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北海。
伶香十里。
海水如舌,一次又一次地舔舐着海石,筑基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海草,月色下泛着点点荧光,华灯初上,长隆大道灯火辉煌,各色锦衣汇成花海熙攘了长街,灯火辉煌的商岛今夜繁华依旧。
除了,被封起来的清阁酒坊与九凤朝。
他一早就对伶香十里有所耳闻,这里被世人称作“六界宝库”,据说六界内存在的珍宝基本都可在这里找到,岛上实行等价交换的原则,没有金钱就拿等值的宝物交换,除此之外岛上还开有无数精品商铺,出售的每一件商品全都货真价实,时常引得众人哄抢。更听闻伶香十里一天的流水就足够养活一个国家,说岛上琉璃作瓦,黄金作砖,鱼戏珍珠,鸟衔金玉,奢华得令人乍舌。
他来这里半月有余,把伶香十里逛遍也没见过黄金做的屋子琉璃盖的房子,更没见过鱼儿在追着珍珠嬉戏,岛上更是一只鸟都没有,这里有的只是非常规整划一的店面,有很多精益求精的匠人之心,当初来这里的猎奇心也变成了对主家的好奇。
恰好天吴帝君与长辈们都去处理魔界事宜,他这个小辈就逮到了机会被派来迎接鹤岚,外加督促鹤岚尽快交接完手里的任务,好早日将她带回神界。
九凤朝是一个建在清阁酒坊顶部的八面中空的小楼亭,是这座商岛的制高点,也鹤岚在伶香十里落脚的唯一地点。
“哒、哒、哒”,他踩着玄色的分金荣影靴慢慢拾级而上,璀璨的红衣下是胜新雪般的内衬,一位侍女模样的美妇在九凤朝门口等候,待到他临近时垂首恭敬地唤了声“凤君”,抬手金光一闪,木排门“咔哒”一响被推开,一阵夜风扑面而来。
他的心随着被打开的排门一沉,妇人走前带路,门后是一个不长不短的廊道,就着不大明朗的夜光只能依稀辨出是些很精美的木雕,廊道直通外头,外头连着一个小桥,那玲珑精致的九凤朝此刻就出现在他眼前。
就如他在底下看到的一样,九凤朝八面无墙,唯一的挡物只是八片轻饶的轻缦,上头铺着暗色的琉璃瓦,亭顶上点着一盏明灯,瓦片上泛着鱼鳞般的光泽。
高处不胜寒,高处的风也不会停歇,那些轻饶的帷幔被风吹得四仰八叉,明明近在眼前沧浪却看不清帷幔内的景象,唯一可见的便是幔后绰约的人影和火萤般的亮光。
“凤君,我们大人已经在内恭候,奴婢先行告退。”
培素说完便很利落地转身离开,沧浪在原地踌躇片刻,终于抬脚踏入这片青幔之后。
青缦撩起,那股莫名心动的冷幽之香骤然浓郁,沧浪一眼便瞧见高出周围半丈的圆台上闭目端坐着一位白衣女子,上方的幽光又将他吸引过去,向上一看才发现原来上方镶嵌了七颗等大的夜明珠,在亭顶排列成北斗七星,支撑的八根亭柱下端皆被雕成两只栩栩如生的凤与凰,八组形态各异却都入木三分,柱前依次围绕着圆台放置着八架青铜油灯,油灯此刻就在她周围默默燃烧着。
沧浪慢慢走近,圆台上的人也站起身,行动间响起一阵清脆的银铃之音,沧浪静静看着她,直到一个甜软的女声忽地响起,他的瞳孔骤然一缩,一股莫名的酥麻从他脚下直冲天灵之顶。
“《尔雅·释鸟》有云,凤凰,‘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伦,饮砥柱,濯羽弱水,莫宿风穴,见则天下安宁。’
《山海经·图赞》有云,凤凰五处有纹,即‘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她对他温柔地笑笑,屈膝欠了个身,云鬓上倾下一片璀璨的流苏。
是了,是了,他终于见到了,那好似冬夜里一碗红豆汤的声音,只消几句就暖到他的心坎,他终于找到了!
