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过,受人……恩……”他转悠着大眼睛,拼命想词,然后开心地笑起来,“对了,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慕……穆超拜谢姑姑大恩,姑姑以后有任何差遣,超儿定当拼死以报。”
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样,讲话又这么文绉绉的,他妈妈肯定很有教养。我暗暗想,不知是哪家的落难公子呢,不过这一声“姑姑”叫得让我有些好笑,想起杨过和小龙女来。我把他拉起来刚要说话,听得庙外有人声由远及近。小孩的脸上显出慌乱来,钻进供桌底下。我不明就里,也随着一起钻进去。
“是谁啊?”
“嘘——”他贴近我的耳朵,声音放得极细,“是我母亲和呼延叔叔。”
我嘘出一口气,还以为是谁呢,正想爬出去,却被一只小手拉住,回头看到他正瞪着一双大眼一脸哀求。我好奇心大起,便乖乖陪着他继续蹲在脏脏的供桌下。
“超儿,你在里面吗?快点儿出来啊!”是个很柔软的女子声音,应该是他妈妈了。
“主母!”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超儿如此年幼,何必责怪他呢,何况,不过是一个馒头而已。”
“呼延大哥!”柔柔的女声突然抬高音调,“非是为一个馒头,而是偷窃之举让妾身伤心。年幼时偷的只是馒头,无人约束的话,年长之后便会作奸犯科。慕容家若出这样的不肖子,让妾身如何面对死去的夫君,还有慕容家的列祖列宗!”
慕容!这个姓让我震颤了一下。他们跟十六国里前仆后继一连建了四个燕国的鲜卑慕容有什么关系?
“可是主母今晨去万花楼之举,又对得起慕容家的列祖列宗吗?”男声异常悲愤,似乎抓住了女子的手臂,让女子惊呼。
“你……”女子带着哭腔的声音,柔弱得让人想要保护她,“娉婷无颜入慕容家谱,但求以一己之身养活超儿,日后能与他叔叔伯伯相认,娉婷便可以死谢罪了!”
“主母……”男子哽咽着,这一声呼唤满含情义,“呼延平明日便去从军,自然可得些粮饷……”
“不可!”女子惊叫,声音里透着极度悲凉,“我们已经害得你满门抄斩,家破人亡,只剩下静儿这一条血脉,如今,你还要抛下我们孤儿寡母。这从军,九死一生,你若丧生,是要让我们欠你更多吗?”
“主母……”听得压抑的抽泣声,这个男人流泪了,“那你答应我,莫要再提卖身一事。你乃大家闺秀,名门之后,怎可如此轻贱,日子再苦,我都会想办法熬过去……”
两人都哭了,怕他们发现有人会尴尬,我连大气也不敢出。等他们离去后,我拉着小孩从案桌下爬出来,走到庙外的小水沟边,拿着帕子沾水给他抹脸。已经脏得看不出长相了,黑灰擦掉,一张惹人怜爱的小脸露出来。我叹口气,这么白皙的皮肤,漂亮的尖下巴,乌黑晶亮的大眼睛衬着优雅的双眼皮,果然是帅哥美女辈出的鲜卑慕容家的孩子。
“超儿,你母亲说得对!就算只是偷一个馒头,那也是偷。不劳而获之人最让人鄙视,以后切记再莫做出让你母亲伤心的事。”
他点点头,小脸蛋有些发窘。我笑了,牵起他的手:“慕容超,走!带我去见你母亲和呼延叔叔。”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慕容超?”他一脸惊惧地往后退,抬头警觉地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小鬼,你母亲刚刚不是说你们慕容家,你自称超儿,当然名字叫慕容超啦。”我“扑哧”笑出声,心想:我非但知道你叫慕容超,我还知道你爷爷慕容皝是十六国中前燕的开国君主,你伯伯慕容垂趁着前秦四分五裂时恢复了燕国,史称后燕。你有个出了名的堂兄,艳冠苻坚后宫的慕容冲。你叔叔慕容德在慕容垂的后燕灭亡后称王,史称南燕。只有你父亲慕容纳没什么名气,因为被苻坚的前秦张掖太守抓住杀了。
“那,姑姑,能不能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超儿的真姓。有别人在的话,姑姑还是要叫我穆超。”
他沉思一会儿,用商量的口吻跟我说。那副认真的小大人模样让我发怔,他今年还不到四岁,却这么早熟,而且如此谨慎小心。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联想到日后在长安时他为了麻痹姚兴装傻两年,的确是够隐忍的。现代的三岁小儿哪个不是父母祖辈的心肝宝贝,捧在手里怕化了。他却从出生之日起便时刻有饥饿相伴,这灾难中的颠沛流离比任何早教都来得深刻。
