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她入府后便被萧无惑改名为赤璃,并以门客身份入住明德苑。
此苑三庭两阁栽种名花奇草无数,常见百花争艳之景,四季皆春,院中假山如玉,池中鱼儿嬉戏,池水在石缝涓涓流淌,宛如世外桃源。
右庭直通书斋,内设三列金丝檀木书架,上陈书籍百余册,站在门外便可闻见浓郁的纸香扑鼻。
左庭尽头为寝,房内奢华至极堪比宫殿。
上等青玉铺设的地面光洁如云,四桌八柜皆为绿檀木所制,散发出阵阵异香。外阁墙壁悬挂稀世丹青,实属无价之宝。内阁妆柜上摆设铜镜一枚,软金雕刻的祥云镶边极为精致。
可她却独爱后院,沿着鹅卵碎石铺成蜿蜒小径走到底儿便是一片草地,石凳三座,石桌一张,桂树三株,她最爱在这里舞剑,像隐居山中远离尘世浮华。
萧无惑身居要职公务繁忙,却总是抽空教她读书写字,还大费周章地从宫里找来礼仪司的嬷嬷教她礼仪姿态,对于他所有的安排,她从未抗拒也从不问原由,她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所做的一切皆有原由,时机成熟时真相自会浮出水面,以不变应万变,是她一贯作风。
“姑娘,王爷请您去书堂”素素再次入院,这次步伐听着有些急促。
“知道了”起身前她又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花香,却不禁皱起眉头。
三日前,她从书堂出来遇上一个人,那人身着黑衫面戴铁具,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大的内力,他的手中捧着一个锦盒,那是她十分熟悉的东西,此物正是千夜阁的悬赏盒。
自那日后,萧无惑便未再像以往一般唤她过去教她读书,而是一直在书堂与人交谈。
风忽烈,重来复,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莫名的心慌是她加快了脚步,未有半点耽搁。
见她到来,萧无惑放下手中的琉璃盏朝她招了招手道:“璃儿,过来”
她如往常一般乖顺地坐在他的身侧,仰起脸来问道“唤我来何事?”说话时,她发现今日的他不似往日温和,俊美的脸上透露着疲惫与忧伤。
萧无惑修长的手指抚上她如丝般的长发,轻轻拈下一粒黄色花瓣:“这几天可只顾着舞剑未有读书?”
赤璃狡黠一笑:“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已在读南华经了”萧无面露欣慰,眼前的女子比他想象中要顺从乖巧,他曾以为她会是一匹难以驯服的野马,没想到她却这般温顺如水,他交代的事她从不敷衍,也从不欺骗讨巧。
“是,方读齐物论”虽是对他撒了谎,但她心里却无半点心绪愧疚,俏皮之余还有些得意。
自己在他身边已经历三轮四季,这三年来他亦师亦友,他教她古书经典,教她诸子百家,教她琴棋书画。以至于所有人都知道王府中有位文采斐然的奇女子。可是没人知晓,这一切全归功于她的出色演技,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混迹江湖的剑客。殊不知她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力,早已将那四书五经章籍典训倒背如流。
“有何感悟?”见她洋洋得意,他出题考她。
如果不能学以致用,那读书有何用?他见太多苦读多年的学子一生都沉于死记硬背,可每每遇到问题却还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那些典训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考取功名的手段而已。
赤璃双手扶案面色从容道:“世间万物皆不离大道驱使,正如你我及芸芸众生,生而为人总因无边冗愿欲望所累,殊不知那冗愿欲望恰似蝼蚁运蜜,飞蛾扑火般蹉跎日月。而众生只觉蚁蛾之蠢,却未自省皆与蚁蛾无异,不过是大者悲小,小者笑大,皆未适于逍遥也。庄生之道意,是教导众生超脱小我体会忘我之境,方能逍遥,方能……无惑”她侃侃而谈却毫无卖弄。
萧无惑听得仔细,虽面色平静但心里却如潮涌一般波澜起伏。
有多少自称道派之人,却连道之根本都无法表述,只会用“道可道,非恒道也”来装神弄鬼掩盖自己的无知。而她不过只读第二篇,便能理会道的根本,确实让他有些意外。
看着他沉默不语只紧紧盯着自己,赤璃突觉心慌:“我之所言可有不妥?”她问。
“想必是我小瞧了你”他收回投射在她脸上的目光,淡淡一笑。
“嗯?什么意思”她仰起脸望他,品不出言语中的意味。
萧无惑似被东西堵住了嗓子应声沉默,眼神空洞闪躲。
进门时她已察觉今日相见并非寻常,便又问“今日唤我来究竟何事?”
