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回事?”全叔道,“这水怎么没干,还排得那么整齐?”
“这碗也太新了。”黑皮蔡道,“你看这里,怎么可能出现这么新的东西,即使是新的,这么多年灰尘也早就蒙满了,这看上去,倒是像刚倒上的一样。我干,我说有意思吧,搞不好,这船上有人。”
我被黑皮蔡说得起了鸡皮疙瘩,看了看四周,腐朽的木墙上全是洞,通到其他的舱室,里面无比的幽深,传出一股腐朽木料的气味。这船非常巨大,如果里面有人,要藏起来根本不可能找到,但是,怎么可能有人呢?这艘船在海上漂浮了几百年,有鬼还差不多。
“这碗里的是什么?”全叔还在研究那四只碗,他趴倒凑近闻了闻,“没什么味道。不是酒,看样子是水。难道是给我们喝的?”说着就要去拿。可是,他的手被黑皮蔡抓住了:“叔,恐防有诈,不明的东西还是不要去碰。”说着问我,“小白脸,蛟爷和你说的事情,有没有提到这玩意儿?”
我摇头,黑皮蔡就看了看这四碗水后面的走廊,道:“奇了,这船还真的鬼气逼人。”
“现在应该怎么办?”我道,离十五年的期限已经很近了,如果在天亮之前还没有还愿,我不知道阿娣会怎么样,“蛟爷说,他在甲板上看到了一座宫殿一样的船塔,盒子就是从那儿拿过来的。这儿什么也没有,我估计都在那宫殿之内。”
黑皮蔡和全叔看了一眼,分别点头,我道:“那我们要不要往这碗后面的走廊过去?这碗看来是给我们指路的。”
黑皮蔡摇头道:“不可。这路我可不敢走,不如,走这一条。”他指了另一边的破洞,通到另一个漆黑一片的舱口,“这破口大,有什么问题我们逃起来也快。”
我心中觉得不妥,不过,蛟爷说上船的过程说得很简略,他们也没遇到什么危险,我想海神既然把我们引到这里来,总不会要害我们,否则那么多风浪,要我们死我们早死了。
跟着黑皮蔡他们往黑暗中摸,四个人在一起,虽然昏暗的火把光照出来的木板显得无比诡异,但还是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我们往深处走去。
每一间舱室的情况都和第一间差不多,有些舱室内的摆设还没有完全腐朽,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一些墙壁上还能看到当年壁画的痕迹,我们一步一步地走了不知道多深,似乎已经进入了巨船的核心。在一间房间里,我看到了一道往上的楼梯。
楼梯盘旋而上,上面都雕着汉草的纹路,往深了走还有很远的距离,似乎能直接到达甲板,看不到最上面。
我们小心翼翼地陆续而上,终于到达了甲板之上,腾起火把,我立即就呆住了。
从下面看我们也能感受到这船的巨大,但是在甲板上一看,浓雾之中,只看到一个巨大的黑影矗立在甲板的正中。
看影子,我就知道那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发着抖走到宫殿之前,我看到一排崭新的琉璃瓦飞檐,朝凤龙头镇宅的鸱吻顺着飞檐鱼贯而下,在火把微软的光下都显得贵气逼人。我们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下面,感觉就像马上就要朝圣的贱民。
黑皮蔡目瞪口呆,眼中的贪婪都被震飞了,直问道:“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我看到一边墙外的廊柱,廊柱建在雕龙的石板之上,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结构,船上竟然嵌入那么多石板,这船身该有多重,船不会沉吗?在廊柱与廊柱之间,都是一只只巨大的青铜鼎,所有的一切,竟然都没有腐朽,似乎是全新的一样,连青铜鼎都是金色的。
我们顺着廊柱走,很快就来到一扇大门之前,这是一扇黑木的大门,门上全是黄铜的乳头钉,浓雾中黑木门上全是水珠,木门紧闭,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门几乎有我们两个人那么高,抬头那种压迫感,让人简直有窒息的错觉。
我们站在门口良久,都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黑皮蔡问我道:“要不要进去……”
