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什今天宣讲的便是《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此经文罗什昨日刚刚译完,只有这一本。欲得报恩,可为父母书写读诵此经,忏悔罪愆。为父母供养三宝,受持斋戒,布施修福。诸位离家既远,孝心常在,便是孝顺之子。”
这些天他跟我商量该讲解何经,士兵大都是不识字之人,宜讲解粗浅的道理。所以他想到了这本宣扬孝道的经文,并用了几个晚上翻译出来。这部经虽然短,他也一丝不苟地与我逐字推敲,最后成文时,我开心极了。这可是大翻译家的第一部作品,用字优美却浅显易懂,偈文朗朗上口极具音律感,已能窥到他日后在长安的翻译风格。
“法师,这部经书先交给我吧。我读过几年私塾,识得几个字,我抄完后再将经文奉还给法师。”
说话的是百夫长程雄,他三十来岁,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却很爱读书,非常虔诚,经常跟着罗什问法。
罗什点点头,将我们几个晚上奋战的成果交给程雄。程雄恭敬地接过,一下子被人围住,要求他多抄几份。
今天的讲经到此结束,众人离开后,我和罗什相视一笑。我为他敷上湿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他抓住我的手,微微叹息:“不知我父母在天上可安好……”
想起我的公公和公婆,鸠摩罗炎与耆婆,往事历历在目,浮现眼前。我也叹息一声,回握住他的手:“他们一生行善,虔诚奉佛。佛祖是慈悲之人,肯定让他们在天堂相伴。他们现在也一定在保佑着我们……”
他回望着我,肯定地点头,欣慰地笑了。正对视间,有人闯入营帐,我和罗什吓了一跳,赶紧分开。原来是程雄又折了回来,不知何事。
他突然跪下磕头:“法师,这些天受法师教化,程雄一心想侍奉佛祖,求法师收为弟子,为我剃度吧!”
罗什摇头:“你有妻有子,家中高堂仍在,不宜出家。”
他跪行至罗什脚下,苦苦哀求:“法师,弟子真的是一片虔诚,欲抛妻弃子,只求成佛。”
“抛妻弃子非是成佛之道。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皆是上天赋予的重任,怎可不义不孝?”罗什眉头皱起,“你向佛之心虽好,但如只想自己成佛,不必出家,在家修行亦可。”
程雄面露不解,依旧不肯起身:“如何修行,请法师指点。”
罗什将他扶起,正色问他:“在家居士受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谨守五戒,布施修福,你可能做到?”
“这……”他犹豫,抬头看罗什,满眼悔恨,“弟子手下亦有几十条人命,杀人造业,弟子自觉罪孽深重。从今往后,弟子定谨遵师命,守五戒,多布施,日行一善,以求解脱。”
“心中有佛,才是根本。”罗什点头,“我且为你授五戒,做个在家居士吧。”
受戒后的程雄满心欢喜地离开,这是罗什在军中发展的第一位居士。等到只剩我们两人时,我问罗什:“他是军人,这不杀生恐怕就很难做到。若是破戒,这破戒罪还比不做居士更严厉啊。”
罗什点头,叹息一声:“他有心守戒,能在对敌时不取人性命便是功德了。”
程雄果然誊抄了数份《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在军中迅速传阅。经常有人拿着经文向罗什求教,或是向我问不认识的字。由于此经道理简单却意义深刻,一时军中兴起一股向善的孝心。
公元385年的夏天,天气异常炎热,两个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不过,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八月,吕光大军剿灭了梁熙的主力,顺利地进入了玉门关。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玉门关这座耸峙在高山之中,孤峭冷寂的关口,因为和田玉经此输入中原而得名。古时国界线的概念远不如现代明确,玉门关便是通常意义上西域与中原的分界,进入玉门关,我们便算是踏上了中原大地。