“镇端天吴氏鹤……”
“你现在怎么长成这样了?”
被打断的鹤岚原地一愣,轻声发了句“啊?”
沧浪冷着脸,目如钉锥。
“我说,你现在怎么长成这幅鬼样子了。”
*
“……听说了么,鹤岚大人居然是神界的小公主。”“听说啦听说啦,她好像还是镇端天吴氏家的,听说她爹就是一万多年前杀了妖王一家的那个帝君,好像还把一个挺大的妖族给屠族了,猛得不得了啊。”“呸,那你是不知道他老婆就死于姑获鸟族手里,他们老祖宗不就为了娘们儿犯了大忌被贬下去了么,天吴氏的男人都是情种,蠢哦。”“哦哦原来是姑获鸟族,可现在干嘛又要抓鹤岚啊,她犯什么事儿了么?”“你能不能少吃点白饭多关心点儿时事,怎么啥都不知道。”“怎么说话呢你!……”
此刻清阁外是外三圈里三圈地围了不少达官显贵,清阁门口早就站了许多火雨青阳氏的禁军,但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口一阵谈天说地,对手里闪着寒光的禁军熟视无睹,反倒直接对他们的穿着样貌指指点点起来,禁军们连着驱赶了四五次都无果,反倒还被人群一阵冷嘲热讽。
“怎样,手里拿着剑了不起啊,有本事你们砍我呀,装给谁看啊。”“想我们走干嘛不直接把伶香十里封了啊,还不是你们神界没本事不敢让鹤岚大人关,我们就不走,就不走,气死你们!”“告诉你们,没你们神界我们下五界照样过得丰衣足食,你们就是一群躲了十几万年的缩头乌龟,现在想下来对我们耍威风门儿都没有,做梦!”
曲顾听得心火不打一出来,裴乔刚让他别与他们一般见识,这时忽然有一群人提着几篮鸡蛋蔬果过来,大声吆喝道:“大伙儿都过来啊,天神们好不容易下凡一趟,咱们替主家大人尽一下地主之谊,请上神们尝尝伶香十里的瓜果蔬菜还有鸡蛋,看看比不比神界的更美味!”
“你们想干什么,给我住手!”
曲顾带头亮出长剑,禁军们跟着唰唰唰地亮剑,但带头闹事的人根本不怕,大喊一声“给我丢”,顿时四面八方都朝他们飞出鸡蛋菜叶子,成浪的骂声一起涌向他们,让他们滚回神界,滚出伶香十里,就在曲顾裴乔与众禁军准备迎接鸡蛋菜叶子的痛击时,空中几个黑影将就要落到他们身上的秽物一扫而空,几个穿着黑风衣,四肢闪着金光的黑衣人抱着满怀的鸡蛋蔬果稳稳落地,紧着后头就冲来一群拿着家伙什的恶仆,人群即刻作鸟兽散,带头的一拳就将闹事主谋打翻在地,嘴里再骂道:“杀千刀的狗东西,买这么多粮食不吃居然用来闹事,爷爷我今日非得让你好好长长记性!”
说着抬脚就把那人踹飞倒地,对着他哐哐几个砂锅大的拳头,没几下就看到那飙出来的血花,打得那人在地上像条鱼直游,来不及地哭爹喊娘地求饶,那些恶仆逮到其他人也是一通往死里揍。
“快住手,你们会把他们打死……”裴乔说着就要跑上前,可明明还在一边的黑衣人忽然一闪就到了他面前,直接把满怀的鸡蛋蔬果丢给了他。
“你把这些送去后厨,让他们留着做饭吃。”
裴乔有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黑衣人又重复了一遍:“你把这些送去后厨,让他们留着做饭吃。”
“你,你的意思是,这些还要……?”
