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回去!”我大声喊道,立马被他捂住嘴。他的手也是冰冷,手背上发紫的冻疮好几处肿起。
他贴近我耳边,柔和的声音响起:“听我说,你先回去,等过了饥荒再回来。”
他以为我的来去只是出门旅游一般,他怎么知道我穿越是要付出代价的!泪水一下子喷薄而出,嘴仍被他捂着,我只能拼命摇头,手扶着他的腰,倒进他怀里大哭。
“艾晴,又不是生离死别,为何要这么难过?”他温柔地搂住我,为我抚平鬓角的乱发。
我埋首在他怀里,他瘦了太多,肩上的骨头硌得人心慌:“罗什,我不能走!走了,就再难回来了……”
“为何?你不是说,有个什么器械能让你到达罗什任何一个年龄吗?”
他扶住我的双肩,两眼如电,直射我的内心深处:“艾晴,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我心中悲凉,全身血液里似乎流淌着寒冰,但仍不敢告诉他真正的原因,只能嗫嚅着说:“这个……这个机器只是在试验阶段,几千年的时间长河有可能让我再次穿越时与你失之交臂。”
我拉着他的手臂,热切地看着他清隽的眉目,嘴角战栗:“所以我不能承担这样的风险,不能跟你分开!相信我,我们会熬过去的,一定会的!”
他叹息一声,温软的唇吻去我的泪,将我拥入怀中,头顶传来他低低的喟叹:“罗什又怎舍得你呢……”
我在他的臂弯中抬眼看天,愁云密布,雪又开始飘落。本来洁白的雪片衬在灰色的天中,居然也呈死灰颜色,无情地落在他消瘦的肩上。这天底下,除了眼前的怀抱,再无一处可得温暖……
六十九 大年夜的交易
公元386年的春节,是我过得最凄惨的一个年。姑臧城里完全没有过节的气氛,只有王宫大门前挂了几盏大红灯笼,看上去格外刺眼。街上行人稀少,人们都是愁容满面地看着地上又积到膝盖的雪。
节前,吕绍为了安定城内的民心,贴出告示,每户凭户籍可领粮两斗。可是等我们好不容易排到了,吕绍见是我们,却不肯给粮。我气得差点儿用现代的话骂人,幸好李暠送来了十斗小米,可是,这些仍是杯水车薪,只撑得五天便告罄。
大年夜的白天,我在邸店外犹豫再犹豫。真正意义上的当铺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只有一些店铺经营货物抵押的生意。终于,我还是咬着牙走了进去,因为到了今天,家中已是粒米全无。
我将五千文钱包好,收进怀里。如此成色纯净、做工精良的玉佩和玉簪却只换得五千文,仅够买十斗杂粮。对不起!弗沙提婆,我答应过要永远保存你的礼物,等我熬过这个冬天,我一定会把它们赎回来,不管要花多少钱。走出店外,我摸一摸脖子上挂的结婚戒指,这个,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卖的,可是,我还能坚持多久呢?眼角有些湿,不由得重重地叹了口气。
“怎么样?快撑不下去了吧?”
眼前是一张年轻方阔的脸,正带着一丝嘲讽打量着我,是蒙逊!我用袖子随便抹抹脸,不想跟他有太多牵扯,欠身道个万福,便打算走人。
“大过年的,何必受这样的苦呢?本来挺水灵的姑娘,弄得这么又黄又瘦,看了真叫人心疼。”他拦住我,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跟着小爷我就能吃饱,考虑一下,怎么样?”
我没回答,环顾一下,居然就他一个人。
“怎么了?看什么?”
“看你为什么还要演戏,连个观众都没有。”我没好气地回答。
他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艾晴,你还真是有趣啊!”
轮到我发怔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出龟兹后,除了罗什,无人叫过我的名字。
“著作郎段业告诉我的。”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他还说了不少关于你在龟兹的趣事。”
段业已经跟着杜进去战场了,那说明段业是在走之前告诉蒙逊的,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在王宫里撞见我后马上去打探我的背景,是因为那句泄露他内心的话吗?这个人的心机到底有多深?他打听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搓搓手,用轻松的口吻说:“天这么冷,陪我去喝杯暖酒吧。”
我抬眼看他,继续默不做声。
“不必担心,你好歹是大法师之妻,不是可以随便抢的民女,何况我蒙逊对女人绝不用抢。陪我喝杯酒,你便可吃上羊肉,很久没吃过了吧?这姑臧城内在大年夜里还能吃上羊肉的,大概也就只几户人家了。怎么样,跟我走吧?”
