。”
“啊,原来如此。不是用Tongs夹菜,而是夹钱啊。[3]”
“在回收小薪账户的时候可别出什么差错。你的实习期也差不多快结束了。”
“好。不过,光是让她申请几个账户,就把十二万日元一笔勾销,真的没问题吗?”
“黑账户的行情是每个两万到三万日元。四个账户刚好十二万日元。”
“要是有人肯出三万日元来买,那就赚到啦。”
“赚个鬼!用来放高利贷的账户很容易被冻结。账户被冻结之后,其他金融机构也会得到户主的信息,户主之后就再也开不了户了。而且,要是被警察查到,还会因为涉嫌诈骗被逮捕。”
“那还真是棘手啊。那对母子今后该怎么办?”
“谁知道呢?实在没办法就只能靠低保过日子了。”
卓磨从长椅上站起身。
两人来到附近的临时停车场,坐进一辆翼豹里,蓝色的车身上喷着动漫人物图案的喷漆。
虽然这辆俗称的“痛车[4]”很容易吸引周围人的目光,但毕竟是辆没经过车检的弃车,不用就浪费了。这车是去年从一个宅男负债人手上抢来的,现在被作为工作车使用。
离开竹之冢后,两人去了好几间弹珠店,向常客提供贷款和催债。
因为是星期五晚上,每家店都挤得水泄不通,贷款的申请也很多。大部分客人在周末就会把借的钱输光,又得再借更多。
在返回公司前,两人去了一趟停车场,将名片大小的传单夹进车子的雨刷里,上面写着“银行黑户、个人破产者也可申请。欢迎主妇、自由职业者、高龄人士来电咨询。当日急速贷款!Tongs融资”几行字和电话号码。
在两人跑完今天的业务回到位于北千住的事务所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事务所在一栋公寓楼内,同事们都管这里叫“现场”。这里原本住着一位上班族客人,因为还不起钱被赶出家门,房子被用作抵押,供Tongs使用。
不过,卓磨平时也睡在这里,所以这里也算是他的家。房子目前仍在前任户主名下,因此严格意义上并不算是一家公司。公司除Tongs之外还有好几个不同的店名,根据地域和客人不同而区别使用。
显然,这么做是为了掩人耳目,以防被警察盯上。一旦快被警方查到,就会直接抛弃现在的店名和事务所,找个新地方重新开始做生意。
卓磨虽说是店长,但实质性的经营全都交由“总部”一手操办。所谓总部,就是在东京都内的黑社会中拥有强大势力的“烤串联合会”。工会在世人的认知中是一个半灰色集团[5],组织的整体情况就连卓磨都捉摸不透。
工会的活动范围很广,从高利贷、地下赌场、风俗店[6]、娱乐经纪公司、交友软件的经营,到贩卖山寨名牌货、网络拍卖诈骗、成人网站诈骗、非法拘留者中介、汇款诈骗等,涉足各类地下产业,在网络上被称为“恶行百货店”。
光是地下钱庄就有好几家,店铺相互之间没有联系。一切都由总部进行统筹,因此卓磨也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店还有几家,有多少员工。
卓磨从实习生干起,在一年前被提拔为店长。眼下,店里经营状况没有太大的问题,业绩也在稳步上涨。
卓磨和桶谷在玄关脱下鞋子,走进事务所。屋内有点事务所感觉的东西就只有三张老旧的办公桌和前任住户留下的一张沙发。房屋是两卧一厨一餐的格局,开放式厨房和西式房间用于办公,日式房间则是卓磨的卧室。
卓磨向留守在店里的炭冈则文询问今天的营业额。
“四个新客户。不过,不管我再怎么劝,稗田都说要把钱全部还完……”
“你让他把钱汇过来了吗?”
“我阻止过他,但他还是擅自汇过来了。”
“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之后有需要再来找我们,态度好点。告诉他下次利息算十三就行。”
“明白了。另外,栗又又拖欠利息了,电话也打不通。”
卓磨“啧”了一声。
“给他叫个外卖吧。”
“明白了。真是叫人火大啊,再给他叫个应召女吧?”
