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潭十方埠位于人界版图的西南境,湿润柔和的气候使得那里多雨水多河流,人们借助地势开发出很多埠口用来经商,为内陆送去源源不断的原料,那一带统称为“十方埠”。
但自古人与妖两界共生,精怪们成妖后也有了人的意识喜好,十方埠气候宜人物产丰富,每天每夜都在进行无数大大小小的贸易,妖怪们仿效前人也逐渐学会了经商与开店,久而久之这十方埠便成为下五界最大的人妖杂居地。
这些妖怪不如凡人精明苛刻,却比他们更好奇更懂得享受,总对先进的人类世界抱有极大的好奇,总会不经意地想亲近凡人,在这份纯粹懵懂的好奇催使下出现了无数奇妙绝伦的怪谈,说书不够还被人记载成册远销下五界,十方埠也就在前头多加了“妖潭”二字。
更值得一提的是十方埠的西南过去几万里便是六界禁地——四野八荒大原,相传是开天之神盘古大帝肉身元化之地,那里经年弥散着浓郁且古怪的瘴气,非一般人不得靠近,传说里面生长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返魂香,有南疆珍宝黄血碧叶草,反正只要是六界经人口的天灵地宝都会在那里找到,所以妖潭十方埠又有许多有关四野八荒的传说,这里除了生意人每天都会有,还有来自下五界的各路高手来这歇脚,十方埠的客栈也是一街连着一街,不过最多的还是大大小小的批发书店。
前阵子四鬼分地闹得六界众人皆知,但谁也没想到千面佛居然是神界之人,仙界的封地就顺理成章地挂到了她的名下,对外也称记在神界名下,这才没让仙君的老脸扫地,但那两位倒霉的仙君也在狱中横死,妖潭十方埠的各位写手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大新闻,赶紧激情创作赶出千百版本小说,上个月统一放板出售。
但没过几天海司神殿就给魔界送去了一纸状书,向魔尊控诉世子炎图以仙界封地为要挟,妄图强占鹤岚公主,也就是千面佛,火雨青阳氏再度光临下五界去找魔尊“喝茶”,一扯到男女私情写手们快被榨干的激情又重新点燃,点灯续昼再写成了千上万的话本子放到今日放板,一开市就被四面来客哄抢得干干净净,简直供不应求。
时下已是晌午,莲室是十方埠很有名的一家江南馆子,此店采用独特的回廊型布局,中央一池巨大的莲池,池边设有几个小石桌,其间几桌置有文房四宝一套,蓝花青瓷几套,供来的文人墨客以茶会友,四周环绕一圈古石长廊,客桌皆在廊下,且每桌都用雕花镂空的屏风隔开,青砖黛瓦,莲水依依,别有一番格调。
往日这莲室就算没人满为患也是桌桌订满,订单都可以订到往后三个月,唯独今日午时已过三刻,莲室外已经坐了半条街的贵客,而室内迟迟没有第二桌客人入座,后来的人一听缘由随即也拿着小凳子坐在外头恭候,低低的“笙伦殿下”、“人皇儿子”在人群里不停地交接。
莫说下五界的他们,就是远在九重天上的天神都知道“四鬼”的大名。
“羽扇转琅嬛,夜雨逢极究。涌地金佛笑,泥黎葬禄烛。”
琅嬛献计,佛爷探路。极究生杀,泥黎抚魂。
他们是整个六界里最强的杀手联盟,四人里三位都是世子殿下,人界世子笙伦便是四鬼中的“军师脑”,世称“鬼琅嬛”,想来人界这些年能有太平日子他与千面佛的功劳最大,二人合计想出办法与冥魔二界建交,为人界争取到坚实的庇护,将万千子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一跃成为黎明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是的,的确是一跃而成的,在那之前他就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沉迷珠宝美人,玩物丧志,不学无术,被亲叔叔忽悠得连自己的封地都丢了,差点变成叫花子上街讨饭,可不知为何他一下子就成为了人界世子,随意烂漫的他连登位的皇榜也发得像个临时通知,属实与人皇庄严冷肃的形象极其不搭,但正是这样的人却凭一己之力保护了整个人界,这也许就是文书上所形容的高人,“招摇过市,悲喜于外,胸中自有沟壑。”