我咽了口唾沫,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黑皮蔡就道:“这一次你先进去。”
我看了他一眼,他道:“别看我,我不逼你。”
我叹了口气,只好把阿娣放下来,然后掏出了鱼棱。
门基本上没有缝隙,我们刚想用鱼棱去撬,只摆弄了几下,却发现门根本没锁,只一推,两扇大门便摆动了起来。黑皮蔡看了我一眼,我和他试探性地用力一推大门,就听得咯吱一声。
我们三个人的心跳,几乎到了极限,我甚至感觉不到重新背起的阿娣的重量,我们凑近那道门缝,因为穷尽我们的力气,都不能再将其打开更多的一分,只看到里面灯火辉煌。
几个人鱼贯而入,一个一个,终于挤进了门里。
瞬间我的眼前一片明晃晃的,我想起蛟爷和我形容的景象,当时穷尽我的想象力,我也只能想象出金碧辉煌的到处是金色,此时我发现我的想象力和现实的差距太大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六根巨型的贴金柱子,直插上头的两道巨梁,抬头看去,巨梁和四周的梁架,全部都贴着黄金,压得犹如箔镜一般。
在巨柱的底座,是无数的黄金的“鹤”,有一人多高,数量极其多,姿态各异,分布在整个大殿的大堂之内,在这些鹤的鹤嘴上,都点着油灯,火光明亮,将整个大殿照得金光荡漾,有一种迷离魔幻极度奢靡的感觉。
在这些鹤之间,是散落在地的黄金器皿,红蓝宝石,珍珠玛瑙,翡翠猫眼,数量之多,让人不敢相信。在火光和金光的各种衍射之下,这些宝石器皿发射着各种让人迷醉的光芒。整个大殿就像一个巨型的万花筒一样。
这些应该就是朱允炆逃离的时候,从燕京带出来的财宝吧,这些东西很可能当初分散于皇宫的各个角落,如今堆积到一个大殿之内,竟然是如此惊人的辉煌。
黑皮蔡和全叔已经完全崩溃了,他们是贪财的人,但是在海上漂流了那么久,他们也明白这些黄金翡翠对他们的生存来说没有任何价值,可是,这一刻,这种震撼似乎和财富没有关系。
我们几个站在门口,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往前迈去,黑皮蔡走到那些金堆之前,竟然畏惧得不敢去碰,我一路过去也不知道是背着阿娣太久了,还是太过于紧张,脚开始不停地发抖。
终于黑皮蔡抓起了一把,几乎是瞬间之后,他和全叔两个人开始下意识地往自己的口袋里塞,黄金非常重,很快就从他们的衣服下面漏了出来,但他们还是不停地往里塞。
我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在这大殿的尽头,还有更加多的东西,那些是一些巨大的缸,缸里面,全部都是各种宝石。
我抓起一把,宝石从我的指尖流下,竟然就像小时候抓沙子一样,随便一颗,就能让我过上一辈子。在这一刻,我忽然就感觉到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但是我觉得,拥有和不拥有,在这种数量的财富下,无关紧要。
我一直顺着路走到大殿的尽头,一下就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龙座。龙座呈现红色,不知道是珊瑚还是木料,上面到处是点金的装饰,龙座之上,有一道黑色的幕帘,我看到一个影子,端坐在其中。
我咽了口吐沫,看了看背后的阿娣,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湿润。我摸了摸那只匣子,定了定神,就往龙座上走去。心脏几乎在同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我战战兢兢地一路走到帘子的前面,里面的黑影子更加的真实,我迟疑了片刻,将帘子拨开。
那一瞬间,我就看到了帘子里面的景象,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只见一个人正端坐在龙椅之上,须发皆全,面若还生,头戴着盘龙冠,穿着一身崭新的龙袍,手呈现怀抱状,确实很像戏里的皇帝。
这就是蛟爷说的皇帝不化之尸吗?