鲜卑慕容家最后一位王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了一个破窑洞。里面有不少人蜷缩着,慕容超带我走到一个老妇人面前,有个小女孩正在喂老妇人喝水。慕容超把怀里的饼拿出来,掰一块给老妇人,再掰一块给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们拼命咽着饼,谁能想到这个破窑洞里乞丐一般的老妇人是位王妃,而这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呼延平的女儿,日后慕容超的妻子——呼延静。
前燕被灭了后,苻坚对待慕容家还是很优厚的。慕容德被苻坚封为张掖太守,带着母亲公孙氏和兄长慕容纳来到了张掖。淝水之战前夕,慕容德随军出征,临走时留下一把金刀。这把金刀便成了日后慕容德和慕容超叔侄相认的信物,也成就了慕容超这位堪比赵氏孤儿的燕国末帝令人扼腕的悲剧一生。
公孙氏在听了慕容超的讲述后起身对我称谢,我赶紧还礼。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虽然现在如此落魄,两鬓斑白,满脸尘土,却也保持了一份王家气度。这个贵族老妇人,晚年吃尽苦头,大儿子被斩首,小儿子慕容德自从离去后便至死未见。公孙氏在慕容超十岁时去世,她将金刀交到慕容超手中,同时也将慕容家对复国的强烈渴望延续到了孙子的身上。
我在这破窑洞里等了一会儿,慕容超的母亲段氏和恩人呼延平回来了。一见之下,我暗暗惊呼,真漂亮!就算是布衣褴褛,面色泛黄,也难掩其秀丽的容颜。有这么漂亮的母亲,再加上慕容家的优良基因,难怪《晋书》里描述慕容超“身长八尺,腰带九围,精彩秀发,容止可观”。而救了他们一家的呼延平看上去三十七八岁,身高体健,典型的匈奴人长相,五官粗犷,忠厚端方。
慕容垂叛秦起兵,慕容一族便是族诛之罪。前秦的张掖太守将慕容德留在张掖的所有亲人斩首,只有两人逃过了这场劫难。一是公孙氏,以年老获免;另一个便是慕容纳之妻段氏,我现在知道了她叫段娉婷。当时段氏有孕,未曾立刻处决,被囚禁在郡牢里。
呼延平是狱吏,曾经做过慕容德的手下。据史书记载,呼延平曾经得过死罪,被慕容德赦免。为报答慕容德之恩,他冒满门抄斩之罪救了段氏。呼延平带着公孙氏和段氏,还有自己的小女儿逃到羌人部落。幸好前秦已经大乱,无暇追捕他们,段氏便在羌人那里生下遗腹子慕容超。
可是,根据我在破庙里听到的对话,我能感觉出呼延平冒死相救绝对不只是为了报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爱上了美丽温柔又有气质的段娉婷。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有婚姻之实,但段娉婷对呼延平的感恩之心可从她日后让慕容超娶呼延静上看出。
我与呼延平和段娉婷站在窑洞外,向他们说明了来意:“妾身乃龟兹法师鸠摩罗什之妻。法师悲悯,愿舍粮救灾,但灾民众多,为免拥乱,需要人手帮忙。不知这位大哥可否招募十几个力壮一些的男子,这位夫人是否可助妾身分粮?工钱怕是无法出,但是一定让帮忙之人能吃饱。”
他们诧异地对视,再看向我,满脸感动。呼延平双手抱拳单膝下跪:“法师与夫人如此慷慨助人,呼……严平感激不尽。严某定尽全力,任法师与夫人差遣。”
和他们说完话,我一边低头思考明天如何赈灾,一边快步走回王宫。这个时候,罗什应该下班了,我得赶在他回去之前回到我们的住所。刚才已经跟呼延平说好,他会去找人,明天一早我先到破庙跟他集合,然后一起去馒头店提货。
我已经根据灾民数量向城里所有的馒头店下了订单,一下子把带在身上的钱都花完了。因为灾荒,这几天粮价涨得厉害,比平常贵了一倍。而我知道,现在的粮价还远未到历史记载的最高价。史书上并未记载吕光是否开仓放粮,但愿罗什能说服他,否则,以我们自己的财力,毕竟有限。
我正闷头想着,没注意前面的状况,在宫门拐角处突然撞上一个人。他胸口硬邦邦的护甲撞得我头疼。我搓揉着脑门龇牙咧嘴地抬头看,然后我和那人一同呆住了。
方阔张扬的脸,鹰隼一般深不见底的眼,居然是沮渠蒙逊!他带着一队人正要出宫。我心里正暗叫不好,整个人已经被一只狼臂拖到宽阔的胸前,他的个子比罗什稍矮一些,却孔武有力多了。
“小美人,居然在这里碰上你!正想着如何找你呢。”他只用一只手臂便圈住了我,绷紧的肌肉铁钳一般掐得我生疼,我像只可怜的蚂蚁,无谓的挣扎只是给他搔痒痒。
“放开我,我早已嫁人了!”
“哦?是吗?真是可惜。”他嘴角带着嘲弄,仰头大笑,“不过我们匈奴人可不在意这些,嫁人又如何?抢过来便是了,你男人要有本事,我等着他来抢回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外拖,我挣不脱,已经被他拖到了宫门口。我急中生智,贴近他耳边低声说:“上次在街头戏已做足,这次又想做给谁看呢?”