数秒沉默后,他缓缓开口:“前日皇上赐婚,我与延儿婚事已定,明年二月即迎她入府”说话时,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杯盏泛出青白。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赤璃心中的暖意。
遇见他之前,她的心如她的剑一般冰冷,可这三年时光却像一团火,一点点将她融化。
这三年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腥杀戮,就像是偷了别人的安逸时光做了一场干净的梦。
呵……万般温情不过是南柯一梦,偷来的安逸时光,总是要还的。
他曾多次与她提过这位即将过门的女子,她虽未见过,却已从他的嘴里将她了解了七八分,刘延,此女为当朝太师刘威之女,萧刘两家世代交好,又同为开国功臣,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幸得梁帝赐婚,也算是门当户对天作地和的一桩婚事。
此女性格如烈日骄阳,却从不跋扈,她们自幼相识,虽小他两岁却总能让他乖乖听话。这想必就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
而她呢?无论是天下第一杀手,还是左丘庄主,又或是小小的猎庄,没有一个身份能配得起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萧无惑。她不过是他权力欲望上的一把剑,一颗棋,一条命而已。
想到这里,赤璃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比哭还要难堪。
“恭喜王爷”虽是道喜的话,却更像是一声无力的哀鸣。
“璃儿”他看向她,眼里尽是不忍。
即便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此刻也找不出只言片语来安抚眼前这个满眼忧伤的女子。而他自己又何尝快活?如果当初选中的人不是她该多好,那么此刻他便不用陷入这忠义两难的困境,更不会因为她的眼神而感到心疼。
自己纵有千般智慧,机关算尽也没有算到这个女子会变成自己谋策上的羁绊。
“王爷唤我来只是为了与我分享喜悦?”赤璃拈起桌案上的酥糕放入口中道:“确实很甜”。
萧无惑只定定地看着她不做声,他知道若再开口说出下面的话便会将她推入无底深渊,他……不忍。
她躲开他炙热的目光又拿起一块酥糕放入口中“今日的酥糕格外好吃”,只是这甜如蜜的滋味却丝毫化不了心中满溢的苦味。
“若喜欢吃,我让人多送些去你房中”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不用,吃多了便没了念想”她起身,抚了抚裙摆“今日有些疲乏,赤璃先行告退”在伪装脱落之前,她要离开这里。
曾经她最爱的这间书房,此刻却成了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赤璃……”他虽有重要的事未说,却被她孤冷的背影止住了嘴。
罢了,明日再提吧。
从书堂到明德苑不过一巷之隔,可今日这条路突然变的好远,眼前的一切都已变得模糊,赤璃将头狠狠低下,只看见自己的双脚机械式地前后摆动。
曾经多少个日夜,他读典故于她听之,出词联于她对之,出之谜于她猜之。
他的书堂里,她是常客,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可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吧。
心痛超乎了她的想象,她曾扮演过很多人,向来游刃有余,任务完成,她又立刻回到自己本来的生活,丝毫不会受影响。她可以人前哭的肝肠寸断,人后躲在屋檐上喝着大酒。
可如今呢!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但现在的疼是真真切切的,她好怀念遇到他之前的自己,可是她好像回不去了。
义父常告诫她不可感情用事,可这戏演的深了,连她自己也开始分不清真假了。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与他而言是什么身份,他们之间的相处时而无声时而细语,她经常伏在他的桌案上睡去,醒来时身上披着他的白色长衣。
她见过他得意时如浴春风的笑容,也见过他闷海愁山时的不语。她们曾一同把酒言欢,也曾彻夜谈古论今,政、军、经、文……他们的话题无尽,却唯独没有情愫暧昧。这似乎是便他们之间的默契,发乎情止乎礼,如是《关雎》乐而不淫,皆守分寸。
恍惚中她想起曾经某个夜晚。
他放下酒盏,迎着月光:“赤璃,不知陪你终老的会是怎样的人”这个问题像梦呓,像自语,像一股盘旋的寒风将她裹入其中。
她微微一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忍夜尽,不忍天下无君,若众生皆可读,千余日夜有何趣意?浅尝易,戒心难去,尚有余念,来者似其”。
可这天下,只有一个萧无惑,而她可能也无幸活到老。
他的笑意渐渐化成一抹忧伤,久久不得散去。
夜里,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里,她坐在圆凳上发呆。杯中的桂花酿也失去了平日的香浓,喝下去的酒全部化成泪,顺着脸颊倾泻而下。
他待她的好确实真切的近似宠溺,她爱吃什么他便日日差人送来,她爱红色,他便送来最名贵的红缎,她爱桂香,他便为她种上桂树。或许正是这些细水长流般的温柔,一点点融化了她的心,但此刻他所有的善待都成了一种怜悯和折磨。
呵……万物皆有阴阳两面,她享过那些快乐,便要承受这种痛苦,圣人古训她读了个遍,可偏偏轮到自己身上,还是钻进了牛角尖,寻不到解脱的法子。
说到底,还是白学了一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