卓磨点了点头,坐到办公桌前,在电脑中输入出纳数据。
稗田和栗又是中介介绍来的客人。Tongs的客人大部分是弹珠店的常客,贷款和还款时都是当面交付。但在联系中介介绍来的客人时,大多是通过电话,几乎不会见面。
中介会在杂志或网页上发布显眼的广告,客人看到广告后,就会打电话给中介申请贷款。虽然广告中反复出现“融资”两个字,但中介其实一分钱都不会借给客人。他们只负责把客人介绍给合作的地下钱庄,从中赚取中介费。
无论是弹珠店的客人,还是中介介绍来的客人,要是用强硬的手段催债,很容易导致负债人报警。所以若非必要,一般情况下不会穷追猛打。还款日期和金额都是可以商量的。偶尔也会像今天这样,让负债人用其他手段偿还欠款。
不过,中介介绍的客人,除非情况非常特殊,否则地下钱庄的人几乎是不会与其直接见面的。为了不让对方得知我方真实情况,所有的联系都通过电话进行。不过正是因为平常都是通过电话催款,所以对方若是欠款不还,地下钱庄就会采取较为激进的手段追债。
常见的做法是拨打负债人家庭或公司的电话,威胁对方如果再不还钱,就直接上门收款。此外,还会发送大量邮件和传真催促还款。实在不行,还会一个接一个地拨打负债人家人、亲戚、朋友甚至上司的电话,让他们代为还款或成为担保人。
要是这样都行不通,公司就会对负债人进行没完没了的骚扰。
先是寄讣告给负债人的家人朋友,接着订购大量比萨和寿司外卖,送到其家门口。代驾、救护车和消防车会接二连三地上门找人。对付栗又这种不长记性的客人时,甚至还会以他的名义预约情色按摩和应召女上门服务。
尽管负债者都会澄清这些外卖和服务不是他叫的,但很难解释自己遭到这种骚扰的原因。比萨还能咬着牙掏钱买下,其他的几样就真的束手无策了。骚扰一直这么持续下去,难免会引得邻里侧目。遇上脾气暴躁的店家,有时候当场就会发生纠纷。
即便负债人报警,地下钱庄用于联络的手机号也全是以他人名义注册的,追查不到源头。警察顶多也只能把进行骚扰的手机号停机,最后教训他这是自作自受罢了。
“你这浑蛋,借了钱不用还吗?下次还款日前要是再没还清,当心我去你老婆娘家闹事!”桶谷对电话另一头的负债人怒吼道。炭冈似乎是嫌他太吵,拿着手机去了阳台。
卓磨继续输入数据。片刻后,炭冈坏笑着回到了屋里。
“我给他订了十人份的顶级寿司,还从两家风俗店叫了上门服务。”
“两家?”
“嗯。一家胖妹,一家老年熟女,预约在不同的时间段……”炭冈嘿嘿地笑了。
炭冈今年二十二岁,刚从大学毕业。他肤色苍白,长着一张娃娃脸,体格也很瘦弱,不适合上门催债。
不过据他本人说,比起在普通公司上班,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在地下钱庄工作。炭冈的性格极具攻击性,在电话中的声音也咄咄逼人。
那天晚上直到快九点了,卓磨才让桶谷和炭冈回家。
干高利贷这一行的,上班时间不固定,自然也不会有加班费。何时下班全凭店长卓磨的判断。
卓磨把回家路上在便利店里买的烤猪肉盒饭用微波炉加热,从冰箱中取出了一瓶发泡酒[7]。为了省钱,卓磨已经过了好一段在外只吃快餐,在家只吃烤猪肉盒饭的生活了。
卓磨就着烤猪肉,喝着发泡酒,偶尔扒两口饭。
晚饭时间是他一整天中最为放松的时光。毕竟干着违法行当,必须时刻当心。但只要吃到晚饭,卓磨就有种平安度过了一天的感觉。
电视上正播放着一位母亲因虐待儿童而被逮捕的新闻。看着被警察押走的那位母亲,卓磨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小薪柔斗的样子。
看见他在公园单杠上练习翻转,让卓磨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
卓磨在一个贫穷的单亲家庭中长大,是家中的独生子,和母亲两人相依为命。
最开始,卓磨的家庭条件并不差。他的父亲卓司经营着一家连锁快餐公司,员工数一度接近两百人。可是,在卓磨上幼儿园的时候,受到泡沫经济崩坏的影响,公司倒闭了。