近几日随着“四鬼”千面佛真实身份的揭开,也不知他们内部是怎么商议的,总之那两块封地都到了千面佛门下,也就是到了神界门下,仙界的老脸这才保住了,之后又传出夜雨极究要迎娶千面佛的消息,原先收她为门客的笙伦殿下名声也越来越大,更有“六界伯乐”的美名传出。宾客们又岂敢唐突冒犯,可也不想就此而去,他们不奢望世子殿下能舍赐金言,可若能窥得几分世子的风采此生也无憾了呀。
莲室内有手轻叩案台,吟起一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他的脑袋也随着吟讴晃了着,头顶的小金冠在空中划了两个圈。他支颐而观,宽大的绣锦滑落露出他精瘦的小臂,拇指上扣着一只盘龙玉戒,净秀的脸上笑出两弯灵精的新月,笑容怎么看都带着几分狡黠。
“不是说这是家特别有名的馆子么,到现在都没第二桌客人,这生意也不好嘛。”笙伦说。
一旁一个柔软的声音传来:“这五界除了我们,谁还敢与您人皇世子一起进餐啊,早被您吓跑咯。”笙伦闻言啧了一声:“呀,那我岂不是搅了店家的生意,他今天中午就没别的客了呀。”那人顿了顿,说:“也没有搅了吧,我想,下次店家应该就会知道要设些独立的厢房来满足顾客的不同需求,他应该要谢谢我们哩。”
笙伦闻言“啪”地一拍手:“妙啊,他还要谢谢我们哩。嗯~说得好说得好,崔嵬你真是厉害。”
他旁边的人盈盈一笑,眼角虽生出两只小鱼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美丽。粉面白皮的他容貌比女子都要柔美几分,额心绘着花钿,下唇还有一颗小小的痣。他着身的玄色宽衣流光婉转,当是人界价值连城的不夜流光锦,衣襟与袖边绣有正字回旋暗纹,他的腿上盖着一条泛绒羽织毯,身下坐着一把通身隐着暗光的轮椅,唯有细看才可发觉那上头千沟万壑却莫名整齐的纹路。
没人会将这么整齐的纹路当做花纹装饰,更不会摆布得如此之密,还将其大费周章地刻画在极难调绘的钢铁寒铁之上,唯一能解释这些纹路的便只有凝结了人界无上智慧的结晶——机关术。
之前的九方台说得好,六界本宗,万物同源,神界是六界的老大,魔界是神界相应对立面的衍化,仙界是神界最大的附庸,而妖界又是仙界的死对头,冥界是六界里最佛系最清闲的,他们自创世以来的使命就是为六界生灵善后擦屁股,而人界则除了人多之外就没什么优势了,他们是普天下最平凡的生灵,修炼好不过神界,变坏坏不过妖界,寿命也不得长,还得长期遭受外界的侵扰,在六界的地位着实尴尬。
可也正因为他们人多寿命短从而创造出了许许多多的名言真理,发明了很多富有创造性的工具,机关术应运而生。
凡人们逐渐松懈了成仙成神的欲望开始钻研机关术,如今第一机关大城名为捭阖机关城,捭为开启,阖为闭藏,借“开合有道,松弛有度”之字意而创“捭阖机关”。曾经也就是捭阖关中城血洗原佘山一脉,一举奠定关中城“绞肉机”的地位。
捭阖机关城城主姓白名崔嵬,是个冷血毒辣刻薄无情之人,往日里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前不久有不肖神抢了捭阖机关城的原石,一路冲上机关城喊打喊杀,崔嵬一声令下就将他射成筛子,于是整个六界都知道了捭阖机关城的机关连神都能杀,一时间飞来的订单多得跟下雪一样,白崔嵬和捭阖机关城一同声名远扬。
桌上的几片小碟都已成空,他们俩也就点了些“金玉满堂”、“翠粉珍珠”这类的前菜,也就是最常见的松仁玉米、蒜拍黄瓜这类,店家猜他们可能是在等人便不时出来看看,可风吹了一阵又一阵,上头的太阳偏了一个角也不见任何动静。
笙伦很认真地看着他,问:“崔嵬,神界派人下来抓你了,你害怕吗?”
