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三藏记集》卷十僧叡《大智释论序》说鸠摩罗什不能精通汉文:“法师于秦语大格,唯识一法,方言殊好犹隔而未通。苟言不相喻,则情无由比。不比之情,则不可以托悟怀于文表;不喻之言,亦何得委殊途于一致,理固然也。”
悠扬的鸣钟声传入,早课时间到了。罗什站起,先对着所有弟子合掌鞠躬:“今日罗什之妻来此观译经盛况,诸位无须惊扰。”
“罗什亦知诸位对此事有不解不满,我无意辩解。与妻风雨几十年,羁绊至今,乃前世孽缘,此事罗什愧对佛祖,自会与妻同赴地狱,偿还孽债。”
他抬头,环视一下众人,淡然一笑,诚挚地朗声道:“但罗什几十年奉佛,所知所悟,中原僧众仍有可学之处,譬如臭泥中之莲花,诸位但采莲花,勿取臭泥也。”
说完这番话,众多僧人动容。僧肇作为大弟子站在最前面,他带头对着罗什合掌一鞠,大声说道:“弟子谨记师尊教导。”
罗什再看一眼众人,略微抬高声音说:“近日有更多汉僧来逍遥园,欲拜罗什为师,今日当着诸位告知,诸位从我受学,罗什自当倾尽所有,教授不倦,但罗什业障深重,诸位无须正式拜我为师。除了已受师礼的八人: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罗什不再收徒。”
众僧失声大喊:“师尊!”
他微微摇头:“罗什心意已定,无须劝解。开始早课吧。”
罗什对我瞥来一眼,我迎上他的目光,与他一样淡然地笑。他略一点头,便开始带领所有人做早课,早课后再集体吃早饭,休息一下,然后开始译经工作。
大殿里的千名汉僧,绝大多数并不参与译经的直接过程,而是来观摩学习,也是他口中所说不会收为弟子的人。他们盘腿团坐在下首,放眼望去,一片褐黄。罗什已经不再穿西域露肩的褐红僧袍,改换了中原的褐黄色僧服,这种僧服直到现代也没有多大改变。唯有佛陀耶舍依旧不改,仍是一袭红袍。
罗什与佛陀耶舍坐在最前端佛陀像下的榻上,一旁是他的龟兹弟子,另一旁是最得力的什门八哲:僧肇、竺道生、道融、僧叡、道恒、昙影、慧观、慧严。每个人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张几案,摆放着文房四宝。
他这几天翻译的是《妙法莲华经》。罗什背诵梵文,一旁的龟兹弟子们记录。背出一段,罗什与佛陀耶舍交流一番,确定背出的经文无误,然后让龟兹弟子念诵出记录的梵文,若有遗漏,罗什再补充。
这样记录一段梵文后,再交由另一旁的汉人弟子。罗什读出一句梵文,然后自己译出汉文,汉人弟子将罗什的译文记录下来。这些流水线上的每个岗位,罗什之前已跟我讲解过。
记录之人称笔受,一般是记忆力好的僧人,在此由竺道生担任。证明梵文与所译无差者叫证文,一般为华梵皆通的僧人,罗什自己充任了这个角色,僧肇任副手。为译文润色的称润文,是文笔非常好之人,在此由僧叡和道融担任。此外还有证义,由道恒、昙影担任,证明所译之文诠释的含义正确。慧观、慧严担任校勘,校对译文的字句。帝王有时也会参与其中,帝王的执笔之作,称为缀文。(此处描写参考季羡林《佛教十五题》佛经的翻译组织。)
一字一句,一丝不苟。大殿里弥漫着缕缕青烟,佛陀慈悲的面容下,每个人都那么严肃认真,庄严神圣。他们在做的正是泽被千秋的盛事。
“师尊!”竺道生正执笔书写,抬头尊敬地喊了一声,“昔年高僧竺法护亦译过此经,道生记得,此处他的译文为:‘天见人,人见天’。”
罗什点头:“‘天见人,人见天’,此语与西域义同,但所言过直,缺乏文采。”
他下榻,在弟子们面前缓步走,环顾一下,用清晰的声音慢慢说道:“天竺习俗,甚重音韵语体。宫商音韵,以入弦为善。凡是觐见国王,必有赞颂德业,拜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文中的偈颂,便是天竺的咏诵样式。但若将天竺偈句照原样改为汉语,易失其韵味,虽得大意,但于文体等方面多有走样,犹似嚼碎饭再喂与人,非但失去原味,且易令人作呕。”29
他慢慢踱步,语重心长地说:“译经要考量野艳平衡。完全照原义过于‘野’;只求文笔华丽又过于‘艳’。文过则伤艳,质甚则患野。野艳为弊,同失经体。如何求得文字更顺畅,义理更圆通,乃是我等译经之责任啊。”
每个人都在思索罗什这番关于直译与意译之间的平衡关系。僧叡举起依旧拿着毛笔的右手,喊道:“师尊,不如改为‘人天交接,两得相见’,如何?”
