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东汉灵帝时,为了对抗成天研究政治(经学)、煽动负面舆论的太学生,掌权的公公们就曾使出釜底抽薪之计,成立了鸿都门学,收罗了一帮没条件参与政治实习的寒门子弟,转而研究文学艺术等和谐科目。为了特别恶心捣乱的太学生们,在公公们的关照下,鸿都门学毕业生的出仕待遇,均远较太学生优厚—从那以后,学政治的和学文学的,就成了职场上的对手、学术上的冤家。
大唐公司不过是又重演了这一幕。
自打帝国公司的董事长推行“干部竞聘”制后,世家子弟的出仕道路立刻变得狭窄起来。除了少数有资格拼爹,能够凭借“祖荫”入仕者外,大多数世家子弟只好选择应考“明经科”,去挤“干部竞聘”的独木桥。本来这就够让世家大族不满的了,偏生太宗之后又是个“新出门户”的武则天当权,她不但继续在政治上压制世家大族,而且还动辄抡刀子杀人,显而易见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了……
好不容易等到玄宗上台,帝国公司又重归稳定,缓过气来的世家大族立刻发动了反攻倒算。在玄宗天宝九年(750年)的敕文中,世家大族便借皇帝之口展开进攻,“文学政事,本自异科,求备一人,百中无一。况古来良宰,岂必文人?”给多为寒门子弟出身的进士科文学家们,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这才仅仅是开始。
唐代宗宝应二年(763年),帝国公司培训部副经理(礼部侍郎)杨绾提出,进士科“重文轻儒”,助长了青年干部苗子的浮华作风,实在要不得,建议将“干部竞聘”改回“组织推荐”的老套路去。
这一提议立刻引起坊间舆论的热议—可不是吗?玄宗天宝年间文豪如云,唐诗仙、圣齐出,可还是“词人材硕者众,然将相屡非其人”,最后闹出个“安史之乱”!足见“进士科”乃至整个“干部竞聘”体制,压根儿就选不出一流的经营管理人才嘛!
杨绾本人虽为世家子弟,但却是个堂堂的进士科出身,又正好是“干部竞聘”项目的主要负责人,所以他的提议极有杀伤力,进士科差点因此被扼杀。
接下来,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年),驸马爷王士平与其妻义阳公主闹婚变,恰好有两个进京报考进士科的寒士无聊,竟将其事谱写成乐曲到处张扬。皇帝大怒之下,又差点废掉进士科。
唐文宗开成元年(836年),世家出身的宰相郑覃屡次请罢进士科,理由是“南北朝多用浮华,所以不治。士以才堪即用,何必文辞”?认为“此科率多轻薄,不必尽用”。而与郑覃同党的中唐名相李德裕,说得更妙:“然朝廷显官,须是公卿子弟。何者?自小便习举业,自熟朝廷间事,台阁仪范,班行准则,不教而自成。寒士纵有出人之才,登第之后,始得一班一级,固不能熟习也。”
以上进士科的对头们,确都抓住了此科选才的天然弱点—选拔标准与帝国公司“中心工作”缺乏直接关联,文学天才未必便是经营高手;寒门出身的文学之士不懂宦场规矩,常常应对失宜闹笑话;穷孩子一步登天,又缺乏系统的政治教养,作风往往轻薄,等等。
然而,尽管被世家出身的职业经理人们上纲上线地批,浑身被射得千疮百孔,甚至被板上钉钉地公认为“进士无行”,但以进士科为代表的“干部竞聘”制度却始终屹立不倒。
奇怪吗?不奇怪。
因为,大唐公司这套“干部竞聘”制,求才从来就不是首要目的—唐人中还真有明白这一点的,赵嘏诗中“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一语便道破了科举深意—不过他也只说出了一半。
帝国公司的平衡术与泄压阀
科举,或者说大唐公司版的“干部竞聘”,究竟是什么?如果我们望文生义,简单地以为这仅仅只是个人才选拔制度,那就必然走进死胡同。
对于帝国公司的董事长来说,既然职业经理人苗子遍地皆是,那又何须继续死守在世家这一棵树下,受那等鸟气?从一个无穷大的口袋里随机抽取样本,还仍然连连抽中他满心不喜欢的崔、卢、郑、李(赵郡),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
当公司里的崔、卢、郑、李连拉帮结伙搞“小俱乐部”的起码人数都凑不齐之时,帝国公司的老板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所以,不管旧世家如何在他耳边唠叨,他是打死也不会再恢复以“九品中正”为代表的“组织推荐”干部选拔模式了—因为负责推荐的“组织”,代言的是世家大族的利益,造就的是职业经理人的团伙,人事权压根儿就不掌握在他这个老板手里嘛!