父亲担心家人的生活受到影响,事先和母亲协议离婚了。不久后,父亲似乎是在进行公司的善后工作时,因为操劳过度引发脑梗死病故了。
因生活所迫,母亲绫子带着卓磨搬进了一栋公寓。
父亲还在世时,一家人住在一栋附带庭院的大屋子里。因此,即便卓磨当时还小,却也对木质结构、水泥墙面的老旧公寓感到了不适应。
卓磨的外公涩川伊之吉在浅草一带的平民区领导着一个黑帮组织——换句话说,就是黑帮的帮主。但卓磨的母亲考虑到对儿子的影响,在丈夫死后没有回到娘家。
伊之吉的妻子,也就是卓磨的外婆在还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卓磨和母亲两人无依无靠。母亲没有向任何人寻求帮助,靠打零工度日。
母子两人生活窘迫,卓磨的零花钱也很少,没办法像同学那样购买当时流行的漫画和游戏,总是一个人玩耍。
而且,母亲对卓磨的管教十分严格。卓磨每次考砸,她都会厉声训斥他:“你这种成绩,长大了该怎么办啊?现在不好好学习,将来吃苦的可是你自己。”
在学校没有朋友,回家还得挨骂。卓磨几乎没有什么快乐的童年记忆。他无数次想过,与其过着这样的日子,还不如从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他唯一的聊天对象,就是在附近公园认识的一位“叔叔”。
第一次遇见叔叔,应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卓磨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和叔叔说上话了。他应该也问过叔叔的名字,但已经想不起来了。
叔叔总会在星期日下午到公园去。
叔叔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戴着一副度数看起来很高的厚眼镜。他五官端正,个子高挑,但小腹却微微隆起。他的年纪应该有六十多岁了,但因为头发染成黑色,看上去年轻了不少。
叔叔总会坐在长椅上,给流浪猫和鸽子喂食,呆呆地望着远处儿童玩耍的样子,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后来卓磨听叔叔说,他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最近刚从公司退休了。
叔叔总是坐着,从不起来,也不陪卓磨玩球,但在听卓磨说话时非常认真。
学校的事、家里的事、学习的事、将来的事,无论是怎样的话题,叔叔都会耐心地听下去,在卓磨说完之前绝不离开。
卓磨偶尔提到自己想要些什么东西,叔叔也会给他一点小钱,让他去买。在给钱时,叔叔总会将食指放在嘴唇前,对卓磨说:“你听好了,这事可不能告诉妈妈哦。”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坏的大人,你妈妈知道了会担心的。”
虽然拿到叔叔给的零花钱让卓磨很高兴,但如果买了游戏机那么贵的东西,一定会被妈妈质问钱是从哪里来的。因此,卓磨把叔叔给的钱全都偷偷存了起来,什么也没买。
自从认识叔叔之后,卓磨总是盼着周日到来。叔叔似乎也很期待见到卓磨,就算天气不好的日子也会在公园里等他。幸亏长椅上有挡雨棚,两人才没被雨雪淋湿。
卓磨与叔叔奇妙的友谊持续了半年左右。
那是发生在卓磨小学三年级寒假中的事。周日下午,卓磨一如往常地来到公园,却发现公园门口停着一辆警车。
三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围着叔叔。卓磨吓了一跳,打算冲过去,但注意到卓磨的叔叔摇了摇头。
异样的氛围让卓磨停住了脚步。不一会儿,叔叔便被警察们带出公园,坐上了警车。卓磨连忙追上去,却听到四五个家庭主妇在路上悄声议论。按她们的说法,似乎是有人发现公园里坐着个可疑的男人,所以才报了警。
