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完全相信了,叹息着摇头,布满皱纹的老眼里泪水纵横:“当年我在沙勒国继续留住十多年后,受龟兹王邀请又到龟兹弘法。三年前终于在龟兹收到了罗什的信,这是自他去中原后第一次收到他的来信。十几年未通音信,他一人在姑臧传法艰难,我便想来帮他。本来接信后当即要动身,但龟兹王苦留不放。我后来逃脱出来,可惜经过半年到达姑臧时,罗什已去长安。”
我也抹一抹眼泪,说:“大师,上车再谈吧!我们得抓紧时间赶路,我希望明天就能见到罗什。”
佛陀耶舍与我同坐牛车,两人轮流驾车,一路上又谈了不少事。我告诉他罗什如何在姑臧受吕氏诸人打压,我们是如何度过饥荒。夕阳西下时,我们已经赶了三十多里地。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歇息,我将干粮拿出,他却礼貌地告诉我,他每天只日中一食。
我到河边用水囊接水,夕阳余晖斜映在河水上,泛出粼粼波光。我站起身,眯眼遮住入目的霞光,前方应该有个村子,今晚可以去那里投宿。
我走回牛车,看到佛陀耶舍正捶着腰伸展筋骨,便将水囊递给他。他谢着接过,拿出滤网先过滤一遍,喝一口冷洌的水,定定地打量我,突然说道:“他在信中说起过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他叹息着微微摇头:“他说,破戒娶妻,他终身不悔……”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佛陀耶舍看着我,渐渐暗淡的光线染在他的髯虬上,泛出金色光芒。他又喝了一口水,转头面对夕阳,幽幽出声:“罗什如好绵,何可使入棘林中?”
我明白他的意思。罗什太过完美,却犹如细绵,生不逢时,处在荆棘之中,难免有恶人想要破坏这纯白的绵。在他看来,是罗什缺乏沉毅坚定的个性,所以才会犯下被修行者所鄙视的不耻行为。他是罗什的挚友,虽同情罗什的遭遇,但在这点上也依旧与其他僧侣持一样的态度。佛教史家对罗什个性的看法,由他这句感喟盖棺论定。
我想出言辩驳,话到嘴边却又吞回,只淡淡地笑了一下。我与罗什又何须在意他人的看法呢?我这次来只有半年,陪伴他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去想其他?
“法师,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前面的村庄……”
飞驰而来的马蹄声打断了我的话。看向官道,一队人正疾驰而来。佛陀耶舍看了一会儿,突然脸色变了,对我说:“快!找点泥巴把脸涂黑!”
一时还没明白过来,佛陀耶舍已经弯腰在地上抓土了:“那是秦国的骁骑将军,连日里一直在凉州流民中抢掠年轻貌美的女子。”
佛陀耶舍的土还没来得及递到我手上,那群车马已经驰到面前。领头的是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我不敢多看,赶紧转身。
已经来不及了!
马发出一声嘶叫,停在我面前。我伸手进袖子,暗暗准备好麻醉枪。有人下马,脚步声朝我而来,既然已经引起这群人的注意,再背对着他们已无意义,于是,我索性转身,直视着冲我走来的那个年轻人。夕阳余晖拉出这个人高大的身影,颀长矫健的身躯,腿和手比普通人长,一看便知此人骁勇彪悍,善骑射。
等他走近了,我心下一凛!这年轻人,帅则帅矣,却周身一股凶霸之气!常年在阳光下晒出的古铜色肌肤,映衬着俊秀的五官,鼻梁高挺,额头光洁,一双浓眉下目光如炬,透出阴狠,如同一头紧盯着猎物的豹子;一缕长发垂在右耳侧,其余发丝均绾在头顶,这一缕故意垂下的发显得性感至极。
这样的男人,惹上了绝对没什么好事。我有些惊慌,该怎么对付他?他已至我身边,晚霞落在他抬起的下颏上,光彩夺目。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只见一只长臂迅速伸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被拉到他胸前。
“这么多天了,总算看到个过得了眼的。”他用打量猎物的眼神看我,薄唇抿出一丝凉意,眼角下垂,满脸戾气。
“施主,她……已婚……不是……”佛陀耶舍结结巴巴憋出别扭的汉语。那个年轻人只是朝佛陀耶舍瞥了一眼,又转头看我。
“已婚了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听着叫人脊骨发寒。
我点头。
他挑起漂亮的长眉:“看你年纪有二十出头,也该是已婚了。”想一想又露出冷冷的笑,“无所谓,会唱歌跳舞就行。送你进宫里,总比跟着窝囊的男人好。”
我心中突然一动,进宫?他是谁?十六国除了李暠的西凉,全是五胡所立,没有汉人的贞操观念,所以连已婚女子也照抢不误,但他抢掠凉州流民中的女子送入宫,目的是什么?