我发着抖,看着那具不化尸,总感觉他随时都会醒过来一样,不由冷汗如雨,想着这事情由不得废话,也不敢像蛟爷一样上去摸一下,哆哆嗦嗦地拿出了那只盒子,慢慢地放到了尸体的怀里。
几乎是同时,我整个人就缩了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不就是所谓的还愿,但我感觉立即会有事情发生。
屏住气,等了片刻,我却发现周围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一股凉风从脸上刮过。接着,我就看到,在龙椅后的照壁上,出现了一道暗门。一股奇怪的气味,从暗门里幽幽地传了出来。
这是一种奇怪的味道,我辨别了一下,感觉很熟悉,似乎是某种奇怪的香料。
我有些紧张地把手中的火把举起,往前探去,发现面前是一间暗室,有衙门的大堂那么大,有些低矮,我伸手能摸到顶上的木板,等我走进去几步,我立即发现这间暗室的结构有点儿奇怪。
我所站的地方,是一条悬空的走廊,两边都是悬空的,能看到下一层的舱室。但是下一层舱室似乎非常深,我的火把光线照射不下去。一片漆黑中什么也看不到。
而我的前方,悬空走廊的尽头,一直通向暗室深处的黑暗中,似乎摆着一个什么东西。
和外面的金碧辉煌完全不一样,这里面非常的暗,手里火把的亮光只能照到眼前的一块,远处反而显得更加黑暗。我继续往前小心翼翼地走着,将火把举高,拿远了一些,走廊尽头那个巨大的东西在微弱的火光中隐约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具巨大的黑色神像,不知道什么材质构成,通体乌黑,和黑暗几乎融为一体。我开始以为是一块突出的木头,盯着看了许久,才确定下来。同时我发现,它和蛟爷之前出外海时候,祭祀的那个雕像一样。
这个雕像就在我腰间的匣子里,看来,我找到事情的关键了。
此时,我心里升起了一阵淡淡的恐惧。这个雕像,看着非常邪恶,不像是什么好的神,如果让我们还愿的就是这个神,我总觉得有些不吉利。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选择退出这里,而是背着阿娣小心地跪了下来,在神像面前祈祷。我不是很擅长还愿,但是在妈祖庙里听人念叨过,于是低头闭目,念道:“信男程闵生,信女林娣禾,得偿所愿。”
闭目念了一会儿,我便抬头,看似乎有什么变化,那神像冷冷地看着我,四周寂静得让人发冷。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已经完成还愿,但是肩头的阿娣还是没有醒过来,我把阿娣放下,发现她没有任何气色,苍白的脸色还是一样。手里的火把随着移动火焰飘忽,把我和阿娣的影子投射在舱壁上,这种感觉十分不好,像是有什么怪物在旁边盯着我们一样。
难道还愿还得不对?我焦虑起来,重新背起她,忽然,我往边上的悬空看去,看向下面的黑暗。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的注意力被下面的黑暗吸引了过去。
这下面是什么?这个神坛的结构很奇怪,下面应该有东西。
我把火把小心翼翼地探下去,忽然手没拿稳,火把一下就掉了下去。
我心中暗骂,就见火把摔下去八九米的样子,一下到底,滚了几下,砸出一片火星。
几乎是同时,在火把的照耀下,我看到,下面的房间里,竟然站满了人。密密麻麻,足有上百个。
我心里一个激灵,几乎摔了下去!下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再仔细一看,我就发现更不对,这些人,完全没有动作,全部的人都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被冰冻了一样。
那么,下面的难道都是雕像?我用力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看完以后,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我能肯定那不是雕像,那肯定是人。可是,这些人都已经僵化了,他们身上结了一层极厚的盐碱。
转身看着下面层层叠叠的人,我呼吸艰难,心中惊骇莫名。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这些是什么人。
尸体上所穿的衣物,从明朝到清朝都有,最外面的十几具的穿着,分明就是淘海客的打扮,看样子来到这里的人虽然多,但几乎没有人能够逃出。看来这几百年里,已经有无数的人登上过这艘船,可是,他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看他们的情况,他们已经死了,但是,人怎么会站着死亡呢?
我绝望地看着那些人,又发现一个诡异的现象:下面尸体的排列并不是胡乱堆放的,而是摆成了一个奇怪的螺旋形,只是数量太多,初看时完全看不出来。
而在螺旋形的末尾,通往另一个舱室的大门,显然这条队伍非常非常长,昏暗中我看到整个螺旋上,很多位置是空的,这些空的位置没有任何规律,这边一个,那边一个。这种感觉非常突兀,仿佛是很多人在这里排队,但是有人等不及离开了,而后面的人没有及时上去补上那个空位一样。
我想到这里顿时寒毛倒立,环顾四周,还是一片安静,只能听得到自己和阿娣的呼吸声。我想着,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脑中忽然闪过钟灿富的模样,紧接着一个念头闪过。
正想把这个念头整理一下,忽然后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黑皮蔡和全叔嘻嘻哈哈地进来:“这船上的宝贝真不少啊,小白脸,你默不做声地跑进来,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他们两个大活人一进来,暗舱里的压抑气氛顿时被驱散了不少,脑中的那个念头更加清晰,我打断黑皮蔡的话,着急地问道:“福昌号上有多少人?”
他们俩被问得一愣,全叔疑惑地答道:“怎么也有上百人吧。不过现在早就都喂了鱼虾了。我说小白脸,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完全没有在听他后面的话了,问这个问题时我已经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问他们只是想通过别人的嘴得到证实。
福昌号,或者说是蛟爷的目的,根本不仅仅是还愿那么简单!
上船时钟灿富对我说的那句话此刻又萦绕在耳边:天堂有路你不走。又想到钟灿富临死前说的那句:人数不够了,老子可不想回去补那些空位。
人数不够了。
人数不够了。
人数不够了。
空位。
空位。
空位。