我实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因为想起张东健在《无极》里那句经典的“跟着你,有肉吃”。我越想越好笑,笑得直不起腰来,这个冬天好久没笑过了,笑完了,对着一脸莫名的蒙逊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当然不担心他会使什么坏,就像他自己说的,没这个必要,直觉上他应该想跟我说什么。如果他跟段业一样相信谶纬,说不定我还可以忽悠一下,骗点吃的出来。
所以,我便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及膝的雪,来到他豪华的宅院。
“如何?我这宅邸还可入眼吧?”他自己环顾了一下,得意地笑,“是世子赏赐的。我一族之人如今都在随凉王出征,小爷我乐得在家偷闲,多爽适!”
看不惯他老是戴着面具演戏,我嗤笑一声:“是你伯父不想让你抢了堂兄头筹立功,故意不带上你吧。”
他迅速转头,收敛起嬉笑,思量的眼光闪烁。我有点懊恼自己太过嘴快,讪笑一下,突然闻到一股几乎都已被遗忘了的味道——红焖羊肉!天哪,我有多久没闻到过肉味了?从仆人摆放好碗筷,将羊肉搁在几案中间后,我的眼光就没转移过。眼前香气扑鼻的肉,味蕾被强烈刺激,不由自主分泌着唾液。但为免被蒙逊看轻,我强行将头扭开,竭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
蒙逊心知肚明地笑了笑,将羊肉推到我面前。我克制着内心叫嚣的食欲,重重地吞一下口水,对蒙逊说:“沮渠小将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回去吃。”
“别那么生分,叫我蒙逊便可。看你饿成这样,先吃吧!等会儿我让人再做一盘给你带走。”
一个猜不透心思的人突然而至的慷慨大方并不会让我开心,吃人嘴短,我还是先搞清楚他的条件比较好:“沮渠小将军应该不是只为了找人陪喝酒,便送给妾身如此贵重的羊肉,小将军可否直言?”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仰头喝下一杯酒:“要我再提醒你叫我蒙逊吗?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跟你讲话居然这么有趣。好,我就喜欢这样直截了当。我的确在找你,目的嘛,很简单……”
他把酒杯重重一放,直直地盯着我,眼里流露出猎人对猎物的渴望神情:“我要你做我的女人!”
我正在喝茶,企图用水把饥饿感压制住,听他这么一说,差点儿喷出来,结果还是被呛到气管了。我连忙拍着胸顺气,一边转着眼珠思量。我绝对不相信他因为那仅有的几次见面便对我一见钟情,这样的枭雄,野心永远比女人重要,我便直白地问:“你为什么要我?”
他豪气地大笑一阵,然后收敛起笑容正色道:“因为你不简单。第一次见你,被马撞了也毫无惧色,行事大方不扭捏,与我所识的女子皆不同。第二次在王宫见到你,我初时的确想掳走你,却被你的话惊住。你只见我一次,是如何看出我在街上做戏?后来我才知你居然是僧人之妻。是怎样的女子,才敢公然嫁与一位有名望的高僧?我辗转打探,花了不少心思才从段业口中得知你们在龟兹之事,段业对你推崇之至,那时我便对你起了好奇之心。
“流民日多,你赈灾救民。本来你僧人之妻身份尴尬,却因这善举反而得来百姓敬佩,这样笼络人心便不是一般女子能做到的。这暂且不说,你居然还有本事让李暠掏钱。李暠不是蠢人,到底是如何被你说服的?”
他停顿住,“哼哼”一笑,仔细探究着我的双眼:“艾晴,你可知你这一双眼睛似能洞察人心?每次只是对我看上一眼,我便觉得心中所思皆被你看透,你说出的话又能一语中的。李暠怕也是这样被你劝服的吧!所以我知道,你正是我一直在找寻,能助我成大业的女子!”
他再倒满酒杯,一饮而尽,犀利的目光炯炯有神:“我蒙逊绝不会是凡夫俗子,生逢乱世便是大丈夫建立功业的良机。假以时日,凭我蒙逊的本领,必当有一番作为。我如今只有几房妾室,尚未娶正妻,你若愿与我一起笑傲天下,我可以正室之位待你。至于你与罗什法师的婚姻,本不被世人认同,你离开他反而利于他修行。我们匈奴人不比汉人,就算你之前嫁过几个男人,我都不会在意。”
他说完后便一直紧盯着我的反应。我叹口气,拿起筷子夹了块羊肉,炖得烂烂的羊肉入口,好吃得让我闭眼赞叹。我不理会他期许的眼神,先填饱我的肚子,无论要怎么回应他,我都得吃饱了才能有力气对付。
我吃了有大半盘,才觉出一点饱的滋味来,太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看着他如鹰般的利眸,镇定地回答道:“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正妻之位应留给对你的宏图大业更有帮助之人。至于我,你无须娶我,但我有个更好的建议,不知你愿意听否?”