那之后,叔叔就失去了联系。
卓磨虽然深受打击,但自然还是没和妈妈提起这件事。一想到叔叔有可能是罪犯,有可能对自己心怀不轨,卓磨就害怕得不得了。终于,随着岁月流逝,当时的记忆也被冲淡,现在想来一切仿佛只是大梦一场。
小薪柔斗说不定也是抱着和当时的自己一样的心情到公园去的。
一想到这里,卓磨的内心就微微作痛。然而,自己注定没办法成为他的叔叔。同情和宽容只会带来灾难。
自从到地下钱庄工作的那天起,卓磨就下定决心要当个无情之人。
他喝着发泡酒,将剩下的盒饭扒进嘴里。
吃过晚饭后,卓磨做了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接着冲了个澡。
工作原因导致卓磨平时运动不足,体形有些走样。他心想,必须锻炼好身体以防遇上麻烦,但把钱花在健身房里又太浪费了。
电视上正播着一档直播节目,屏幕中映照出一处挤满了年轻男女的热闹街头。周五的夜晚只能一个人在家度过,着实寂寞。
自从干了这一行,储蓄成了卓磨唯一的爱好。
他之前是一位重度吸烟者,但出于健康和节俭考虑戒了烟。虽然至今还未能戒酒,但饮酒量已经大不如前,太烈的酒也不怎么喝了。约会开销也要精打细算,导致他近两年来交不到一个女朋友。
不过也多亏这样,卓磨的储蓄已经超过一千万日元了。
网上的文章说,同龄人的平均储蓄金额在两百七十万日元左右。一想到自己的储蓄是其他人的三倍多,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而且,一想到大家都在吃喝玩乐,自己却压抑着欲求,这也给了卓磨一种禁欲的快感。
只不过,一想起母亲的脸,卓磨就感到有些愧疚。
卓磨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在工作的超市里倒下了。诊断的结果是癌症晚期,已经无药可救了。
卧病在床的母亲让卓磨去投靠伊之吉。
母亲是伊之吉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得到的第一个孩子,祖孙两人的年龄差了五十岁以上。虽说是自己的外公,但一想到要和素未谋面的老人一起生活,卓磨就有些不悦,更别说那老人还是黑帮帮主了。
“虽然我当时和他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但他毕竟是你外公。你就去见上他一面吧!”
听母亲这么说,卓磨才不情不愿地给帮派的事务所打了电话。但伊之吉不光是没来探病,甚至连葬礼都没有出席。如此无情的举动让卓磨越发不想投靠他了。
母亲下葬后,卓磨在整理遗物时,找到了一本在自己名下的存折。
母亲即便过着清贫的生活,心中却还是想着要给自己存钱。多亏有了这笔钱,卓磨才不必为当时的学费和生活费操心。话虽如此,孤身一人的卓磨总觉得自己和终日玩乐的同学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出于就业的考虑,卓磨本应将大学读到毕业。但一想到自己父母双亡,他就觉得在求职路上已经低人一等,无心学习。他辍了学,打算寻找适合自己的赚钱路子。
那之后卓磨打过好几份零工,却总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他为求高薪,投身于夜晚的世界中。从夜总会到酒吧,他试过很多工作,却没有一份能坚持下来。
卓磨是在两年前担任司机接送应召女的时候,认识烤串联合会的荒柿的。当时为应召女善后——处理各类麻烦的荒柿对他说:“当应召女的司机不仅辛苦,赚得还少。我知道一个赚钱更多的工作。”
之后他便为卓磨介绍了这份高利贷的工作。