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我们进入最西边的繁盛大城——敦煌之前,必须要经此诗所提到的阳关。据记载,汉武帝在河西走廊“列四郡,据两关”,四郡即武威、张掖、酒泉和敦煌;两关便是玉门关和阳关。四郡作为河西走廊上四座最重要的城市延续到了21世纪,连地名都保存了两千多年。而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阳关和玉门关,到了宋代已不是宋的领地。随着陆上丝绸之路的衰落,两关逐渐废弃,最后被风沙掩埋。到21世纪时,只剩下一些烽燧遗址耸立在孤旷的戈壁上,任后人欷歔地念着唐朝豪迈的边塞诗,凭吊那热血的峥嵘岁月。
我以一种近乎膜拜的心情进入敦煌,进入这座21世纪人人向往的圣地。“敦,大也;煌,盛也。”对现代人来说,敦煌的意义便是那千年辉煌的石窟壁画,是藏经洞被斯坦因等人掠夺的莫大耻辱,是读了余秋雨《道士塔》后的悲愤。
我两眼泛光对着罗什描绘莫高窟的精美壁画,莫高窟要到唐代才开凿,我现在无法看到,这是此次丝路之行的最大遗憾。我在狭窄的马车里手舞足蹈,我的丈夫只是温柔地在一旁含笑静听,不时拉住我被颠簸得东倒西歪的身体。兴之所至我还唱起了《大敦煌》里的主题曲。当时看这部连续剧,爱极了这首凄凉悲壮的歌:
敦煌的驼铃随风在飘零
那前世被敲醒
轮回中的梵音
转动不停
我用佛的大藏经念你的名
轻轻呼唤我们的宿命
残破的石窟
千年的羞辱
遮蔽了日出
浮云万里横渡
尘世的路
我用菩萨说法图为你演出
今生始终无缘的共舞
敦煌的风沙淹没了繁华
飘摇多少人家
一杯乱世的茶
狂饮而下
我用飞天的壁画描你的发
描绘我那思念的脸颊
我在那敦煌临摹菩萨
再用那佛法笑拈天下
在我现在所处的时代,再过十来年,敦煌会发生一件重大的历史事件。公元400年,汉人李暠据敦煌称王,建立西凉国,敦煌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国都。李暠谨修内政,轻徭薄赋,崇尚儒学,兴办教育。所以他在世的十来年里,混乱的凉州地区终于出现了一个安定些的地方,汉人纷纷依附,敦煌的文化昌盛,一度是凉州之首。西凉存在了二十年,后亡于匈奴人沮渠蒙逊的北凉国。
八月底我们到了酒泉,停驻了八天。吕光最高兴的一件事便是他的死对头梁熙被押解来了。梁熙逃到姑臧,被武威太守彭济以计绑下,向吕光乞降。吕光在酒泉杀了梁熙父子。
九月依旧大热,没有一丝秋天的征兆,我们汗流浃背地进入了此次东归的目的地,凉州最重要的城市——姑臧。
姑臧是河西走廊上的军事重镇,凉州的郡治,最早为匈奴所筑,汉、羌、匈奴多民族杂居﹐城内有居民二十多万,在十六国时期,已属大城市。城外有祁连山融雪,水草丰美,是河西富邑,亦是农耕区与游牧区的地理交界处。前凉张氏在此经营了六十年,因为张氏一门为汉人,中原战乱时,很多汉族才俊和大户为避难入凉州。所以姑臧人文荟萃,经济繁盛,汉族文化占主流。
马车骨碌碌地驶进城门,我掀开帘子往外看,熟悉的汉式建筑扑面而来,许久没看到这样重檐歇山式的房屋了。大街两侧商铺林立,城中心是鼓楼和钟楼,这是典型的汉人城市布局。前凉第一代王张轨扩建姑臧,在原城之外增筑四个卫城,所以姑臧比西域小国的面积大了许多。张氏虽然到后期几乎也跟所有十六国一样,宗室内乱不绝,但比起中原同时期的后赵石勒、石虎还是好多了。所以凉州到了吕光手中时,未曾受到太大破坏,使他能迅速建立起政权。吕光这个人能成为十六国的君主之一,运气成分占了很大因素。
吕氏后凉在公元401年投降了后秦。两年后,南凉王秃发傉檀进驻姑臧,不久,北凉王沮渠蒙逊攻克姑臧,以姑臧为都,直至公元439年北凉被北魏灭亡。北魏收姑臧城内户口二十余万,此后,姑臧城便以武威城名称世。
一只手抚上我的肩,回转身,罗什也在向外看,怔怔的眼神,似乎在沉思。我握住他的手,这里,将是我们要居住十七年的地方;这里,到了21世纪,已完全找不到任何吕光时期的痕迹;这里,一千六百五十年后会建起一座鸠摩罗什寺,以纪念他十七年来默默无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