他整个身体一凝,脚步滞顿,蹙眉看我,阴霾的眼底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会儿我可不能示弱,回瞪着他,毫不避忌地跟他对视。他把我拉近,满面带笑地佯装要吻我,却在我耳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我从他语气里的阴冷感觉出脊背的寒意,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不知沮渠小将军对拙荆有何指教?”
六十六 西凉国主
罗什站在不远处,僧衣迭迭,清雅淡定。沮渠蒙逊回头看看我,再看看罗什,眉头拢住,一脸惊讶。我趁着他失神,挣脱他的手臂,快步走到罗什身后。
蒙逊大张着嘴,有些语结:“法师乃化外之人,居然学俗子娶妻……”
罗什对着他双手合十,微微鞠躬:“明心见性,然后五蕴皆成佛性,欲界诸行为缘所生,罗什与妻便是因缘之果。”
蒙逊嗤笑,满眼不屑:“以因缘二字便可沉湎幻化世界,法师何以服众?”
罗什粲然一笑,朗声道:“直照空有,行空不证,涉有不著,故名方便。万事万物皆有因缘,真空俗有两面,无不是万物之本来性相。只要洞察诸法空和诸法有,便能居五尘而不染,处众秽而常净,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
蒙逊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些许动容,沉思片刻,又对我瞥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微微颔首:“入生死而无所谓,于诸荣辱心无忧喜,法师果然是睿智之人,难怪能出尘入世而保持佛心,蒙逊受教了。”
我心中一动,蒙逊果然是熟读文史,心思机敏,跟其他单靠蛮力的匈奴人不是同一档次,难怪男成、段业,还有吕光都忌惮他。
罗什又寒暄了几句,便与蒙逊告辞。蒙逊一直转着犀利的眼珠看我,那种探究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罗什带着我回到住处,看见周围无人后便沉着脸说:“艾晴,莫要再去招惹这样的男子。”
“我没有啊……”心里有些委屈,两次都不是我去招惹的。蒙逊也只是演戏,碰巧对象是我而已。
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看,想到他应该看到了蒙逊故意装样子亲吻我的那一幕,心里惴惴:“嗯,罗什,你看到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跟他没有任何……”
“艾晴!”他柔声打断我,“你是我妻,我怎会不信任你?”
我心里真没底,咕哝着:“那你还板着脸……”
他满脸倦色地坐下,伸手拿茶壶:“艾晴,吕光不肯开仓放粮。”
原来是为这事烦恼。我嘘了口气,帮他倒茶:“为什么?他不知道流民饥饿,逼急了便会动乱,于他有何益处?”
“他当然知道。”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眉头拢起,郁闷地说,“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西平太守康宁,还有先前逃脱的王穆,均已反。吕光称王不到两月便叛乱四起,他要留着粮打仗。河西鲜卑秃发部和卢水匈奴沮渠部带领几万部族前来投奔,条件之一也是要粮。吕光为了招抚这两部,已答应拨粮。流民在他眼里根本无暇顾及。”
看他愁容满面,郁结于胸。依他的脾气,今天朝堂之上肯定又跟吕光发生了争执。我温柔地为他按摩太阳穴,轻声说:“吕光不给粮,我们就自己解决吧,先用我们自己的财物抵挡一阵,然后想办法让城中大户捐粮赈灾。”
他点头,回身望着我:“明日我便去说服文武官员,让他们捐钱。”说着握住我的手,眼光灼灼,“艾晴,不要让一个灾民饿死。”
我呆住,这不可能的,可是……但还是点点头,心情瞬间变得沉重。
那个破庙经过收拾,成了我的临时赈灾点。每天呼延平和段娉婷都来帮忙,呼延平组织了十几个男人用以维持秩序。他当过小头目,管理工作做得井井有条。小慕容超也很喜欢黏着我,帮我一起给灾民派发食物。空闲时他最喜欢跟我玩剪刀石头布,缠着让我讲秦末刘邦项羽的故事,那首《亲亲我的宝贝》作为我的保留曲目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发觉自己还真是有小孩缘,可能是我不摆大人架子,有层出不穷的游戏逗他们玩吧。慕容超现在虽然才三岁,却经历过太多流亡的苦难,脸上的神情比弗沙提婆的儿子求思老成许多。不过终究只是个孩子,玩起来还是很疯。而比他大五岁的呼延静却人如其名,腼腆安静,每天静静地看着慕容超跟我玩,很少参与。
粮食刚开始是一天派一次,每人领一个馒头。几天后我发现花钱如流水,为了节约,只能买更便宜的小米和高粱自己做,在破庙里让段娉婷带着几个女人熬小米粥和高粱糊糊,加入菜叶和盐巴。当然不好吃,仅能果腹,我的目标便是不让一个人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