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八的下午,张师傅和李师傅已经在红尘家的院里垒起了灶台,忙着准备明日的食材。
二十九的早晨,红尘洗干净了脸,仔细的打理了头发与胡须,拿出唯一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穿上,静等客人上门。
不久,老郑也来了,替红尘主事。紧接着,付老汉也出现在院子了。今天所有的操办都握在二人手里。
先到的是十几里外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外甥帮红尘摆桌摆凳,外甥媳妇则去了屋里,照看凤莲与孩子。
中午十分,村里人和邻村人都陆陆续续到了。买羊肉汤的李师傅也来了,红尘给他安排到了靠屋门的位置。掏过礼金之后,大家都各自找桌子坐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红尘忙着递烟送糖,在人们的祝贺声中来回走动,神采奕奕。李小英往厨房看了一眼,多年吃席的经验告诉他,今天红尘安排的是十里八乡最高的标准----三八场。
十二点,红尘亲手点燃了炮仗。爆竹发出的声音震掉了院里椿树上最后的几片树叶,震的老郑家的狗猫躲在窝里不敢出来,震的大人与孩子堵上了耳朵,震的红尘兴高采烈。
席间,红尘跑来跑去,人们再三的与他举杯,执拗不过,红尘一杯接一杯的喝掉这让人更加兴奋的液体。宴席结束时,红尘的脸上通红遍布,在老郑的强烈要求下,他踉踉跄跄的走回屋里,瘫倒在床上呼呼睡去。来吃席的村里人、老友们、和少的可怜的亲戚们都第一次见到像个孩子的红尘,有的人还想趁此契机再与红尘调侃一番,但确认他已醉到后,便挺着盛满酒肉的的肚子相继离去。
傍晚时分,红尘醒了过来。他走出屋子,暗淡的晚霞射出的光线让他感到很不舒服,这是他第一次醉到,胃里此时还有隐隐的呕吐感,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令人乏力。红尘看着被收拾的干干净的院子,使了很大劲才想起来,下午迷迷糊糊的被叫起来两次。先是外甥和外甥媳妇把孩子哄睡着后来向他告别。老郑和付老汉也叫醒了他一次,说一切都安置好了,宴会吃剩下的酒菜都放在了他的厨房,收的礼金放在了他的箱柜里,租赁的桌椅也已归还,人们都回家了,俩人也要走了。
红尘扭过头去,看到凤莲和手里抱着的孩子,白天还是宾客满座的家里现在只剩下他们三人。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到厨房。酒菜剩的的不多,但也满满两大盆,红尘又拿出一个小盆,从那两盆残羹中舀出一盆,并挑出了为数不多的肉,给付老汉送去,又盛出一盆给老郑送去。剩下的自己也留了一些,便均匀的分给了村西头的四五家邻居。
一切忙碌完后,红尘终于有空看看自己的儿子和女人。但酒精在短时间给他带来的激烈的兴奋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比平常更忧愁的忧愁。他从凤莲手里接过孩子,看着那娇嫩的皮肤,充满魔力的眼睛,红尘想起六岁时父亲第一次带他去吃糖葫芦的那个上午。
60年前,也就是1940年,那时的老万家在十里八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红尘的父亲万春安年轻时从外地逃荒到这个小村,凭借着非同寻的干劲和灵活的头脑赢得了这个村里第一个地主赵长盛的青睐。五年后,赵长盛把万春安招为上门女婿,把唯一的女儿托付到了他手里。接下来,万春安在老赵家兢兢业业,为赵长盛养老送终,而家产自然也落到了他手里。