“鸡蛋没破,叶子没烂,可以做饭。”黑衣人说。
裴乔低头看看怀里的东西,发现还真都是些品相不错的蔬菜瓜果,鸡蛋也都用掉落的菜叶子垫着放在最上头,圆圆的黄黄的非常可爱。
裴乔还在奇怪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叶子铺好把鸡蛋铺上,抬头就看到那些恶仆一手一个地拖走了十几人,在他们身下留下一道道红色的长印。
裴乔抱着满怀的东西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看,可那些被拖在手里的人表情极其狰狞,他们不是脖子被扭断就是拦腰而折,看得裴乔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伶香十里有规,蓄意闹事者,死。”黑衣人走到他身边用毫无生气的语气说道着,裴乔包着食物还没缓过来时一把黑气所聚的长刀毫无预兆地抵在他的脖子上,“浪费粮食者,死。”
“别别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这就去送粮食,去送给后厨。”曲顾回头一喊裴乔,二人与其他几位禁军纷纷乖乖地抱着东西跑去了后厨。
上头的人吸了口冷气。
今夜的九凤朝下再也没有贵人相候,垂落的青铃也被吊上了檐角,但别处却还有如云的宾客。
清阁上头的玲珑小阁里,一位身着淡衣的公子支颐而思,眼上是群星璀璨的夜空,出自捭阖关中城的啸风兽在空中轮流交替着严密巡逻,可在伶香十里的最高点望过去还是觉得它们小如蝙蝠,眼下尤可见黄金打造般的长隆道贯穿了整座伶香十里,犹如在岛上伏息的金龙。灯光在距离中成了一团团光雾,伶香十里四处都升起大大小小的金云,随着岛屿一起伶伶地飘在北海的浪花上。
伶香十里内是来自六界的宾客,经常可见有翩翩俊者与貌美佳人的搭配已屡见不鲜,这里还有很多伛偻提携却相谈甚欢,细听所言竟是八卦六爻之事,也有妖界牛头马面者姿势甚高地走过,却在一位老者眼花脚滑的那一刻及时伸出了手。
长隆道是伶香十里的主干道,无数条小径从主干道上发芽抽枝延向小岛内部,里头弯曲纵横,稍有不慎就会迷路,可里头也有不少不知其名的奇异小店,令人顿生“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所以来这里“探店”,也是宾客们的一大乐趣。
来的人多了,故事也就多了。这里的巷口每晚都在发生着无数美丽的邂逅,那擦肩而过的瞬间,那惊鸿一瞥的容颜,不过那位佳人可能正盘着绿油油的蛇尾巧笑嫣兮,如意郎君也会嘴角一咧咧到耳根,惊喜与惊吓只在一瞬间。
可这就是伶香十里的魅力所在,这里是惊喜与意外横生的沃土,权力交织,各种欲望如蛛网般缠绕着每位来客,与其说是伶香十里使尽各种手段让来客们心甘情愿地交出金银财宝,让他们来供养伶香十里这只诱惑六界的大蜘蛛,倒不如说正是因为每个人的各种欲望,才成就了如此纸醉金迷的伶香十里。
世间万事万物都是互相联系的,你种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上尧越想越觉得这世界真是一个圈,真是有趣得很。
“蓄意闹事者死,我可以理解,”上尧眨眨眼看向身边的人,“可浪费粮食者,为什么也要死?”
“嗯哼,”她顿了顿,“因为店家不喜欢,这是店家们签名上书给我提的意见,群情所向,在下便也就采纳了。”
“哦,是这样啊,那看来主家大人还是很为民着想、虚心纳谏的诶。”上尧说。
鹤岚微微一笑道:“这哪谈得上什么虚心纳谏,在下也只是为了让岛上的租户满意,好把他们都留下让他们能在伶香十里安心开店,日后能为我招揽更多的客人,实在是举手之劳啦。”
上尧敏锐地捕捉到“租户”二字,奇道:“这些人都是你雇佣来的吗?你把他们招来帮你开店的?”
“是的。”鹤岚点头,“但我是将店面与店内管辖权都交给了他们,也就是说他们店里的买卖、日常管理都由他们自己来,盈亏自负,我每年只负责问他们收取三成盈利作为房租,还有保障他们店面的安全,别的事我一概不会过问的。”
上尧一惊:“啊,我还以为这岛上的铺子都是你的呢,合着你都租给了别人,那你靠什么赚钱啊?可你就这么放心交给他们嘛,万一他们勾党营私想对你不利怎么办?”