放高利贷确实很赚钱。不过要是母亲还活着,一定会立刻让他辞掉工作吧。她坚决不碰任何不正当的工作,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回到伊之吉身边。
说到底,高利贷这行也没办法长久干下去。一旦被警察抓住,存款被冻结就全完了。卓磨想早日金盆洗手,开一家合法的公司。为此,他必须更加努力地赚钱。
卓磨玩了会儿手机游戏打发时间,直到凌晨一点才上床。
因为总是紧绷着神经,所以卓磨不仅难以入睡,睡眠还浅。辗转反侧无数次后,卓磨终于进入了梦乡。但没过多久,耳边就响起了达斯·维德[8]的主题曲。
枕边时钟的时针指向凌晨两点。虽然才刚睡下就被吵醒,这让卓磨非常火大,但这铃声代表电话是荒柿打来的,他不能不接。
卓磨按下了手机上的接听键。
“是我。”耳边传来荒柿的声音,“我有事要告诉你。现在马上过来。”
他说了个位于六本木的俱乐部的名字。听到卓磨的回复后,荒柿立刻挂断了电话。
卓磨叹着气,从铺盖中坐起身。
荒柿才刚是烤串联合会的大干部,换句话说就是卓磨工作上的上司。把地下钱庄的工作介绍给他,并将他提拔为店长的就是荒柿,卓磨没办法对他的要求说不。
他急匆匆地换好衣服,走出家门。
虽说开着“痛车”来到夜晚的六本木让卓磨感到十分羞耻,但他还是不舍得花钱打车。
他抵达目的地大楼,将翼豹停进地下停车场,乘坐电梯来到顶楼。荒柿让卓磨来的这家俱乐部规定男性不能单独进店,而且进店前还得检查着装和身份证。不过,黑衣门卫认得卓磨,二话不说就让他进去了。
店里播放着电子舞曲,豪华吊灯和聚光灯光辉夺目,玻璃窗外的东京夜景一览无余。
卓磨穿过吧台和DJ台,来到俱乐部的主体区。
这里是六本木数一数二的轻浮俱乐部——进店的人几乎都是来这里寻求艳遇的,没有人在认真听音乐,DJ也只是漠然地打着碟。
虽然已经凌晨三点了,但主体区还是挤满了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卓磨拨开人群,走向最靠里的VIP室。VIP室的入口处铺着红地毯,用挂绳隔离了起来,门边站着一名黑人保安。
一个身穿黑色背心的男人坐在弧形长沙发上。
男人将头发染成灰色,发长及肩,脸形细长,皮肤白得和女人一样。他有着一双大眼睛,高鼻梁,光看脸会让人误认为是一名偶像。然而脖子往下的部分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胸肌结实得像只猩猩,上臂肌肉也十分发达。
眼前的男人是烤串联合会的领袖鲛冢胜彦。
鲛冢举着一杯香槟,着装暴露的女性侍奉在其左右。戴着的项链和钻石手表从光泽上看应该是白金的。
大理石桌面上摆着好几个放有唐培里侬香槟的香槟桶,巴卡拉的酒杯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鲛冢对于卓磨来说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他不仅从没和鲛冢说过话,连这么近距离地看他还是头一遭。鲛冢的年纪和荒柿相仿,大约三十岁,却有着一种领袖的气场。
身穿白色西装的荒柿坐在女人旁边,面朝鲛冢,露出讨好的笑容。他留着一头金色短发,晒得黝黑的脸颊十分厚实,看上去就算挨上几拳也不痛不痒。从脖子往下直到手指,露在外面的部分全都布满了文身。
荒柿注意到了紧张得呆立在原地的卓磨。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向领袖问好。”
卓磨连忙鞠了一躬,但鲛冢却一言不发地抬起了手。
女人们同时站起身,离开了房间。卓磨被要求坐到桌子对面一张没有靠背的圆椅上。
“你……”鲛冢低声说道,“我听说你外公是黑帮帮主啊。”
“是……是的。是一个叫涩川组的……”
“他现在多大年纪了?”
“大概超过八十了。”
“连年纪都不清楚?你不是他外孙吗?”
“是……是这样没错,但我一次都没见过他。”
“帮派事务所的面积有多大?”