罗什迅速转身,面对僧叡,面露欣喜:“此句甚妙!不失其质,野艳平衡。”又转头面对竺道生,“道生,将此句记下。”
他再环顾众人,朗声说:“罗什毕竟从西域来,虽在汉地居住多年,但总有方言未通之处。译经中有异议,诸位须要提出。经文能准确译成,非是罗什一人之力啊。”
我坐在蒲团上笑着凝望那个忙碌的身影,幸福感再次充盈整颗心。我的丈夫,一直都是那么谦虚好学,诲人不倦,毫无大师架子。慧皎说他“笃性仁厚,泛爱为心。虚己善诱,终日无倦”,真的一点儿也不夸张呢。
这样观看了一天,等做完晚课与他一同回家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金色余晖洒在他身上,照映出飘然翩然的轮廓。看着身边的他,我嘴角的笑一直挂着,怎样也抹不去。他看我笑,也温润地笑。暖风拂过,带着浓浓的花香,牵起他的手向我们的家走去……
九十一 慕容超的计谋
我慢慢走在终南山紫阁峰的台阶上,呼吸着春末清新怡人的空气。罗什的居所在现代堪比风景名胜幽静处的高级疗养院。林荫道旁是参天松柏,翠竹轻拂。玲珑的亭阁在不甚陡峭的山体中时隐时现,意境幽邃。每日清晨,罗什去寺里后,我便到不远处的圭峰登山,锻炼身体。今天突然想爬另一侧的紫阁峰,没有找到慕容超,我便自己一个人爬了。
这些天我爬圭峰,慕容超都来陪我,他自己也在锻炼身体。我不问也知道,他一直在为投奔叔叔作准备。而他这么积极地陪我爬山还有个原因,他惦念着小时候听过的刘邦项羽的故事,缠着我给他讲。讲完刘邦项羽,又讲《三国策》。慕容超和呼延静的汉文全是由娉婷教,她虽然满腹诗文,却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历史不感兴趣。呼延平识字不多,也无法教他。他买不起书,现在能听我讲,自然开心,往往到我要处理家事了,他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商体韵,以入弦为善。凡觐国王,必有赞德,见佛之仪,以歌叹为贵。经中偈颂,皆其式也。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哕也。’”
慧皎《高僧传·僧叡》:“什所翻经,叡并参正。昔竺法护出《正法华经》。《受决品》云:‘天见人,人见天’。什译经至此乃言:‘此语与西域义同,但在言过质。’叡曰:‘将非:人天交接,两得相见。’什喜曰:‘实然。’其领悟标出皆此类也。”
我爬到半山腰,想去亭子里歇息片刻,便顺着一条开满梨花的小径走去。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前方亭子里有两个人,男子身材颀长矫健,青色儒装衬得文雅有致。女子娇小玲珑,桃红轻衫婀娜多姿。男子正面对着远处的山峦沉思,女子不语,垂头站在他身后。俊男美女,桃红柳绿,构成悦目的画卷,只是当我看清楚这两人是谁后,不免尴尬与讶然。
难怪一早寻不到慕容超,他居然跑到这里来了,而那名漂亮女子并不是他的妻子,而是我们收容的凉州女子之一 ——燕儿!
不知该不该回避之时,他们已经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回头看见是我,两人的脸瞬间红了,然后便也是一副尴尬模样。我扯了扯嘴角,转身往回走。
“姑姑莫走!”慕容超从亭子中奔出,拉住我的手臂,转头对燕儿说:“你先回去。”
燕儿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脸憋得通红,快步从我身边经过,匆匆下山。
我跟着慕容超走进亭子,看着一袭桃红在山路上越来越小。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何我一点儿也没察觉?燕儿不是对罗什说什么一见倾心吗?为何又转移了目标?
看看站在身边的慕容超,阳光照耀下,青衫被微风吹起,说不出的优雅俊逸。这样高大帅气的年轻男子,又有着慕容家天生的高贵气质,燕儿舍罗什而就慕容超也不难理解。这么想想,刚才对燕儿的不快又平息了些。
只是,我仍然忍不住叹气:“超儿,你这样,对得起静儿吗?”