“叮铃铃……”
鹤岚正欲回答却被一串铃音打断,二人寻声一看竟是沧浪独自望着上头的一个铜铃,手里牵着一根金线。
“沧浪。”上尧轻咳唤了他一声,摇铃的红衣公子赶紧松手站远,这一刻他那俊艳无双的脸上竟露出有些不符年龄的局促,就像是做小动作被抓包的小男孩,黑亮的眼睛来不及地躲闪,又像林间受惊的小鹿,紧张却温顺。
今夜九凤朝已经被神界封锁,原本垂到底部的金线已收了上来,主家的那根正攥在沧浪手里,他略带好奇地盯着那只朴实无华的铜铃,顺手就当当地敲了几声,一阵夜风像算好了似的掀起青缦钻了进来,拨动了他的几根发丝。
鹤岚对他笑笑,让他不要紧张,一切随便看随便摸,语气也像对孩子说话的那样,但对上尧说话却又十分恭谨端庄。
“回殿下,我也就靠清阁与九凤朝赚钱,清阁卖酒,九凤朝易物,您也都是知道的,伶香十里实行等价交换,没有货币拿等值的宝物也可,九凤朝也就是这样,无论买卖九凤朝一律照单全收,并且确保十足的质量。”鹤岚说,“再来就是三位宗室每月发放的俸禄与分红,有时候会收到世子们的补贴,但都是只有我一人的份额,所以,在下其实真的也没什么钱,反而还经常容易欠债,真的是——唉。”
鹤岚也看向悬在檐下的铃铛,亭子的正南与东北角各悬了一只青铜铃,正南为客铃,西南为主铃,预约的宾客在楼下敲动客铃方可入九凤朝易物,走后主家便拉动金线敲响主铃示意下一位客人可进,所以那铃铛可是她的老伙计了。
圆台上摆了一张黄曲梨花木的长案,案上放着培素刚送来的新茶与两碟精巧的茶点,案角点了一支全新的红蜡。
上尧悠悠地落了座,环顾一圈后说道:“难怪都不消主家大人发号施令,那些店家自己就带着家伙来找人算账,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菜被糟蹋,倒也真有几分性情。”
鹤岚笑笑没讲话,抬手为他们倒上两杯香茶,茶一入盏便氤氲出了一片热气,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独特的蜜香,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芝兰之芳。
“殿下贵为帝子,阁下贵为青阳氏世子,这世间的好茶自是喝过不少,在下也不愿争秀反成丑,挑来挑去还是觉得这蜜兰香单枞最合适,二位先尝尝。”
“蜜兰香单枞?好名字,我来尝尝。”上尧说罢愉快端杯饮茶,鹤岚也随之端杯欲饮,却看到一双深邃黑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瞧,颇有一种“以目光为刀,撕破你的脸”的架势。
鹤岚浅笑道:“凤君,您不尝尝嘛?”
“……”
沧浪看了她眼睛一眼,但并未做任何回应,目光又在她脸上流转起来,上尧表面默不作声,却在案下用膝盖顶了他一遭,沧浪旋即收回视线,摸摸自己被撞的地方,端起了杯盏。
其实鹤岚不知道,她一启唇沧浪的注意就被她那颗缀在唇心的银珠吸引过去了,她的唇被勾成一只精巧的红蝶,一道细细的深红精准地从唇间划过,烛光在她狭长又漆黑的眼瞳里轻轻跳跃,黛眉轻佻,媚眼如丝。
“嗯,的确是好茶,这叫什么来着,蜜香……”
“蜜兰香单枞,殿下。”鹤岚重新恢复笑容,笑吟吟地对上尧说。“成品茶有着独特的蜜香与兰花花香,蜜香高锐持久,芝兰香幽雅细长,滋味醇厚回甘,有‘浓蜜幽兰’特韵,饮后满口生香,且汤色清澈黄亮,极耐冲泡,好得很呢。”
“对对对,确实如此,很神奇,蜜兰香,单纵,好,很好,我很喜欢。诶,还枉主家费心啦。”
“殿下说这话可让我折寿啦,二位喜欢就好,一点都谈不上费心,都是我应该做的。”
鹤岚笑着说。
她拥着一件云袍坐在对面,白衣上绽开着一朵又一朵银花,正好与她发上的银流苏相称,她在一片簇拥下显得娇嫩妩媚,微微一笑更是美得勾人心魄。
也许是银器性冷的缘故,她那一张红尘狐脸倒有了几分冷冷的出尘之气。妆容怪诞却不影响她的美,一点红唇就将她全身染成一株盛放的罂粟,带着别样致命般的诱惑,美丽而温存。
上尧端起茶盏又咂了一口,鹤岚眼里倒映着点点烛光,静静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淡了。
良久,鹤岚终于开了口。
“殿下,”鹤岚唤了他一声,上尧应了一声,笑眯眯的。
鹤岚眼珠子转了一圈,道:“嗯……在下,该怎么谢谢殿下呢?”