“这我也不清楚。因为还没有去过……”
鲛冢用他那对深邃得像是上了眼影似的大眼睛瞪着卓磨——实际上,他似乎确实上了眼影。异样的目光让卓磨提心吊胆。
“房地产的人说,一旦开始施工,很快就能拆除。”荒柿回答道。
“拆除?”卓磨下意识地嘀咕道。
“就是拆迁。”荒柿说道,“公司打算在那里盖一间大型酒店,招揽外国游客。拆迁工作原本进展得非常顺利,但房地产商去找你外公商量的时候被他赶了出去。”
“是这样啊……”
“听说那臭老头还威胁要动用武力赶人。再怎么说对方也是黑帮,起冲突会很麻烦。所以,就由你去说服他搬走吧。”
“可……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和外公从没见过面……”
“就算没见过面,你也是他的外孙。给我想想办法。”鲛冢说道。
卓磨不敢拒绝,只好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拆迁费我们会出,这对你的外公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如果你外公没有其他子嗣,那笔钱最后也是由你继承。”
“要是拆迁工作进展顺利,就让你也坐到这边来。”荒柿说道。
“这边”指的大概是将自己提拔为干部的意思吧。
虽然要面对伊之吉会让卓磨感到惴惴不安,但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不仅能升任干部,不久之后说不定还能继承遗产。反正没办法拒绝,也只能试试看了。
第二天下午,卓磨将工作交给下属,来到了涩川组。
卓磨觉得总不能开着带有动漫人物喷漆的“痛车”去涩川组的事务所,于是便搭乘地铁,在浅草下车,朝雷门方向走去。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正经一点,卓磨百年不遇地系上了领带,但似乎和短寸头有些不相称。
秋高气爽,凉风怡人,卓磨的内心却沉重不已。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说服伊之吉。连房地产商都被他威胁了,要是自己一见面就提拆迁的事,他肯定会火冒三丈。
母亲在生前几乎没向卓磨提起过伊之吉。
正因如此,卓磨完全不知道外公是个怎样的人。母亲只让他看过一张身穿和服的伊之吉抱着年幼女儿的照片。然而照片早已褪色发黄,伊之吉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
卓磨不知道初次见面时应该怎样向外公问好。
以外孙的姿态面对他应该是最为稳妥的。但两人素未谋面,自己突然说想过来找他玩也很奇怪。要不就说想见上他一面好了,但那样也不太自然。再说了,对方是个连自己女儿的葬礼都没来参加的无情之人。即便自己这个外孙找他相认,他或许根本也不会当一回事。但除了动之以情,卓磨想不到任何能够说服伊之吉接受拆迁的手段。
卓磨避开观光客聚集的大路,走进脏乱的小巷。他依照手机地图的指示前进,不久后就抵达了目的地。
然而,周围却看不到任何像是帮派事务所的建筑物。
本应是帮派事务所的地方,盖着一栋巨大的瓦片房屋。那是一栋木造的平房,玄关大门是像旅馆一样的玻璃门。
在看到写有“涩川”二字的泛黑门牌时,卓磨大吃一惊。
“难道说,这里就是……”
黑帮事务所一般都位于钢筋混凝土的大楼中。
为了在冲突交火时占得上风,仅有的几扇玻璃窗用的是防弹玻璃,大门是厚实的金属门,楼里安装着无数监控摄像头和不分昼夜地照亮来访者的探照灯——普通的黑帮事务所给人的印象是这样的,但卓磨眼前这栋建筑几乎只是一间老民房。
卓磨提心吊胆地拉开玻璃门,走进玄关。宽敞的玄关连接着铺有木地板的走廊。
“有人在吗?”卓磨有些犹豫地问道。
屋内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没过多久,一个肥胖的男人就出现在他面前。男人的身材像个相扑选手,个子却不高。五官全部挤在一起,也就是所谓的“没长开”,年纪看上去才刚步入老年。
男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短外衣,上面印染着“涩川组”几个白色大字。男人的样子让人感觉他似乎是从过去的黑帮电影中穿越来的,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个现代人。
男人跪坐在玄关的地板框上,抬头看向卓磨。
“非……非常抱歉,请……请问您是?”男人用粗哑的声音问道。他似乎有些口吃。
卓磨告诉男人自己是伊之吉的外孙,后者立刻睁大了眼睛。
“实……实在是万分抱歉。”
男人跪坐在地板框上,双手抱拳触地,低头鞠了一躬。正当卓磨为其夸张的行礼而感到不知所措时,男人终于抬起了头,朝屋里喊道:
“二……二当家!卓……卓磨少爷回来了!”
没过多久,走廊深处便传来脚步声,一名同样身穿短外衣的秃头老人出现了。半张半闭的眼睛和微微上扬的嘴角让他看上去像是一尊佛像。
老人眯起细长的双眼,朝卓磨深深鞠了一躬。
“欢迎回家。不巧帮主今日卧床,没能好好为您接风洗尘……”
“卧床?他生病了吗?”