崔嵬莞尔一笑,柔和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一段情话:“我不管来的是魔是神,劫我的货就是一个死字,何况那还是朵朵送我的生辰纲。那种人就是神界教育的失败,虽然他们见不得血但我又不是神界的人,如何处置乱贼全都由我,再顺便给别的天神打个样,省得再有不三不四的东西跑下来,晦气。”说罢他招了招手,动作依旧轻柔如风。
笙伦叹了口气道:“你自有道理,可时下我当真觉得不妥。”“因为朵朵?”崔嵬顿了下,“嗯,对你来说应该叫她……鹤岚。”他笑容忽地一绽。笙伦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无所谓,她叫什么都无所谓,我根本不在乎。”
白崔嵬盈盈一笑:“口是心非的小郎君,鹤岚都快嫁给炎图了,你还不表态?”“就是这样我才不好表态啊,”笙伦懊恼地说,“她都答应嫁给炎图了,我还能说什么啊……”
“答应归答应,又没真的嫁过去,怎么就没机会了。”白崔嵬说,“而且你觉得鹤岚是真的喜欢炎图么,或是愿意为了神界牺牲自己的幸福?”
笙伦眨眨眼:“难道不是么?”白崔嵬看着他叹了口气:“当然不是,她有钱有权干嘛要去当炎图的小妾,还是当先给他生出儿子才能进门的小小妾,她又不傻。”
“可是我觉得,她是真的喜欢炎图,而且她若是跟了炎图,也没什么不好啊……”笙伦垂头耷脑地说,“下五界现在就是魔界说了算啊,鹤岚再有权再有钱也都是魔界给的,我也只是炎图手下的一个工具,不,我们都是炎图手下的工具,先前炎图也只是为了弥魂契一直没对鹤岚下手,仙界分地神界突然来信逼鹤岚帮忙,鹤岚不得已才答应嫁给了炎图——诶等等,好像,好像……”
崔嵬挠挠自己的下颌瞥了他一眼:“嗯,对啊,就是这样啊,不得已才答应嫁给他的啊,你终于想通了?我的老天爷啊,恋爱真的会让人变成傻瓜啊。”
“我靠!那算来算去还得怪神界啊,要不是他们逼鹤岚解决鹤岚根本不会被逼嫁啊。”“不不不,不全然,”白崔嵬摇头,“是先前清修那会儿神界就下令要鹤岚回天了,但鹤岚没同意一直留在下五界,碍于她显赫的身份神界也没好拿她怎么样。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们就要去分仙界地盘了,天帝就写信说若她执意不肯回来那就借此证明一下自己呗,她能怎么办呢,下头是朝夕相处的你们,上头是天帝和她一家子,她只能去求炎图啊,不过只要弥魂契一天没改名字炎图就一天不敢动她,你仍然还是有主动权的。”
笙伦的大脑经过他一番疏导又重新转得飞快起来:“对对对,我回去就跟我老爹说,再去通知冥叔让他安安心……”
白崔嵬一手拍上他脑袋,打得笙伦抱头惨叫:“不是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你抢鹤岚你通知冥王做什么,你以为冥王不知道这利害关系吗?真是服了你了。”
笙伦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抢鹤岚?啊…你让我抢鹤岚啊?”
白崔嵬抓狂起来:“那我这么半天跟你白讲啦!你不抢她就真要嫁给炎图了,你喜不喜欢她,你是不是个男人,哪有自己喜欢的女人被抢了还不争的道理,你不抢那你趁早自宫算了,留那玩意儿干啥,真是瞧不起你。”
笙伦下身下意识地一紧,觉得他说的万分有道理,转而却意识到更严重的事情把他领子一揪:“妈的老子才是你主子吧,你居然敢这么跟老子讲话你——”
崔嵬大手一摊:“嗯哼,我很早就说过的,我不懂你们人界君君臣臣的那一套,所以你别想用这套来压我。”
笙伦把他一丢骂道:“靠,对,我忘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你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吔,你生气怎么还乱骂人呢。”崔嵬直摇头。
“啊呸,骂的就是你。”
白崔嵬抿了口茶继续道:“不管怎样你还是别掉以轻心哦,别忘了那自诩清高风流的云中君曾见了她一面真容就茶不思饭不想了,若是她以真容亮相六界,六界美人的头筹一定是她的,她母妃便是曾经的六界第一舞姬芳淮帝妃,说是第一舞姬其实也就是第一美人,那番清媚明艳我至今都历历在目,如今的鹤岚比她母妃还要艳绝几分,你喜欢她,但她却不一定喜欢你,或是你得到了她,你也不一定就能把握住她,这句话你就参考她上头的老爹就行了。”
“她老爹,那个——天吴帝君?”