“谢我?为何要谢我呢?我与你,今日才是第一次见面吧。”
鹤岚笑而不语,她当然知道,上个月捭阖机关城城主白崔嵬将天吴氏的一位不肖神的尸身钉在南天门惹起神界公愤。这绝非民风异常剽悍能够解释的,神界取下钉他的长箭一看,上头端端正正刻着“捭阖关中城”“阴阳十二弩第一支”的字样,神界立马炸开了锅。
天帝气得七窍生烟,群神沸腾,纷纷要求处置白崔嵬,又想到伶香十里与捭阖机关城是连襟之交不免迁怒于她。这还没完,此前天帝就想让她回归神界,但鹤岚大势已成,回归一事多方受阻,这事就先耽搁了,可近些年“四鬼”势力越发猖獗,飞升成神的人数急剧下降,神界对鹤岚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天帝也对身为天神的她责以“不忠、不职”两大罪,下发令搜神金榜要求六界一同抓捕鹤岚,成者可向天帝任提三个愿望,哪怕提诸如“我还想要提三个愿望”这类贪心的要求也可以,六界霎时沸腾,天神们纷纷下界搜找鹤岚,天际的祥光亮了大半个月。
神界炎如沸汤,下五界却如履薄冰。三尊对此事不作任何反应,高层也噤若寒蝉,一个月下来天神们全都徒劳无获,反倒与下五界发生了不少摩擦,就像刚才众人对青阳氏禁军那般,都让他们赶紧滚回九重清天好自安生,神界与下五界关系恶劣得肉眼可见起来。
鹤岚拢拢衣服笑道:“可我现在却还在这儿坐得好好的,我想,若是没有殿下帮忙,我现在早已坐上牢车去见天帝了,更别谈留时间给我来交接伶香十里了。”
“嗯~不愧是主家哦,竟然一下子就想到了。”
上尧正襟危坐道:“其实——该怎么说呢,父王对你是很不满的,但我大哥很看好你,所以在初次你拒绝回天时是我大哥保的你,父王也便给了你一次机会。但经过多方观察我们却发现你的所作所为与神界大部分礼法都相背而驰,你与三位世子一样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可你却没有代表神界而战,你只是为了在下五界能有你自己独属的地盘。”鹤岚眼皮轻轻垂下,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上尧看着她缓缓道,“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位绝对不多得的将相之才,下五界因你而繁荣,人皇与冥王更是将弥魂契委托与你,你的价值远不止一座商岛。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下界多年下五界自然服从你,可你却未为神界谋到半分福利,我可以说如今下五界如此不服神界的局面有你大半的原因,这是我对你最大的不满,也是神界对你最大的不满。”
“但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上尧话锋突然一转,“父王是想把你抓上去杀鸡儆猴,可我觉得这样一来下五界反而会说我们‘窝里横’,你终究还是天神,与下面一点关系都连不上,与其罚你打你,倒不如好好利用起来。”
“哦?”鹤岚脸上泛出丝丝苦笑,“我猜殿下保我也一定是这个原因,可是如今来看,您还是直接把我送到牢里为好,我已是一个六界都不容的人了,不会再有用处了。”
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多年一直致力于下五界与伶香十里,凭着聪明的大脑与良好的人品在下五界开辟出一方天地,下五界早已将她纳为自己人,对下五界而言她就是下五界的心口肉,四鬼因她而成,她也因四鬼而荣。