他脸上飘过诧异,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沮渠小将军,你有能力,又有野心,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只是,要达此目的,一是等待时机,二是要修身养性。我知道你博涉文史,不知对君王之术可有兴趣?”
他果真抬眉,犀利的眼里有一丝渴望一闪而过。我微微一笑:“我知道极西的大秦国,有位奇人写了本论君主之术的书。我能识一些西语,侥幸读过,深为折服,可惜这乱世,枭雄虽多,却无人可配得上听我讲解这奇书,不知小将军是否便是那有缘人?”
我停顿住,迎上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他跟我对视一会儿,嘴角扯了一下,终于问:“你要什么?”
“每天五斗粮。”
他瞪着我,过了许久,突然放声大笑:“艾晴啊艾晴,每日五斗粮,十日便是五十斗,要熬出冬起码要一百斗粮,这可比做我的正室更难,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出这么多粮食来?”
“你有的。”我再夹一块羊肉慢慢嚼,然后咽下,喝口茶缓缓说道,“沮渠部降服吕光,条件之一便是粮食。如今你一族人皆在外征战,你伯父罗仇亦是精明之人,绝对不会为了吕光把粮食尽数带上。留在城里的沮渠部落之人就数你职位最高,这余粮定是你在保管。”
他笑容隐没,眼露赞许:“好厉害的女子!”他转着眼珠,一手撑住下颌,意味深长地紧盯着我,“即便我有粮,也得看这货物值不值得买。”
我在本科时曾一度对文艺复兴时期名噪一时的意大利瓦伦丁诺公爵西泽尔·波尔金非常感兴趣,因此反复研读了把西泽尔视为理想君主的《君主论》,写了一篇论文,还被老板推荐上了专业杂志。《君主论》只是一本小册子,所以我能记得住完整的内容。
当下,我便淡定一笑,问道:“小将军,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君主究竟是受人爱戴好,还是让人畏惧好?”
“这……”他看了看我,有些犹豫,“自然是受人爱戴好。”
我摇一摇头,说:“这位奇人的观点是,最理想的是两者兼备,如若不然,宁选让人畏惧。靠惩戒维系的畏惧比靠恩惠维系的爱戴更有力,因为人们冒犯一个自己爱戴的人比冒犯一个自己畏惧的人更少一分顾虑。”
“的确如此。”他硬朗的眉蹙起,思量着点头,“苻坚对人之德不谓不厚,非但不杀降虏反而优待,却是一朝落魄被人欺,最终死于逆臣之手。他若是肯在攻破鲜卑人、羌人之初便杀其王室,收其部族,让人畏惧,也不会落得如此身败。可见,立威确实比立德重要。”
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光是这几句话吗?”他把玩着酒杯,双眸对我射来更犀利的光芒,“这还不足以让我以粮交换。”
我心中一凛,他可真够狡猾的,想逼我抖出更多包袱。我回忆起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里的原话,抬眼对他说:“他还说,君主应勇猛如狮子,狡猾如狐狸,对背叛自己的人要狠毒如蛇蝎。但君主也要慈悲为怀,笃守信义,诚实可靠,虔敬信神,只是一旦需要,他也必须懂得抛却所有一切优良品德改弦易辙。总之,为达目的,可不择手段,目的总是为手段辩护,但不可失去民心,所以,君主需要做一个伪君子和大骗子。”
他半晌没有反应,鹰隼一般的眼珠不停地转,然后抬头看着我,一抹笑挂上嘴角:“好,不过我毕竟要对伯父有所交代,每日只能给你两斗粮。”
我扛着两斗小米回家,交给呼延平。这些粮食给两百三十多人分,也就只能一日一顿,勉强维持而已,这已经是我所能尽的最大的努力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找到粮食。
我把正在为流民切脉的罗什拉出门,走到街角,看看四下无人,将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拿出,一层层去掉油纸,露出里面的羊肉。
“这……从何处而来?”他吃惊地看着油乎乎的肉,虽然已经冷了,但依旧香气扑鼻。他也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是我买来的,我当了弗沙提婆送的狮子玉佩还有那根玉簪子。”我不敢看他的眼,支支吾吾地说。
我一路都在盘算如何跟罗什说这些粮食的来源。想过无数个主意,可是都推翻了。要骗罗什不太容易,但我怎能告诉他我是用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换来的?马基雅维利主义在现代都备受争议,罗什纯净的思想怎么可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