“不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是上了年纪,身体虚弱罢了。来来,快请进。”
老人伸手示意卓磨往过道里走。卓磨点点头,脱下了鞋子。
老人先是带领卓磨来到大厅。墙上挂着印有“涩川组”字样的灯笼,中间是一座巨大的神龛。横木上挂着好几张裱了框的老旧黑白照片,模糊的照片上是一个个身穿和服的男人,和服上印着家纹。
老人告诉卓磨这是涩川组历代帮主的照片,但卓磨对此并不是很感兴趣。在老人的带领下,卓磨穿过大厅,走上一条长长的走廊。
老人在过道尽头的房间前停下脚步,在拉门前跪下。
“帮主,卓磨少爷回家了。”
他重复了先前肥胖男人说过的话。尽管屋里的人没有回复,老人还是将拉门拉开十厘米左右,说了句“打扰了”。
他将门拉得更开,转头朝跪在地上的卓磨说:“请进。”
卓磨弯着腰进了屋。那是一间大小约为八叠[9]的日式房间。
正面的壁瓮中挂着老虎的挂画,画前是一座巨大的佛龛。佛龛前是一床铺盖,里头躺着一位留着平头、发色花白的老人。
眼前的老人似乎就是伊之吉,但他的脸被被子遮住了,卓磨看不清楚。他似乎是病了,枕边还坐着一位身穿护士服的女人。女人向卓磨问了声好。
她的年纪在二十到二十五岁,脸颊像颗鸡蛋一样饱满,微微上翻的鼻子和大大的眼睛十分惹人怜爱。
就在卓磨不合时宜地盯着女人看得入神时,伊之吉突然坐起了身子。
那张脸让卓磨吓了一大跳。
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两道结了痂的丑陋刀疤。刀疤左右各一条,从额头一路斜向延伸至下巴,像是整张脸被打上了一个大大的“叉”。
伊之吉用猛禽般的眼睛瞪着卓磨。
“蠢货!你踩到榻榻米的边了!”他用让大地为之战栗的声音怒吼道。
老人超乎想象的气势让卓磨浑身一震。他看向脚边——自己确实踩到了榻榻米的边缘。但这又有什么问题?他战战兢兢地挪开了脚。
“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哎?”
卓磨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这时,那名酷似佛像的老人将一块坐垫铺在了铺盖边,让卓磨就座。
因为不想靠近伊之吉,卓磨便弯腰将坐垫拉到身前。
“蠢货!哪有人乱动已经铺好的坐垫的?!”
又是一声怒吼。蛮横的态度让卓磨火冒三丈,但要是现在撕破了脸,就别想和他提拆迁的事了。
卓磨强忍着怒火,坐到坐垫上。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身穿护士服的女人却看着卓磨,露出了微笑。
“难不成你是涩川先生的外孙?”
“是的。”
卓磨话音刚落,伊之吉就说了句“根本不是”。
“这蠢货怎么可能是老夫的外孙?”
“那……两位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货是老夫的女儿生下的小鬼。”
“果然就是您的外孙嘛。”
“这么说也是啦。”伊之吉布满皱纹的伤疤脸上露出微笑,“梨江啊,难得你特意过来,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接下来我们要聊些比较复杂的事……”
“我明白了。不过,您的身体还是营养不足,请一定要好好吃饭。光靠营养品和输液是恢复不了体力的。”
听名叫梨江的女人这么一说,伊之吉乖巧地低下了头。梨江用优雅的姿态离开了日式房间。就在卓磨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时,脑后传来了伊之吉的声音。
“你这个小色鬼,眼睛往哪里看呢?!”
“为……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
“连老夫为什么生气都搞不懂吗?这个榆木脑袋!”
“请告诉我原因。我真的不明白。”
伊之吉双手抱胸,叹了口气。
“你在房间里的举止一点规矩都没有。”
“规矩?”
“别问我。想知道的话,之后去问海老原吧。”
伊之吉朝酷似佛像的老人抬了抬下巴,接着又看向卓磨,问道:“今天,你是过来干什么的?”