他一愣,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嗫嚅:“这,超儿没有……静姐姐也不会……”
轮到我发愣了!沉默半晌,转头看对面葱翠的山峦。是啊,慕容超可不会认为这是对妻子的背叛。他结婚了又怎样?反正在这个时代,男人拥有多名女子也是天经地义的。只怕呼延静知道了,也就背地里难过,依她那么安静的性格,接受燕儿做妾也不是不可能。慕容超以后做了皇帝,虽然国小力薄,凑不齐皇帝该有的三宫六院,也绝对不会只守着呼延静一个人。
可我毕竟是从21世纪来的,固有的一夫一妻思想太深。加上又是看着他们小时候的患难相处,这些天下来,我看出呼延静对他爱得有多深。想到慕容超这样背叛静儿,总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姑姑,你生气了?”一只大手搭上我的肩膀。我转头看到他眼里的莫名诧异,还带丝惴惴不安。
我忍不住说:“超儿,姑姑本不该插手,不过我不想看到你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对爱情不忠贞。”
他怔住,凝视着我,目光闪烁,“嗯哼”一声说:“姑姑误会了,我跟她没什么。她近日一直偷偷送超儿东西,香囊、布鞋、绣袋之类。超儿看出她的心思,今日特地约她来此,明示超儿暂无纳妾之想。”
哎哟,错怪他了!我搔搔头,尴尬地咧嘴笑。想不到他这么有原则,燕儿比呼延静年轻漂亮多了,他居然不为所动。
他跟我并排站着,俯瞰山峦,半晌才叹口气,眼神飘忽不定:“此时纳妾非是明智之举。超儿在长安只是暂居,定会寻机去找叔叔。若是纳了燕儿,再加上母亲与静姐姐,一路除了超儿都是妇人,兵荒马乱的,超儿如何顾得过来?”
我张嘴,忍不住又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怎么还是满脑子情爱为天?居然忘了眼前之人可是慕容超!他满腹的心思,绝对不是爱情,而是权位!
他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眼里似乎蕴着深意。我摇摇头,闷闷地说:“太阳更晒了,我们回去吧。”
手臂被拉住,回头看,他一脸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长形布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把七八寸长的弯刀躺在掌中,金光闪闪的刀鞘上镶满珠宝。他将金刀极其珍视地执在手中,拔开刀鞘,阳光下锋利的刀刃泛出冷冷青光。
“这是祖母临终前交与超儿的。当年叔叔走时说,日后凭此刀与他相认。祖母遗言,定要找到叔叔,光复慕容家大业。”
我定定地看着这把寄托了慕容家几代人执著信念的金刀,刀面泛出的冷光照亮了他眸子里那股无法磨灭的狂热,一时心中悲哀,我忍不住叹息:“超儿,你连着这么多天陪我爬山,今日又将金刀拿出给我看,是想让我做什么吗?”
他抬头,有丝讪讪:“果真被姑姑看出来了。”
他思考一下,然后肃然看我:“母亲告诉过我,姑姑当年在姑臧,与李暠、段业、杜进,还有沮渠蒙逊都有往来。他们非但对法师,对姑姑本人也极为敬重。这些人都非寻常人,他们敬重姑姑定是因为姑姑有过人之处。这些天超儿每日与姑姑相处,听姑姑谈古论今,指点江山,心下着实敬佩。有如此识见的女子,天下难寻。”
他突然跪在地上,仰头热切地看着我:“姑姑对超儿有几番救命之恩,超儿日后定当回报,不知姑姑能否再助超儿一臂之力,为超儿指点如何与叔叔会合。”
我一惊,向旁跳开一步,避开他的跪拜,淡淡地说:“超儿,你起来!姑姑只是女流,没什么本事,无法为你出谋划策。”
我早已下定决心,即便历史的车轮无法改变,他始终都会如史书上记载的那样走上不归路,可是不能由我来指点他。对这个与我相处过最艰难日子的孩子,我真的不忍心……
他还是跪在地上不起来,胸膛起伏愈大,眼里闪着坚韧的精光:“姑姑,叔叔无子,超儿是他最亲之人,寻到他,超儿便可得王位。若能得姑姑相助,超儿继位后定尊法师为国师,封姑姑命妇之位,与超儿一起尽享富贵荣耀。”
我猛地看向他,一脸的憧憬与热望,满脑子都只有他那个位子,心里的悲凉更甚,他居然用钱权来诱惑我!他那个小国,连年征战,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土不过十城,众不过数万”。为了向姚兴赎回被他抛弃在长安的母亲妻子,他在自己国内找不到像样点儿的歌伎,便去东晋掳掠,给了刘裕出兵的借口,继位后不到六年便被灭,还跟我谈什么富贵荣耀!
我冷冷地回他:“超儿,你也太高估你叔叔那点儿地盘了。富贵荣耀?你以为那个皇位是那么容易坐的吗?你以为自己坐上皇位就能要什么有什么?你热切盼望的那个位子,是让你丢掉短短小命的根源!”
他眼里的热度一下子被浇灭,怔怔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又没说出话来。我一甩衣袖掉头便走,走出亭子时又停下脚步:“你就收了心思吧!只要你还叫我姑姑,我便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说完,我没有看他便自己一路下山,他也没跟上来。走进家门时,我心中隐隐泛起了一丝不安。慕容超,他应该不会就此罢休的……
同样的话题又在他陪我爬山时反复提起。我终于忍不住发怒,看见他就避开。他停了几日不陪我,等我怒气平复了,他再次出现在圭峰半山腰的亭子里。这次他终于学乖了,不敢再提这个话题。而我对他始终硬不起心肠,既然他不再提了,便默许他每日的继续陪伴。
站在圭峰顶的亭子里,我气喘吁吁地远眺青葱的山峦。已是五月末,风中带着燥热,吹不去身上黏黏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