没等我仔细思考,已经被他拖着走。佛陀耶舍急忙上前想拉住我,我对他暗暗摇头,转身对着年轻人微笑:“既有富贵可寻,容妾身取了行囊,跟小将军去便是了。”
他愣住,依言放开我:“你倒是第一个不哭哭啼啼的女子,好!本将军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进了宫,只要你乖巧,即便不是初次开苞,富贵也唾手可得。”
我皱眉。说话如此粗鄙,真是委屈了这身好皮囊。我转身去牛车上拿了背包,用吐火罗语对着佛陀耶舍说:“法师,不用为我担心。你去鄠县逍遥园草堂寺,罗什便在那里。若法师到得比我早,请告诉罗什,艾晴回来了。”
我之所以跟着他走,一是因为他带着人马,我即便用麻醉枪射倒他,也逃不过被抓捕。二是他那句送我入宫的话引起了我的思考。罗什此刻被姚兴尊为国师,在皇家园林逍遥园中。我若是一介平民,根本无法见到他,如果可以入宫,那么说不定就有契机了。
我背着包坐进一辆马车,里面还有五个女孩子,布衣荆钗,眼睛红肿,都是从流民中抢来的。我有些纳闷:姚兴是十六国中还算开明的君主,这个年轻男人敢公然强抢民女,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向那些女孩打探,她们刚被掳不久,只顾啼哭。其中最年长的女子看起来已有二十五六岁,身高近一米七零,五官不如汉人女子精细,应该是匈奴人。她虽不漂亮,但颇冷静,对我刻意多看了好几眼,似乎有些深意,然后告诉我,她曾听那些手下唤那个人刘将军。我总觉得她依稀有些面熟,问她的名字,她说叫严静。这个名字极其普通,没什么特别印象,再多问几句,她便什么都不说了。
我暗自思忖:姓刘,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便被封为骁骑将军,长得虽伟岸帅气却阴冷无常。突然想到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另一个枭雄,大夏国的创立者——匈奴人赫连勃勃!