红尘出生前,前面已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母亲在生他时,因为难产,丢掉了性命。六岁时,他走到村里和街上,认识他的人们会毕恭毕敬的叫他一声三少爷。他第一次跟父亲赶集的那个上午,也是冬天,父亲为他买了一个糖葫芦,红尘头回吃糖葫芦的情况简直跟凤莲如出一辙。只不过,一上午的时间,红尘吃掉了糖葫芦架上一半的糖葫芦。回到家后,由于过量食用引起的腹泻使红尘胃出了毛病,父亲花了两年的时间治好了他的胃,但由于下人不慎煎错了药,导致红尘的肺病跟随了他一生。从那以后,红尘一辈子再也没能对糖葫芦产生任何兴趣。
那时从外地逃到村里的人们都是租红尘家的地种,家在乡里还有一间药铺,正值鼎盛。1949年,随着全国的解放,红尘家被划为地主成分。万春安因为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不久便在沉重的的劳动和气愤中撒手人寰。
生活的巨大落差让红尘变得愈加忍耐。昔日养尊处优的少爷已没有更多的欲望,能活下来就好。接下来的日子,红尘依靠着大哥二哥,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顽强的生活着。大姐费力好大劲,终于在三十岁艰难的嫁给了一个脑袋不太正常的男人。大哥二哥到了成家的年纪,地主成分的他们不敢奢求娶妻生子,也没人来跟他们说媒。本以为平静的活下去就好,但生活不允许。大哥过早的操持家务,在四十五岁时积劳成疾,什么也没留下的走了。不久,二哥在帮别人家扒房子时,被一整扇土坯墙重重的砸在了身上,人们从坍塌的坡砖乱瓦中把他刨出来时,早已没有了呼吸。
人们说,老万家的福都被万春安一个人享受尽了,留下他的孩子们替他在人间受症。
此后的岁月里,红尘已经无欲无求,哪怕在明天突然死去,他也不会觉得一丁点突然。
但造化弄人,明明自己再熬过几年就可以长眠与地下,偏又碰上了凤莲。红尘看着孩子与凤莲依靠他的眼神,如果自己离开了他们,这世间哪里还有他们母子二人容身的地方呢。
这晚,红尘又没睡着。
这年冬天的雪迟迟没下,风刮的也不是那么凄冷。在一个暖暖的下午,凤莲抱着儿子跟在红尘身后,村里人围过来看他们的儿子,活灵活现的小眼让人禁不住的夸赞,虽然高兴,但红尘的咳嗽似乎每时每刻都想把这种幸福给压过去。人们说,赶紧把你的病治治吧,挨能挨到啥时候,红尘说:我的身体我知道。
过元宵节时,按照村里流传已久的规矩,新生的儿子要在正月十五的早上放一挂大鞭,红尘早已预备好了,一早便把鞭炮摆开。人们惊讶了,这个老头出手是如此阔绰,那挂红红的鞭炮带着喜庆与热闹,从红尘没有院墙的门口一直通到马路上,噼噼啪啪响的人们称赞不已。许多天以后,邻村的人碰到了红尘还会问到:“那挂鞭,真是你放的?”
过完腊月,红尘没有再起早贪黑的下地,只把那些靠近路边的肥田沃土打理了一遍,在谷雨后,种下了比去年少了一多半的花生跟红薯。闲下来的时间,都形影不离的与孩子和凤莲呆在一起。初秋的一个集市上,红尘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和凤莲在街上慢慢的走着,三人到李师傅的面馆吃了一顿烩面,又到服装市场买了一大堆孩子与凤莲的衣服。下午集市将散时,红尘买下了小贩架子上最后的两个糖葫芦。然而这次,凤莲在吃下一个后,果断地将另一个递到了红尘的嘴边,他多次拒绝,可凤莲仍不罢休,红尘艰难的吃下了一个,似乎唤起了儿时令他着迷和喜爱的味道。
三人慢缓缓的从街上走出,走到通往家的路上。路边的树,凤莲手里拿着的迟迟没有吃下的糖葫芦和那丰茂无垠田野间吹来的温柔的风与三人紧紧交融。
孩子一岁时,红尘亲手做了一大桌子菜,把老郑与付老汉也叫了过来,三人谈至深夜。
二零零二年农历十一月的后半月,西北风肆无忌惮的刮着这个小村,红尘院里的椿树上早已光秃秃,只剩那几条粗壮的枝干被任意摆布。日落风停,但红尘却不分黑夜白天的咳嗽着。十一月二十七的早晨,蔚蓝的天空照着满是枝叶的大地,一切似乎都恢复了以往这个村里冬天的模样。老郑在十二点撬开了红尘家还是锁着的屋门,看见凤莲怀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和搂着的满嘴是血的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