白崔嵬点点头:“芳淮帝妃也不过一介舞姬,天吴帝君身为神界名门武将不也还是没能护得了妻子周全。”
笙伦一愣:“啊,不会吧,那你意思就是说,鹤岚的娘死了?”
“正是,就死在下五界,好像是当初她带着鹤岚回海司殿探亲吧,路上遭到妖界姑获鸟族的袭击意外罹难了,天吴帝君愤而屠了整个姑获鸟族,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杀再多的妖芳淮也回不来了呀。”
“啊,原来,那片红滩涂的传说是真的,曾经真的有姑获鸟族,他们,也真的都死了……”
“嗯,”白崔嵬点头,“那片红滩涂就是天吴帝君斩杀姑获鸟族的地方,那里不仅有姑获鸟族的怨气还有天吴帝君的怨气,由此变成了妖界禁地,妖界最害怕的天神也就是镇端天吴氏。”
笙伦点点头,默然。
他回想着砥砺共进的那些年,鹤岚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他们三人背后的影子,是游走在各路权贵之间的刀刃,置办各种皮囊、扮着各色各样的人物、帮他们完成一个又一个任务,让他们在高位上能坐得稳稳当当,说是他成就了她,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她成就了他。
“她很爱自己的母后,她很怀念她的母后,她也很可怜她的母后,所以她发誓一定不要成为被摆于云端要靠别人保护的美人,她比她们多了点头脑,多了点野心,多了点追求,却又偏偏比她们更加漂亮,过分的美丽对于游走在权贵里的人来说百害无一利,所以啊她非常讨厌自己的脸,非常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这,也是她的一块心疾吧。”白崔嵬说。
笙伦笑了一下:“想不到,你这个整天关在家里打铁的铁匠看人还挺准昂。”白崔嵬也笑笑:“一般啦,一般啦。”
笙伦又道:“不过我也的确觉得你们两家还真是缘分,真有点羡慕你们的嘞。”“羡慕!?羡慕个啥,羡慕有人帮我养儿子?”笙伦没好气道:“对啊,不就是,还白得了两大块地,你做梦都要笑醒吧。”
白崔嵬笑笑不说话,笙伦说:“白崔嵬,可你也给我收敛些成吗,关中城是你的事我不干预,可你真不能再把人尸首钉上去了,神界这次是发了大火要追杀你,保不齐我……”
“等等等等,”白崔嵬皱眉,“你说什么?谁把什么钉上去了?”
“你啊,还能有谁,不就是你把那神的尸身钉到南天门上去了吗?绝云弩,阴阳十二支,不就是你吗。”
白崔嵬心里咯噔一下全身猛地一冷,忙急道:“我没有啊,我没把那尸首钉上去啊,血染神界门楣是屠族的大罪,我儿子还没成家我又不找死,我钉他干嘛,不是我,不是我啊。”
“啊!不是你那能是谁啊?”“我哪知道,反正真不是我,真不是我……”白崔嵬急得百口莫辩,“这世上就剩我跟我儿子两只九尾狐,我都巴不得他现在给我生一窝小狐狸,我我血染神界门楣图啥呀,我,真不是我,我绝对绝对没把钉上去,笙伦你千万要相信我……”
“等等等等,你先冷静一下,”笙伦按住就快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的白崔嵬,“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对那个天神到底做了啥,你是不是当场把他射杀了?”
白崔嵬的脸吓得死白一片,结结巴巴道:“对啊,对啊,我是把他射死了,可我……”
“那你有没有把他的尸体钉上去?”
“我没有,我没有……”
“那尸体你收了吗?”
白崔嵬直摇头,一副快急哭了的样子:“我没收,我留在原地了,我收那个干嘛呀……”
“草!那你肯定被搞了呀!”笙伦轰地起身说道:“你随便找个隐蔽的地方先住下,我回捭阖关中城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没我的命令你不许出来,听到没有!”
不等白崔嵬回答笙伦就飞身一跃离开了莲室,白崔嵬努力冷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喊来了一个带着金环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