除了逐步平衡乃至最终取代世家政治之外,科举还有另一个重大意义,那就是充当帝国公司的泄压阀—为世家政治时代全无参政议政权利的草根阶层,打开一条合法上升的渠道(不管它有多么狭窄)。从此,即便是穷乡僻壤的“田舍郎”,也有了一步登天参与帝国公司经营管理的可能:只要他肯老老实实皓首穷经,认真研读官方指定的那几本“公司组织基本原则及案例”到一定水准,就可以参加长安城的抽大奖活动—连曾国藩都说“场中莫论文”,李鸿章都当过复读生,这科举考试不是“抽大奖”是什么?不过,它的中奖概率比之彩票又要高得多,高峰时每期都能抽出两百来号人呢!抽中者固然皆大欢喜,即便抽不中者,也只能自怨学艺不精,而断没有归咎于公司之理。
既然要充当草根阶层的“泄压阀”,那么“干部竞聘”在考试设置上,就必须从众、从简。世家子弟靠家庭背景和政治实习而实现的“素质教育”,绝对不是寒门子弟效仿得来的。有鉴于此,帝国公司便须为其另开一扇旁门,以便在公平的起跑线上考察参试者的智商、想象力以及政治抱负(当然,还得兼顾改卷及评判的标准化、简单化)。试问,还有什么考法,能比出律诗、律赋及其直系子孙“八股文”这种极端格式化的试题,更贴近这一主旨的呢?
以从众、从简方式“竞聘”出来的干部苗子,自然不尽符帝国公司经营管理所需,然而他们具有较高的平均智商和学习能力,却毋庸置疑。所以只需多费一道培养工序,这帮苗子大多还是可以造就的。
较之公司在维稳上所获的巨大收益,人事培训上的一点点浪费又算个啥?想想看,若不是咸通年间那几位主考实在没眼光,数次漏录一个名叫“黄巢”的山东考生,这大唐朝还得多活不少年不是?
大唐朝的历届董事长们,正是认清了“干部竞聘”的深意,所以尽管对“进士无行”也很窝火,却始终不敢遽废科举。而失去了垄断政权技术基础的世家大族,则在与寒门庶族的斗争中,不断衰败。
魏晋以来,董事长命运为职业经理人集团所操纵的悲剧,终于在大唐公司彻底终结,而“干部竞聘”却在此后一千余年中,成为帝国公司的“维稳大法”—聪明才智之士尽收归体制之内,剩下一帮不识字的老粗,还怕翻了天去?
§§§第一节
汉唐董事长“身边人”失控:
“隐权力”打破公司治理结构,反噬组织权力
略去二世而亡的秦朝不计,汉帝国是“家天下”时代第一个将家族产业维持了百年以上的长命王朝公司。我们的故事从汉代说起。
本来汉代、唐代均已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公司治理”结构、制度化的权力运作机制,即董事长与CEO团队各安其位,董事长作为公司所有人,把握重大决策权,公司的日常治理,则交给专业的CEO团队,用宋代一位官员的话来说,“权归人主(董事长),政出中书(CEO),天下未有不治”,即所有权与经营权适度分离。但雄猜之主常常猜疑经理人集团,意欲万事由自己一人说了算,为了侵夺CEO之权,任用“身边人”组成一个非正式的班底。但结果,“身边人”总是在得势之后坐大,掉过头来反噬董事长之大权。
汉武帝是“身边人控制”的始作俑者,他创立内朝系统,架空外朝系统即文官集团的权力。东汉则出现了两类“身边人”(太监与外戚)交潜控制朝政的现象。唐代的“身边人控制”则主要体现为翰林的“内相化”与太监当政。
汉代:外戚与宦官轮流专政
汉武帝后元二年(前87年),汉帝国最具雄才大略的“董事长”刘彻去世,将庞大而危机暗伏的刘氏家业,留给八岁的幼子刘弗陵(即汉昭帝)。在快要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刘彻做了两件事:其一,杀了刘弗陵之母钩弋夫人,因为这位铁腕帝王不希望在他死后,由于“主少母壮”,出现母后临朝、败坏朝纲的局面;其二,任命外戚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辅弼幼帝刘弗陵,这里显示了刘彻对以宰相为首的官僚集团的深度不信任,担心日后若无亲贵辅佐年幼的皇帝,将会发生皇权旁落的情况。
汉武帝是一个对独裁权力具有特别嗜好的皇帝,他当然不打算跟其他人分享统治汉家天下的权力,更不打算当一名垂拱而治的“甩手掌柜”。汉代的“身边人控制”在武帝时代已露端倪。