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隐瞒她是天神的身份,这样她对六界都不好交代,下五界对她的信仰发生了剧烈动摇,神界也不会待见她,曾经的香饽饽已完全成了烫手的山芋,就连她最大的支撑都进了天牢还有谁敢保她,这还不怪别人薄情怎样,因为这完全是她自己作出来的。
上尧捻起一颗点心放入嘴里,独特的香甜如花一样在他舌尖绽放,酥皮融掉后却是微咸的流心蛋黄,浅淡的咸迅速与先前的甜融合,有些倦怠的味蕾被重新唤醒,上尧伸手又捻起一颗丢入嘴里,不由得说了两声好吃。
“话是这么讲,但这不是你一句话就能解决的……唉,说来又是一大堆话,等你回到神界再议也不急,你先将该交代的事宜与海司殿交接好吧,大约需要几天?”上尧问。
鹤岚眨眨眼:“在下随时都可以动身。”
上尧一愣:“啊?怎么讲?”
“这件事在下只需对我二舅母说一声就好了,我不在的时候就是她经常帮我看管清阁与九凤朝,连交接都不用。”鹤岚说。
“哦……原来是这样。”上尧默然了一阵,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询问弥魂契一事,但自觉他们也是刚刚相识,问这个实在有些不妥,便改口道:“那也正好,你在家休息休息,待到天吴帝君那里解决完魔界事宜你就与我们一同回天。那今日就到这儿吧,你早点歇息。沧浪,我们走吧。”
鹤岚见他要走便连忙起身相送,上尧的动作与他的语气一样利落,说了句“留步”便带着沧浪噔噔噔地下了楼,到了楼下对禁军们吩咐几句便乘风而去了。
鹤岚站在九凤朝上目送他们,看着他们的云头彻底消失不见在慢慢回过身,狐媚妖娆的脸在转过身的一瞬间骤然一冷。
“大人……”培素从门口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只灰白相间的小老虎。
小老虎一见鹤岚就嗷嗷嗷地叫唤起来,小爪子忙不迭地够着鹤岚,鹤岚把它接过来抱在怀里抚摸着它滚圆的小脑袋,它幸福地躺在鹤岚怀里,喉里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鹤岚抱着小老虎重新坐上圆台,拿起一块点心细细地喂着它,培素欲收碟子,鹤岚抬起头让她放下。“没事,姑姑你留着吧,做我的晚饭,明天早上你给我送好吃的吧。”
“嗯,大人有什么想吃的吗?菜粥怎么样?”鹤岚再拿起一枚点心喂着雪球:“可以啊,再给我送些蒜拍黄瓜作小菜吧。”
培素应了一声,鹤岚低头逗弄着雪球,抬头却发现她还没走。
鹤岚疑惑地她可还有别的事,培素略带不喜地看了眼把鹤岚一根手指卡在嘴里咬着玩的雪球,说道:“大人,青杳传来消息,晚宴上魔尊已带着炎图向天吴帝君赔了不是,预计明后两天就会带您回天,这只穷奇,您真的打算继续养下去吗?”
“为何不养,你看它多可爱,多可爱,是不是呀雪球~雪球~”
鹤岚把小老虎举起来调皮地晃晃再把它抱到脸上一阵稀罕,穷奇背上的两只小翅膀高兴得拍拍,小爪子紧紧抱着鹤岚,身后三条蓬松的狐尾扫得格外欢快。
“可这是炎图送您的订婚之物,可自古成亲都是送礼给岳父岳母,哪有直接给新娘子送聘礼的道理,他是想将您不声不响地拐回魔界,这只穷奇绝对不能要。”
鹤岚却不以为然,把它放在长案上一遍又一遍地为它顺毛,她的手一靠近雪球便乖巧地靠上去蹭着她的手心,发出串串惬意至极的呼噜声。
“就因为这个?你就让我回掉一只穷奇?”鹤岚摇摇头,“姑姑,您跟着我到今天也是知道炎图的吧,他从我这儿划的钱还少吗,我又还帮他做了那么多事帮他收了那么多地,就这些还抵不上这只穷奇?”