“干什么?我只是想亲眼见见……”
“亲眼见见?见谁啊?”
“那当然是来见——”卓磨一时语塞。管他叫伊之吉先生显得有点生分,但要是叫他外公,卓磨的内心又有所抗拒。我这个当外孙的都这么说了,还不够明显吗?犹豫了半天,卓磨最后说道:“您了。”
“您什么您?被你这么一叫,搞得老夫心情都变差了。”
伊之吉皱起了满是伤疤的脸。
卓磨终于压抑不住怒气了。
“那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喊您?我可是您的外孙啊。”
“那又如何?你的母亲绫子早就和老夫断绝了父女关系,离开了帮派。所以,老夫跟你也没有半点关系。”
“帮主,话说到这个份上实在有些太……”
被称作海老原的老人插了话,伊之吉却无视他。
“你说你想亲眼见见老夫?你以为老夫会被这种天真的傻话给骗到吗?肯定是别有用心吧。”
“我明白了。”卓磨说道,“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直奔正题了。”
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伊之吉,自己是来对拆迁一事进行交涉的。
卓磨本以为伊之吉会勃然大怒,谁知他竟对卓磨的话嗤之以鼻。
“经你这么一说,前些天确实有几个脑子不好使的房地产商找上门,说是要在这里盖一间观光酒店。”
“是的。”
“你干的是什么工作?倒卖土地的吗?”
“不,是金融方面的工作。”
“哼。原来是放高利贷的。”
“并……并不是。”
“少唬人了。看你这张吊儿郎当的脸,就知道干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工作。”
被一语中的的卓磨内心开始动摇。伊之吉继续说道:“老夫不管你是干哪一行的,涩川组的土地,我是不会给任何人的。听明白了就快滚吧。”
“您似乎有些误会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我们会付给您尽可能多的拆迁费……”
“老夫都这把年纪了,你觉得金钱还诱惑得了老夫吗?老夫已经决定死后要埋在这里了。”
“帮派中的各位成员也和您一起居住在这里吗?”
“是啊。怎么了?”
“那不如把这里卖了,搬到环境更好一些的地方去……”
“这屋里只有海老原和豆藤两个人,而且也都上了年纪。现在搬家也没有意义了。”
豆藤应该就是刚才那个接待了自己的初老男人吧。卓磨没想到帮派成员只有两人,不过这对于拆迁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卓磨探出身子,强硬地试图说服伊之吉:“我是您唯一的外孙,对吧?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将来继承土地和房子的人也是我。”
“卑劣之人。与其让你继承家产,老夫宁可领养一群流氓当儿子!”
“我们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您就这么讨厌我吗?”
“涩川组从初代开始就世世代代保卫着这块土地,到老夫这一代已经是第六代了。只有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才有资格继承这块土地。就算老夫死了,组织解散了,这点也绝不会改变。像你这样的半吊子,老夫半毛钱都不会分给你。”
“我也许确实只是个半吊子。但自从老妈去世之后,我可是一个人活到了今天。”
“哎呀,怎么,接下来要动用眼泪攻势了吗?真是恬不知耻!”
“随您怎么说吧。您就告诉我,要我怎么做,您才肯承认我是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
“你说什么?!居然还在说这种傻话?”伊之吉语速飞快地怒吼道,然后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既然你说到这份上,那就给老夫住在这里,修行礼数,学习规矩。”
“住在这里?我可不打算加入涩川组……”
“谁说要让你加入帮派了?只不过是叫你作为下人在这里修行罢了。”
“下人……”
“就是地位最低的小喽啰。只要你有意,今天就可以搬进来。”
“我做不到。我还得工作呢……”
“老夫可管不了那么多。”伊之吉冷漠地说道。卓磨叹了口气。
“这个礼数修行,要多久?”
“这要看你的态度。俗话说煮饭三年,擦地五年,但你这种不得要领的家伙,就算学十年,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长进。”
“那也太慢了……酒店的施工等不了那么久啊。”
“不愿意的话就滚吧。老夫要睡了。”
伊之吉躺进铺盖,闭上双眼,摆出一副不打算再继续说下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