八十四 十六国的末代君王们
夜幕很快降临,这支队伍在河边宿营。只有我们六名女人,所以被叫去做饭。做好后要挑一个人给赫连勃勃送饭,其他五名女子都显出极大的恐慌。严静战栗着告诉我,这个刘将军反复无常,太过凶残,三天里已经杀了四名女子,连脸上露出哀戚之色都会招来杀身之祸。前一天送饭的女人不知怎的得罪了那个男人,被他砍了双手,号叫一夜而死。
我心头一紧,难怪这些女孩都那么惧怕他,他的手下不耐烦地催促,五个女孩都抖成一团。我叹口气,端起托盘,总得有人做,与其让那几个无辜的女孩送命,不如我来,好歹我有麻醉枪防身。
走向营帐时,我一直在想这个赫连勃勃,这个时候他还叫刘勃勃,赫连是他称帝后改的姓。十六国中最早建立的国家——汉,创建者匈奴人刘渊为收服北方的汉人,认汉朝皇帝做祖宗,让匈奴贵族皆改姓为刘。赫连勃勃认为匈奴人随汉姓不合理,所以自创“赫连”为姓,意为“其徽赫与天连”。
他的父亲刘卫辰被苻坚封为匈奴西单于。苻坚兵败时,刘卫辰被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破国,刘卫辰被杀。年少的刘勃勃逃到姚兴手下大将没奕于处,没奕于收养他长大,还将女儿嫁给他。日后他脱离姚兴自立,首先杀的便是自己的养父兼岳父。
在21世纪,我去过他的都城——统万城,在陕北靖边。无边无际的毛乌素沙漠中一座孤零零的荒城,整个外城墙都保存了下来,历经一千六百多年岁月依然无比坚固。这是一座以血泪筑成的城,当年刘勃勃征发十万人建城,不知死了多少。建造时,如用锥子能锥进一寸,便将这段城墙推倒重筑,那些工匠的尸体便垫入城墙底作为建材。
他凶暴好杀,无顺守之规。建了都城统万城后,他经常坐在城头,身边放把弓箭,见到看不惯的人便亲手射杀。臣下若目光有不满的便凿瞎眼睛;有敢笑的便割掉嘴唇;有敢谏的先割舌后斩首。
此时他在姚兴手下被重用,姚兴对他非常厚待,所以这些暴戾还未全部抖搂。但从他一不高兴便杀人砍手可以看出,这个人是我见过的十六国枭雄中最为可怕的。
我走进他的帐中,看到他已褪了甲胄,一身便装,长发随意披散,身材修长匀称,单衣下隐隐显出紧绷的肌肉。《晋书》中说他“身长八尺五寸,腰带十围,性辩慧,美风仪”。若不是这可怕的个性,他真算得上是这个时代少见的帅哥。
他对面有个人正在说话:“姚邕不日前又进言,说你天性不仁,难以亲近,陛下宠遇太甚。”
他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发出脆响:“这个姚邕不过仗着是陛下的亲弟,他胆敢这样说我!”
那人急忙劝道:“大哥息怒,陛下认为你有济世之才,欲与你共平天下,故而姚邕之言未曾采纳。”
我大气都不敢出,端着托盘不知该进还是退。赫连勃勃见了我,浓眉皱起,大手一挥,示意我过去。我将托盘放在几案上,垂着头要退出,突然手腕被抓住,跌倒在他面前。
“倒酒!”冰冷的声音,对我略带不满地瞥一眼。我只好赶紧踞坐一旁,恭顺地伺候他吃饭。
“大哥,凉州歌伎收集得如何?”坐在他下首的是个比他更年轻的男人,五官跟他有些像,虽不如他长得英俊,却少了几分戾气,看上去顺眼多了,应该是他的弟弟。
“这一路来的凉州流民里竟找不出什么好货色来,挑了许多日,连这一个,统共才六名。”他将酒一气喝完,漂亮的浓眉皱起。
“大哥若不是脾气太躁杀了四个,早已凑足十人之数。”那人笑着摇头,“陛下今日已至逍遥园,明日要到新建的草堂寺祈福。听说陛下请了居凉州多年的西域僧人鸠摩罗什做国师,明日想必会听法。大哥明日一定要抓紧赶路,到逍遥园见了陛下,献上这些女子,陛下定会开怀,姚邕的谗言便无须担心了。”
我呆住!明天就能到逍遥园?明天我就能见到罗什了吗?
“发什么愣?”赫连勃勃脸上的阴冷更甚,长臂将我揽入怀,犀利的眸子在我身上打转,“看你还算有趣,今夜就由你伺候本将军吧。”
“将军错爱,乃妾身之幸。”我心一慌,忙不迭说道,“只是妾身癸水在身,不可污了将军。”
他高挺的鼻子里冷哼出声,薄唇微微上翘,意味深长地冷笑:“是不是,一看便知。若你有胆骗本将军,是想留下手还是脚?”