本来汉朝在缔造之初,尚谈不上是一个绝对集权的帝国,高祖刘邦除了保留秦代的郡县制,还局部实行分封制,封国与郡县并存。封国有如母公司(帝国中央)旗下的子公司,具有法人资格,拥有自己的董事会以及独立的财政、行政权力;郡县则如同总公司派出的不具备独立地位的分公司。而在帝国中央,另有分权,即皇室与政府分化,皇室下面有一个小型的办事机构,叫做“六尚”,即尚冠、尚衣、尚食、尚沐、尚席、尚书。从其名字就可看出,“六尚”处理的只是皇帝的私人事务;政府则由“三公”(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领衔,下设九卿、十三曹,处理全国政务。因此,不妨说,皇帝只是主权象征,拥有帝国公司的所有权,但国家政务却由宰相(CEO)执掌。宰相的权力非常大,“辅翼国家,典领百僚,协和万国”,都是宰相的职权。
雄才大略的刘彻在当上汉帝国总公司“董事长”之后,决心收回被子公司与CEO分走的权力,加强公司总部与董事长本人的权势。一方面,他以“推恩令”彻底瓦解了封国的实力,又派遣“部刺史”分巡天下,强化中央对郡县的管控。另一方面,他创设“内朝”,任用尚书、中书、侍中、中常侍等皇帝身边的亲信、近臣(即皇室“身边人”),组成一个非正式的顾问与决策班子,架空外朝宰相之权。自此帝国中央便有了内朝、外朝之分。
法理上,外朝是帝国正式的管理团队,行使的是法定权力;内朝只是皇帝的私人班子,并无治理国家的职权,但因为内朝诸人受到皇帝宠信,得以预闻政事,因而获得了一种有实无名的、非正式的权力,可以称之为“隐权力”。内朝的隐权力极大,可以与外朝分庭抗礼,甚至凌驾于外朝之上,宰相徒具名分而已。这种现象,就是“身边人控制”。由于皇帝“身边人”的隐权力缺乏名分上的合法性,只能完全附依于皇帝私人的关系网络上,当然要对皇帝唯命是从。于是,通过对内朝的驾驭,刘彻成功撇开外朝宰相,实现了君主独裁。
汉武帝是个魅力型领袖,驭下有术,在他治下,“身边人”尚不致带来严重的问题。刘彻肯定也设想过“身边人控制”的副作用,他去世前狠心杀了钩弋夫人,就是要防止这名新皇帝最亲近的“身边人”擅权乱政。但是,刘彻似乎更不愿意看到CEO团队借着新皇帝年少无知之机,侵占董事长之大权,所以他又命外戚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统领内朝。
但刘彻始料不及的是,时过境迁,原来完全依附于皇权的“身边人”,也会变得位高权重,不但不受人主控制,甚至威胁到皇权的安全。如常由外戚充任的“大司马”,在武帝时代只是内朝官,并无印绶、官属,但大司马挟外戚(皇室“身边人”)的权势,逐渐夺得统率政府的正式权力,到了西汉末期,大司马已成为外朝“三公”之首,位极人臣,权倾朝野。最终葬送西汉政权的大司马王莽,恰恰也是外戚。这便是“身边人控制”的恶果。
王莽的新朝极其短命。光武帝刘秀继承汉祚,建立东汉政权,鉴于之前大司马篡权的乱象,刘秀设“尚书台”架空“三公”之权,一切政令皆经尚书台禀陈皇帝,由皇帝裁决,时人称“虽置三公,事归台阁”,“三公之职,备员而已”。“台阁”即尚书台。刘秀重用尚书台,不过是模仿刘彻故智,用的还是“身边人控制”这一招。从字面上就可以理解,“尚书”本是皇室秘书的意思,协助皇帝整理文书,身份卑微,很方便皇帝控制、指挥,现在刘秀将尚书扩充为尚书台,作为皇帝的办事机构,以此架空宰相的权力,尚书也就获得了巨大的隐权力。在光武帝时代,“身边人”尚不致乱政,但“这只是人事好,而不是制度好”(钱穆语)。
很快,“身边人控制”的恶果又爆发了。东汉后期,由于皇帝多是幼年登基,免不了出现母后柄权的情况,于是太后的“身边人”—外戚常常以“录尚书事”之衔入主尚书台,把持朝政。尚书也演变成为“出纳王命,敷奏万机,盖政令之所由宣,选举之所由定,罪赏之所由正”的权力中枢,而不再是皇帝的附庸。小皇帝成年之后,要夺回权柄,手法还是模仿乃祖,另行扶植宠信的“身边人”,只不过这时的“身边人”换成了宦官。而宦官得势之后,又复擅权乱政。东汉后期的政局,基本上就是外戚、宦官两批“身边人”轮流专政。
后来,东汉产业被门阀世族瓜分、颠覆,中国进入近四百年之久的战乱周期,直至李渊建立大唐政权,才迎来一个较长时段的承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