“大人,培素当然是知道的,也知道这只穷奇珍贵万分,可外人不知道啊,神界也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这穷奇是炎图送您的定情之物,如今神界本就对您不待见,您再把这它带上去,那您还怎么在神界立足啊。”
鹤岚声音陡然一提:“不然呢,那我要靠什么立足,靠我那个被贬下中三重天的天吴氏吗,我难道不正是因为下五界才引起天帝注意的吗,神界本就不是我的归属,我为何还要热脸贴冷屁股去讨好他们,我就是要带,你给我闭嘴。”
“可是大人,您毕竟还是回神界了,天帝本就对您甚为不满,您又何必特意去触天帝霉头呢,对您与天吴氏都是万万没好处的。”培素有些急了。“而且笙伦殿下还在神界牢狱里,您还暗中帮助白崔嵬逃跑,刚才那位帝子是敌是友还不知,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上头有谁会保护您啊。”
她这么一讲鹤岚才记起来白崔嵬那事儿,不禁立马陷入了沉思,培素就知道鹤岚把白崔嵬那事儿弄忘了,紧着说:“是吧大人,您想想是不是这里理儿,笙伦殿下才是您最大的支撑,一旦栽赃者帮着坐实了白崔嵬的罪名,笙伦与你都难逃其咎,这是很明显的一石二鸟之计,所以就这个节骨眼上您就不要再顶风作案了,天帝不比下五界的三尊,他身边还有四方长老辅佐,保险起见,您就不要把穷奇带上去了。”
鹤岚看看培素没说话,表情越发凝重起来,抚摸的手也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雪球看着主人凝重的脸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欢快的小尾巴渐渐耷拉下来,伸出爪子拍拍鹤岚的手不停地看向她,不停地祈求主人再摸它几下。
终于,鹤岚神色忽的一变,抬起手终于盖上了雪球的小脑袋,拇指细细地抚着它的额心。
“你说的很对,可是姑姑,你还别忘了,他们连晏河都没放过,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我呢?”
培素眉心一紧,心中不由得一沉:“大人,您不会是想——”
鹤岚拍拍雪球的脑袋,从袖下拿出雪球特别喜欢的小金球抛向了远方,雪球腾地撒开小短腿噔噔跑去一边玩球,这玩意儿听得懂人话,虽然刚刚出世没多久,但鹤岚还是有些心忌的。
“意思就是,就算白崔嵬没出事也会有第二次四鬼分地,第三次四鬼分地,试问我能抗几次这样的事,现在笙伦还在牢里关着,我只有回天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回来才能挽救回几分被动摇的声威。可是我这一去,断然是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培素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道:“大人,那需要和上师商量一下吗?”
“跟他商量?”鹤岚撇撇嘴,摇了摇头。“你见他什么时候给过我提议,不全是让我自己做主么。”
“可是此事事关重大……”
培素说了一半也不说了,她作为下人自应少插嘴,正巧雪球把金球衔了回来,吵着闹着要鹤岚陪它玩球,培素不再打扰,先行告退出去了。
但她的心情断然是不能平复的,想起鹤岚那位神龙不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培素真心觉得他实在担不起这“师父”二字,传道授业解惑也,他可以授业解惑,却从不引领弟子任何道德导向,任其自由发展,将排在首位的“传道”彻底抛之脑后。
想来鹤岚当年要办这个伶香十里,那位深谙天地之法的“师父”也不曾帮着家长们说一个不子,创岛后也没有多过问一句,一天到晚都将心思放在那个男弟子身上,她敬他才称他一句上师,如今鹤岚有难他人还不知道在哪,当初口口声声答应帝妃的全都不作数了,什么刀山火海都让鹤岚去下,这种人不要也罢。
“什么晏河,呸。”
培素愤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