冷汗涔涔,渗出额头,我把手暗暗伸进袖子,握住了麻醉枪。
“大哥,我今日也只搜到四个,你若杀了这个,明日怎交出十人来?”他的弟弟嚷出声,“今晚就让我的侍妾伺候你吧。”
赫连勃勃点头,将我放开。我赶紧收拾了几案上的餐碟,急匆匆地退出他的营帐。一直到睡下,我都禁不住心里发寒。
第二天一早便拔营赶路,一路上走得极快,马车颠簸到中午时分终于停了下来。我们下车,看到已置身于一处气派的园林之中。此处园林依山而建,山泉汩汩,大气自然。依傍的山势不高,却诸峰奇秀,参天松柏在雪地里傲然挺立,亭台楼阁掩映在皑皑白雪中,意境幽邃。
我心中明白,这里正是自周开始,秦、汉、唐等十二朝皇家的鄠县上林苑。姚兴时期在此建了皇家林园——逍遥园。为了迎接罗什,姚兴特意下旨在园内建寺庙,因为主殿以草荐盖顶,便起名草堂寺。日后,罗什便在此设立译场,翻译了经论三百余卷。鄠县在解放后改名户县,草堂寺一直保留到了现代,罗什的舍利塔便保存在内。
正在暗想如何才能见到罗什,我们就被领入一处庭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指挥我们十人换装。是一套宫女的装束:对襟,束腰,衣袖宽大,下着丹纱条纹间色裙。换好装后由专人梳头,将发髻绾成单环髻式,高耸发顶,斜插一支步摇。被他们折腾好了以后,铜镜中照出的自己竟与顾恺之在《女史箴图》里画的妇人一样了。
打扮停当,十个人都焕然一新。那几个女孩本来就年轻,换上新衣后毕竟不脱女孩心性,人一高兴,马上便显露出青春靓丽的气息。唯有严静仍是愁眉不展,她虽然不太乐意透露自己的太多事情,但我知她已嫁人,昨夜暗暗哭泣了一整晚。
那个精干的妇人指点我们学习见皇帝的礼仪,练习了几次,确定无误了,便带着我们进入一间大殿。赫连勃勃也在里面,穿着紫色朝服,宽衫大袖,褒衣博带,黑亮的长发束入小冠。此刻的他脸上隐去戾气,倒显出俊逸翩然的风姿。
随着太监的高呼,赫连勃勃疾步走到殿门口,一众人等皆下跪垂头——姚兴来了。
“屈孑快快请起。”爽朗的笑声传入。我随着众人起来,偷眼看在这个时代还算开明的一位君主。
明黄的锦绣宽衫,头戴黄金冠,与北方少数民族一样非常高大,唇上留着两撇髭须,看上去颇为儒雅。他虽是羌人,却受汉化程度颇深。此时三十五岁,做了八年皇帝,国力正是最强盛之际。刚刚灭了吕氏后凉,吓得北凉沮渠蒙逊、西凉李暠、南凉秃发傉檀皆来入贡称臣,所以,他意气风发,眉宇间带着得意之志。
“屈孑来得正好!朕之逍遥园,去年三月,竟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青葱竟变为香芷。臣下奏曰:此为祥瑞大德智人将至。”他哈哈大笑着执起赫连勃勃的手,也不欲坐,便往外拉。看神情便知,他对赫连勃勃的宠爱非同一般。此时的姚兴肯定不知,他的国家便是败落在眼前这个他自认为忠心耿耿的人身上。而赫连勃勃有实力反叛,也是姚兴宠出来的。
据历史记载,公元407年,柔然向姚兴献马,重兵镇守朔方(今内蒙古杭锦旗北)的赫连勃勃,便将这批战马扣为己有。袭杀丈人没奕于,夺其兵马,叛后秦自立,建立了十六国中最后一个国家——大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